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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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陀罗的姐姐在听事情的经过时,颤抖了两次。因陀罗若留心也会感到奇怪的。他没有看到,而我看到了。她默默地看了看因陀罗,用慈爱而又责备的口吻说:“永远不要干这种事了。这些可怕的动物是玩得的吗?幸好它咬到你手中的笛子,否则,说不定会出什么乱子呢?”

“我没那么傻,姐!”因陀罗说着满脸带笑地撩起衣裳,露出用线拴在腰间的一根干树枝说,“姐,瞧,我留神着呢。没有这个的话,今天会不咬我?向沙赫吉要这点小东西,不知费了我多少劲儿。有了这个,什么蛇也咬不着我。就算咬了我,那又怎样?我会马上把沙赫吉叫醒拿吸毒石来。姐,这吸毒石不要多久就能把毒吸尽吧?半个钟头?一个钟头?不,用不了那么久,是吧?”

可是姐姐还是不作声地看着他。因陀罗激动起来说:“今天就给我一块吧!你们有两三块,我要了很久啦!”说着,他不等回答,又委屈地说:“你们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可你们只是推脱,今天不行,明天,明天又推后天。要是不给,为什么不明说?我再也不来了,走了!”因陀罗没看我。我看到,姐姐由于无限痛苦和羞愧而变得脸色铁青了,但一瞬间又强装笑容,张开薄薄的嘴唇说:“因陀罗,你到姐这里来只是为了要蛇咒和吸毒石吗?”

因陀罗毫不难为情地说:“难道不是吗?”他瞟了一眼熟睡中的沙赫吉说:“可他总是在骗我,说这日子不好,那日子也不好。他只教了我伸手咒,就不想再教了。但是今天我知道了,姐姐,你会的也不少,你全都懂。我不讨好他了,我就跟你要全部咒语。”说完他瞧着我,突然又叹气,接着充满崇敬地说起沙赫吉:“不错,沙赫吉是抽大麻叶。可是,斯里甘特,他能在半小时内让死了三天的人站起来。他有这么大的本领。姐姐,你也会救活死人吧?”

姐姐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因陀罗,突然吃吃地笑了起来,多么甜的笑声啊!直到今天我还很少见人这样笑过。但是,那只是像乌云密布的空中的闪电,马上消失在黑暗中了。

但是因陀罗并不那样想,还是那样固执。他也笑着说:“我知道,你全都会。你得一件件地把你的本事都教给我。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给你们当奴隶。姐,你救活过几个死人?”

姐姐说:“因陀罗纳特,死人我救不活。”

因陀罗问道:“沙赫吉没教给你那咒语?”

姐姐摇摇头说:“没有。”因陀罗看了她几分钟后,自己边摇头边说:“这本事谁会很快地教给别人呢!姐,你一定会使蚬壳吧?”

姐姐说:“我都不知道什么叫使蚬壳。兄弟!”

因陀罗不相信,说道:“咦,不知道?说不教,不就得啦!”他看了看我,说:“斯里甘特,你见过使蚬壳吗?念完咒语,把两个蚬壳扔出去,它们就会飞到有蛇的地方,把蛇头夹着,不管路多远都把蛇拘来。咒语有这么大的作用。对啦,姐姐,护屋咒、防身咒、落尘咒,这些你都会吧?要是不会,你怎么能逮住这样的蛇呢?”然后他用探询的目光注视着姐姐的脸。

姐姐低下头,很久不作声,好像在想什么,然后抬起头,慢慢地说道:“因陀罗,你姐没有这些本事。为什么没有,如果你相信,今天我全都敞开跟你讲,这样我的心会轻松些。你相信我讲的话吗?”最后的一句话显得很沉痛。

我一直没有说话。这下我抢先说:“你的话我全信。姐姐!你说的我全信,没有一句不信。”

她看了看我,微笑着说:“当然你会信的!你是上等人家的孩子!一般的人对陌生人的话是害怕、怀疑的。再说,我是从来不说假话的,兄弟!”说完又对我笑笑。

月亮驱散了黄昏的朦胧,升上了天空。淡淡的月光透过茂密的树叶落到黑暗的地面上。

姐姐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因陀罗纳特,本来今天我想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可又想还不到时候。今天你只相信我这句话就行了,我们从头到尾全是骗人的。你别再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跟在沙赫吉后面转了。我们根本不会什么咒语,不会把死人救活,也不会用蚬壳去逮蛇。我们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可我们没有那本事。”

虽然认识不久,但不知为什么,她的每句话我都毫不犹豫地相信了。但是,和她认识那么久、那么熟的因陀罗却不相信。他生气地说:“如果不会,那怎么逮蛇?”

姐姐说:“那只是靠手巧。因陀罗,不是靠咒语的力量。我们不会蛇咒。”

因陀罗说:“要是不会,你们俩为什么骗我?要了我那么多钱?”

姐姐一下子答不上来。看来,她在控制自己。因陀罗又粗鲁地说:“全是欺骗,好啊,我要你们好看。”

我看到不远处的煤油灯光下,姐姐的脸像死人般煞白。她惊惶、羞愧地说:“我们是玩蛇人,兄弟,欺骗就是我们的职业。”

“去你的职业吧。走,斯里甘特,别在骗子这里待着啦。不要脸的东西。”说完,因陀罗突然抓住我的手,使劲把我拉起来,毫不迟疑地把我拉走。

我不能怪因陀罗,因为他长期以来抱的希望在一瞬间破灭了。但我望着姐姐的双眼,不愿挪开。我使劲甩开因陀罗的手,把五个卢比放下说:“给你带来的,姐姐,收下吧。”

因陀罗立即拿了起来,说:“还给钱!斯里甘特,你知道他们骗了我多少钱啦?我恨不得让他们饿死!”

我压住因陀罗的手说:“不,因陀罗,给吧。我是给姐姐拿来的。”

“哼,姐姐!”说着他把我拉到栅栏边。

刚才这阵吵嚷声把沙赫吉吵醒了。他用印地语说:“怎么啦?怎么啦?”说着坐了起来。

因陀罗撇开我,走到他跟前说:“强盗、王八蛋!在路上碰到你时要扒你的皮!怎么啦,坏小子什么也不懂,还说念咒语能把死人救活!”说着做了个粗野的手势,这使沙赫吉吃了一惊。他抽大麻醉了,再加上这突然发生的意外事件,说得文雅些,他是茫然不知所措,懵懵然坐在那里。

当因陀罗拉着我走出大门时,沙赫吉好像有点恢复常态了,他用地道的孟加拉语叫道:“听着,因陀罗纳特,怎么回事?你说呀!”我是头一次听他说孟加拉语。

因陀罗回去说:“你什么也不会,为什么说瞎话骗我?你一向拿了我多少钱?”

他说:“谁告诉你说,我不会?”

因陀罗突然用手指指那低着头的姐姐说:“她说的,你屁本事都没有,只会骗人,这就是你的生意。撒谎鬼!贼!”

沙赫吉两眼像着了火似的。当时我还不知道他的脾气有多坏。他那目光使我感到像刀扎似的。他边扎着松散了的头发,边站起来走到姐姐面前说:“你说的?”

姐姐还是那样低头坐着,不回答。

因陀罗推了我一下说:“天黑啦,走吧!”真的是晚上了,但是我的脚没动。因陀罗不管这些,硬把我拉走了。

刚走了没几步,听到沙赫吉的声音:“你为什么说了?”

我们听到了提问,但没听到回答。我们又走了几步,突然一声尖叫打破了宁静的夜空。一转眼,因陀罗朝着声音的方向奔去,不见了。但是我命不好,猛跌在面前的荆棘上了。刺扎得我满身伤痕。等我挣脱出来,十分钟已经过去了。拔开了这根刺,那根又扎上了。我好不容易到了沙赫吉家的院子,已经晚了。我看到姐姐已失去知觉,躺在院子的一边。另一边是师徒俩正在拳击,旁边有根矛放在地上。

沙赫吉很有劲,但他不知道因陀罗比他还厉害。要不,他就不会这样冒险了。眼看着因陀罗就要把他放倒在地,坐在他的胸膛上卡他的脖子。要不是我拦阻的话,玩蛇人沙赫吉就玩儿完了。

我使了很大劲儿才把他们拉开。我看见因陀罗的样子,吓得哭了起来。在黑暗中,最初我没看到因陀罗的衣服全被鲜血染红了。因陀罗大口喘着气说:“这大烟鬼,拿打蛇的长矛扎我,瞧我这里。”他撸起袖子,露出臂上三四英寸长的伤口。伤口正在流血。

因陀罗说:“别哭,拿这块布使劲给我包上!”他又对沙赫吉说:“坏蛋!你老实坐在那里!要是起来,我就踩着你的脖子把你的舌头揪出来。不要脸的猪猡。”他又对我说:“拿着,拉紧绑上。别耽误。”说着撕下自己的一块衣襟来。我的手颤抖着包扎他的伤口。沙赫吉坐在不远的地方,以垂死的毒蛇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我们。

因陀罗说:“不行,不能相信你,你会杀人的,我要捆住你的手脚。”说着,撕开那土黄色的包头布,把沙赫吉的双手绑了起来。沙赫吉不阻拦,不抗议,连话也不说。

姐姐被一棍打昏了。因陀罗把那根棍子放到一边说:“忘恩负义的坏蛋!我偷了爸爸多少钱给了你,要是姐姐不阻止我,我还要偷多少钱给你?而你却毫不在乎地拿这铁矛扎我!斯里甘特,瞧着,别让他起来。我给姐姐脸上和头上洒点水。”

因陀罗边洒水边扇扇子说:“那天姐姐说,因陀罗纳特,要是你挣来的钱,我就要,但是我们不能拿这钱毁了我们的今生和来世。从那天起,沙赫吉不知打了姐姐多少次,数都数不清了。可是姐姐拾柴火、卖干牛粪养活他,给他钱买大麻,还不称他的心。我得把他交给警察,要不他会杀掉姐姐的。他会杀人的。”

我感到,沙赫吉听了这话颤抖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又立刻低下头去。这时间短暂,但他很明显像个罪犯。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的面容。

我知道,人们若要承认我今天所写的故事的真实性是会犹豫的,而且会说这是编造的,加以讪笑。可是我明知是这样,还是写了。这有亲身经历的真实价值。因为若不是亲身经历,无论如何是讲不出来的。我每走一步,都怕人们会嘲笑。不是我强调,实际上世上真实的事件是要大大超过想象的,我手中的笔被真实拉着往前走。

闲话少说。当姐姐睁开眼睛坐起来时,已经是晚上二更时分了。又过了一个钟头,她的神志才清醒过来。她听我说了事情的经过后,慢慢地起来给沙赫吉松了绑,说:“去,睡觉去。”那人进屋去了。她把因陀罗叫到跟前,把他的手拉到自己的额头上说:“你摸着我的头发誓,永远不要再上我家来了。我们怎么样,你永远不要打听。”

开头因陀罗愣住了,但是一瞬间又发起火来说:“是这样!他要杀死我,他没事。而我把他捆住,你就这样生我的气?要不为什么说这些?你们俩多忘恩负义!走,斯里甘特,别待在这里了。”

姐姐不作声了,对这些指责一点儿都不抗议。她为什么不抗议,后来我明白了,但当时不明白。我乘别人不注意时默默地把五卢比放在凳子上,跟随因陀罗走出来。因陀罗走到外面院子里,就高声说:“印度教徒的女儿,跟一个穆斯林私奔,她还有什么道德!死去吧,我再也不寻不问了。不要脸的东西!”然后快步地穿过树林走了。

我们俩来到船上坐下。因陀罗无声地划着桨,偶尔用手擦擦眼睛。我明白他是在哭泣。我没向他提任何问题。

我们沿着从火葬场上来的路走着,但是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害怕。也许是我在烦恼,心里根本不想这深夜怎么回家,回去后是什么情况。

大约后半夜,船靠码头了。因陀罗让我从船上下来,说:“回家吧,斯里甘特!你真晦气!带上你总是闹点乱子。从今天起我干什么事都不会叫你了,你也别到我这里来。走吧!”说完,他把船推到深水中去,旋即他拐个弯就不见了。我吃惊、痛苦、默默地在那渺无人迹的河边孤零零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