四
我的脚已经走不动了。我在恒河岸边走到天亮,眼睛通红、满面倦容地回到家里。我的归来引起了一阵轰动。啊,啊,大家齐声表示欢迎,我的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
三表哥和我的年纪差不多,他最为高兴。不知道他从哪里跑出来,疯狂地大吼:“斯里甘特回来了,二哥,快来!”转眼间他拉着我的手,把我拉到客厅门前的擦脚垫上。
二表哥正在那里专心读书,只抬头瞄了我一眼,又把心思放到书上去了,就像老虎抓住了猎物后,泰然置之于不顾,毫不在乎地看着别处一样。也许,他从未得到过这么好的惩罚别人的机会。
我静默了几分钟。我知道,在外面待了一夜,回来之后耳朵和面颊会变成什么样子。可是我站不住了,而管事者又没空儿,他要准备补考。
也许,你们还没这么快就忘记了我的二表哥。昨晚我们就是在他的严厉督促下做练习的。后来他哇哇乱叫踢翻了桌子,那只“孟加拉虎”被吓得躲到石榴树下去了。
“绍迪什,你瞧瞧这会儿的茄子还能吃吗?”姑妈边说边推门进来,一看见我,她就愣住了。“你几时回来的?上哪儿去啦?好孩子,我一夜都睡不着,心急死了。跟因陀罗出去后就不见了。既没吃也没喝!说!上哪儿去了?不幸的孩子!脸黑了,眼睛红了,不是发烧了吧?过来,让我看看。”姑妈问了这一连串问题后,上前来摸摸我的前额,说,“跟我想的一样,瞧,很热!这样的孩子得把手脚捆起来,抽打才能解恨。把你送回家去,我才能得安逸。去,上屋里睡觉去。过来呀,不幸的孩子!”说着她完全忘了吃茄子的问题,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入怀里。
二表哥严肃而简短地说:“现在不能走!”
“怎么?还要他干吗?不,现在不要让他读书了。先吃点东西睡一觉。来,跟我走。”说着,姑妈就要拉我走。
但是,二表哥眼看猎物就要丢掉,忘记了时间地点,大声训斥我说:“你小心点!斯里甘特,我告诉你,别走!”
连姑妈都有点吃惊了。她回头看着二表哥,只叫了声:绍迪什!姑妈是很厉害的人,全家都怕她。二表哥被她一瞪就缩成了一团。而大表哥就在隔壁,要是让他听到,那就糟了。
我们早就注意到姑妈的脾气了。她从来不喜欢大叫大嚷招人围观。即使万分生气,她也不大声说话。她说:“那叫他在这儿站着?绍迪什,我总是听说你打孩子。从今天起,要是再听说你对谁动手,就把你绑在这柱子上拿藤鞭抽你。不要脸的,自己几次考试都不及格,还去管别人!别人读不读书,用不着你过问!”说着她拉起我走了。二表哥哭丧着脸坐在那里。他很清楚地知道,家里谁都不敢藐视这一命令。
姑妈把我领到她屋里,给我换了衣裳,让我吃饱后睡下。“我一死,他们就舒服啦。”说着她出去后把门扣上了。
五分钟后,小表哥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喘着气扑到我的床上。他高兴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边喘息边说:“知道吗?妈妈是怎么命令二哥的,我们的事他都不能管了。你、我、三哥在一个屋子里读书,二哥在另一屋。大哥管我们复习。对二哥,我们不用介意了。”说着他得意地使劲转着两只大拇指。
三表哥也跟着来了。他对自己的功绩兴奋得不能自已了,他是来告诉小表哥这个好消息的。他先是大笑一阵,然后一再地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是我!是我!是因为我才这样的。知道吗?要不是我把妈领到二哥跟前,她会下命令吗?弟弟,你的陀螺可得给我了。”
“好吧,给你。在我的桌子里,拿去吧!”小表哥立刻同意了。可是,在一个钟头前,拿什么也换不到他的陀螺。
这就是人自由的价值。这就是人获得个人合法权利的欢乐。今天我只记得,对孩子来说自由的价值丝毫也没有减少。二表哥由于年龄比我们几个大,就独裁地剥夺了弟弟们的一切权利。小表哥幸运地拿回这一切权利后,毫不吝啬地放弃自己最心爱的、如生命一样宝贵的东西。实际上,二表哥的压迫是无止境的。星期天中午,我们得在骄阳下走一英里路去为他请牌友;暑假他睡觉时要我们给他扇扇子;冬夜,他像乌龟似的缩在被窝里看书,要我们在旁边为他翻书页。如此这般的种种压迫,没法说,也不能向谁去告状。若是他知道了马上就会下命令:凯什波,拿地理书来,我看着你复习功课;乔丁,去折把树枝来。就是说有人要挨揍了。因此,现在我们欢乐得过分些,也不足为奇了。
闲话少说。上学的时间到了。因为我发烧,所以哪儿都不用去。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烧得很厉害,之后在床上一直躺了七八天。
我已经不记得,过了多少天我才上学去,又过了多少天才见到因陀罗的。总之过了很久,我还记得一件事。那是星期六,老早就放学了。恒河的水退了。我坐在恒河的一条水渠边钓鲶鱼,突然看到有人在离我不远的树荫下钓鱼。看不清是谁,但能看到是在钓鱼。我早就不喜欢我这个地方了,我想到他那里去。我收起鱼竿转身刚站住,他就说:“坐到我左边来。斯里甘特,你好吧?”
我的心猛地一跳。这时还看不到他的脸,但我知道是因陀罗。他的声音像强电流一样瞬间使我清醒过来。一眨眼工夫全身的血液涌上了心头。我怎么都张不开嘴回答他。我写了这么多,但是这不仅很难用语言向别人解释,而且我也根本做不到。因为如果说明的话,那只会全是陈词滥调——什么血涌上心头难以自持啦——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来表达,但是这些能说明多少事呢?对那些不了解情况的人,我能表达多少我的内心活动呢?因陀罗在生活中绝对不会想到,我经常想念他,而又怕在什么地方遇见他。而他却那么突然、那么意外地出现在我面前,让我坐到身旁!我坐下来,却说不出话来。
因陀罗问:“那天回去后,挨了好一顿揍吧,斯里甘特?我带你去做得不对。因为这事,我每天都很难过。”
我摇摇头,告诉他,我没有挨打。
因陀罗高兴地说:“没挨打!喂,斯里甘特,你走后我一再呼唤迦梨女神,希望谁都不会打你。迦梨女神是很警觉的,只要心里念叨她,谁都不能打人了。她一来,就会让人失忆,于是什么事都干不成了。”说着他两手把钓鱼竿举到额前,像是默默向神行礼似的。他给鱼钩挂上鱼饵后又抛到水里去,说:“我没想到你会发烧,否则,我是不会让你那样做的。”
我慢吞吞地问他:“你是怎么做的?”
因陀罗说:“没什么,只是弄点月季花献到迦梨女神脚下,她很喜欢月季花。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大伙都知道,难道你不知道?”
我问道:“你没生病吧?”
因陀罗诧异地说:“我从来不生病。从来没事。”突然他热情地说:“斯里甘特,我教你学习一样东西。如果你上下午专心念神的名字,你就会清楚地看到,他们全站在你的面前。那时你就不会生病,谁都动不了你的一根毫毛。你自己会知道的。像我这样,随便上哪儿,随便干什么,都没事,明白吗?”
我点点头说是。我把鱼饵挂好,把钓钩扔进水里,小声地问道:“现在你带谁上那里去?”
“哪儿?”
“去那边捉鱼。”
因陀罗收起钓竿,小心地放在旁边:“一次都没再去。”
听了他的话,我感到很奇怪。我问:“一次都没去过?”
“没有。一次都没去。我发过誓了。”因陀罗话没说完,就哽咽住了。
这句话像刺似的扎着我。我怎么也忘不了那天卖鱼的事。他虽然不作声,可我忍不住问道:“对谁发誓?对你妈妈?”
“不,不是对妈妈。”因陀罗又沉默了,接着他慢慢地一边把线绕到鱼竿上,一边说,“斯里甘特,那天夜里的事你没有告诉家里吧?”
我说:“没有。但是大家都知道我是跟谁去的。”
因陀罗没再问任何问题。我想这会儿他该站起来了,但他没有,还是默默地坐着。他脸上常有的笑容此刻也不见了。他好像想跟我说什么,可又说不出来,坐在那里很不自在。诸位看到这里也许会说:“先生,这可是你在瞎说,你还没到发现那么多心理活动的年龄。”这一点我承认。
但是你们忘了这一点:我喜欢因陀罗。一个人是通过同情和爱,而不是年龄和智慧去了解另一个人的内心的。在生活中,爱的程度越大,别人心里的语言对他表达得就越多。这种非常难的洞察力,只有爱的力量能够得到,我现在就来证明。
因陀罗抬起头来,好像要说什么,但没说出来,无缘无故地满脸绯红。他迅速地折下树枝,低头一边弄水,一边说:“斯里甘特。”
“什么事,伙计?”
“你……你有钱吗?”
“多少?”
“几块钱……五个卢比。”
“有。你要吗?”说完我非常高兴地看着他。这几块钱我有,我想不出有比给他更合适的用场了。但是因陀罗怎么不高兴呢?他的脸显得更羞愧了。沉默了一会儿后,他说:“可是我还不了你。”
“不要了。”我骄傲地看着他说。他又低下头,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慢吞吞地说:“不是我要。是要给一个人。他们很困难,没有吃的。你去那里吗?”
一瞬间我就想起那天晚上的事了。我说:“是你要下船去给钱的那个人吗?”
因陀罗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说:“对!是他们。钱我自己倒能给一点儿,但姐姐一点儿也不要。你得去一次,斯里甘特。要不这钱她是不会要的。她会以为我是从妈妈的钱箱里偷的。你去吗,斯里甘特?”
“她是你的姐姐?”
因陀罗笑了笑说:“不,不是亲姐姐,我叫她姐姐。去吗?”他见我不作声,又说:“白天去那里不害怕。明天是星期天。你吃过饭在这里等我,我带你去,很快就回来。去吗,伙计?”说完他拉着我的手,看着我,使我没法说出“不”字来。于是,我第二次答应坐他的船去,然后就回家来了。
不错,我是答应了。但那是多冒险的事,没有人比我清楚。整个下午,我的心情都很沉重。晚上睡觉时浑身不舒服,来回翻身折腾。天亮后我起来,首先想到,我答应了今天去那里,如果去了,对我来说是很糟的。要是有人知道了,我回来准得受惩罚,也许小表哥都不愿二表哥受那种惩罚。我吃完饭,藏好五个卢比,悄悄地溜了出来。当时心里又反复考虑:不去也罢。虽然是答应过了,但又有什么关系?这样想着,我到了约定的地点,看到因陀罗正坐在树荫下的小船上等待着。他一看见我,就笑着招呼我,使我说不出不去的话。我小心翼翼地上船坐好。因陀罗开船了。
今天我想,不知是我多少辈子积下的德,才使我那天没有退缩。那天我看到的东西,恐怕没有几个人有福气看到,哪怕是一辈子都在世界上游逛的人们。而我在别的地方能看到吗?人生中这种机会是不会一再出现的。如果有过一次机会,在脑海里留下的印记,到后半生也抹不掉了。也许,就因为这个,我从来不敢小看妇女。我不是多次争辩说人世间难道没有女鬼吗?若没有,那么在路边、码头看到的那么多罪恶的形象,又是谁呢?如果全都是因陀罗的姐姐,那么,这么多的痛苦是谁造成的?可是不知怎么的,我总是觉得,这一切只是她们的外表,可以随意将其扔掉,轻而易举地将她们推上贞节女的宝座。朋友们说,这就是我的最可耻的谬误了。对此我不表示抗议。只是说,这不是我的理由,而是我的观念。观念的根源在她。我不知她今天是否还在人间,如果还活着,她又在哪里,活得怎样?我照她的吩咐,没去打听她的下落。可是我在心中对她怀有多少敬意,只有天知道。
因陀罗在火葬场的狭小码头旁的榕树根边拴好了小船。我们离开时,天已经不早了。走了不远,往右边树林里仔细看,有一条路。因陀罗沿着那条路走进去。我们大约走了十分钟,看到一间茅屋。走近了看到,门从里面关着。因陀罗小心地打开它,把我拉进去后,又拴上了。我一辈子都没见过那样的住所:周围是茂密的树林,头顶上是高大的罗望子树和菩提树,把那里遮蔽得黑黢黢的。听到我们进来的声音后,母鸡和一群小鸡叫了起来,拴在一边的两只山羊也咩咩地叫了起来。往前一看,天啊,一条大蟒蛇几乎盘满了院子。我吓得爬上了围墙,发出的尖叫声吓坏了那群鸡。因陀罗笑嘻嘻地说:“它没说什么呀。它是大好人,名叫拉希姆。”说着他拽着蟒蛇的肚子将它拉到院子的另一边去了。这时我从围墙上下来,朝左边看,在屋檐下有个既高又瘦的人坐在破烂的被单上,一阵剧烈的咳嗽后正在大口喘气。他后脑勺的发辫梳得高高的,脖子上挂着形形色色的串珠。他穿的衣服很脏,带有一种土黄色。他的长胡子用布包裹着,所以开始我没认出他来,但是一走近,我就认出了,他是耍蛇人。五六个月前几乎到处都能看见他。他也到我们家耍过蛇。因陀罗叫他沙赫吉。他示意我们坐下,并把抽大麻的家什和水烟筒指给因陀罗看。因陀罗二话没说,就去照办。装好之后,沙赫吉猛吸那治咳嗽的救命药,为了不跑掉一点儿烟,他用手捂着烟筒的嘴,递给因陀罗,并说:“你抽吧。”
因陀罗没抽,慢慢地放下了,说:“不。”沙赫吉感到诧异,询问原因。但他不等回答,自己又拿起烟管抽起来了,抽完后把烟灰磕掉。接着两人开始小声谈话。大部分我听不到,也听不懂。但我注意到,沙赫吉讲的是印地语,而因陀罗只讲孟加拉语。
沙赫吉的声音越来越高,眼看着就要变成疯狂的叫喊。当我明白这番难以入耳的臭骂是对谁的时候,因陀罗还忍受着,可我忍受不住了。后来那人靠着篱笆坐下,不一会儿又抱着头坐着。我们俩默默地坐了一阵,我不耐烦地问:“时候不早了,你不去那里啦?”
“哪里,斯里甘特?”
“不是要去给你姐姐送钱吗?”
“我在等姐姐,这就是她的家。”
“这是你姐的家?这是耍蛇人,是穆斯林!”
因陀罗想说什么,可又忍住了,默默地看着我。他的双眼由于极度的痛苦显得黯淡无光。过了一会儿,他说:“以后全都告诉你,我来玩蛇,你看吗,斯里甘特?”
我一听说他要玩蛇,就大吃一惊:“你玩蛇?要是咬了你怎么办呢?”
因陀罗站起来,进屋去拿出一个小竹篓和玩蛇人的笛子放在前面,把盖子揭开吹起笛子来。我吓得缩成一团:“别打开盖子,要是里面有眼镜蛇呢?”因陀罗觉得根本不用回答,只暗示说,就是要玩眼镜蛇!然后他摇晃着脑袋吹起笛子,打开竹篓的盖。几乎是同时,眼镜蛇仰起一尺多高,毫不迟疑地朝因陀罗手上的笛子咬了一口后从竹篓窜了出来。“妈呀!”因陀罗往院子里一跳。我爬上围墙坐着。愤怒的蛇王朝葫芦笛子又咬了一口后,窜进屋里去了。因陀罗面色铁青:“这是十足的野蛇,不是我玩过的那条。”
我害怕、生气、厌恶,几乎要哭了。我说:“你干吗这样?它跑出来如果咬了沙赫吉呢?”
因陀罗羞死了,说:“我去把屋里的门关上,好吗?不过,要是它就藏在那里呢?”
我说:“那它就会出来咬他。”
因陀罗毫无办法地东张西望,然后说:“让它咬这小子。这大烟鬼一点头脑都没有,抓条野蛇来放着。啊,姐姐,别过来。就站在那儿吧。”
我回头看到了因陀罗的姐姐——她像是被灰掩埋着的火,像是世世代代苦修之后刚站起来似的。她左手抱着一把干柴,右手提篮里装着几把菜。穿的是印度穆斯林妇女的衣裤——染成了土黄色,但是并不脏。手上戴着两个镯子。前额正中画有印度斯坦妇女那样的吉祥痣。她放下柴火,边开院门边说:“怎么啦?”
因陀罗着急地说:“别开门,姐,我求你啦。一条大蛇进屋去了。”
她看了看我的脸,似乎在想什么,然后笑了笑,用清晰的孟加拉语说:“是那样。蛇进了玩蛇人的屋?真是怪事!你说呢,斯里甘特?”
因陀罗说:“从竹篓里窜出来跑了。十足的野蛇。”
“他睡着了?”
因陀罗生气地说:“抽过大麻后迷迷糊糊睡着了,怎么嚷他都不醒。”
她又笑了笑说:“你就趁机玩蛇给斯里甘特看,对吧?好,我来逮它。”
“你别去,姐姐,它会咬你的。把沙赫吉叫起来。我不让你去抓。”因陀罗一边说着,一边伸开手挡住路。
她知道,他焦急的声音里饱含着爱。一瞬间她两眼泪汪汪了。但她掩饰住了,笑着说:“小疯子,这点本事你姐还没有?它不会咬我的。我马上就逮来,你瞧着!”说着她在竹台上点起煤油灯,进了屋。一分钟工夫就逮住蛇放进竹篓关住了。
因陀罗一下扑倒在她脚下,行了触脚礼后说:“你要是我亲姐姐,那该多好啊!”
她伸出右手摸了摸因陀罗的下巴,然后吻了吻自己的指尖,转过头去,好像是暗暗地擦拭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