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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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困极了,因陀罗,回家去吧!”

因陀罗笑了笑,用女人般慈爱温柔的声调说:“是该困了,伙计!怎么办呢,斯里甘特,今天得晚一点儿回去,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对啦,你为什么不在这儿睡一会儿呢?”

不等他再说,我已经蜷曲着身子,躺在船板上了,但是睡不着。我眼也不眨地看着天上的月亮和云彩在捉迷藏,一沉一浮,又沉又浮。耳朵听到的是河水的吼叫声。我总是在想,那天我怎么忘掉了一切,只是沉迷于云和月呢?那时我还不到专心致志地赏月的年龄。但是经历过许多世事的老人们说,外界的月亮、云彩什么也不是,全是骗局,全是骗局!实实在在的是自己的心!它让你看什么,你就只能看见什么。我的情况正是这样。能从这可怕的事件中安然脱险,我麻木的心灵看来是需要在一幅平静的画面中休息了。

不知不觉地这样过了两个小时。我突然觉得,月亮像长距离潜泳那样,从右边潜入,从左边露出头来了。我抬起头看到,船正准备驶往对岸。当时我不想发问,所以又依然躺下了。又是两眼望着月亮与云彩在戏耍,两耳充满了浪涛声。好像又过了个把钟头。

传来了沙沙声,沙子把船搁住了。我急忙坐了起来。船已经抵岸了。但这是什么地方?离家有多远?除了沙堆外,怎么什么也看不见?我没有发问,突然听到狗的叫声,附近肯定有人家。

因陀罗说:“斯里甘特,你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你一点儿都不用怕,这岸边的那头是渔民的家。”

多次胆量的考试,我都及格了,我不愿在最后关头失败。在世界上恐怕没有比人类的少年年龄更奇妙的东西了。一般地说,人们的心理活动是很难捉摸的,少年的心情也许是完全不可知的。在发生过许多事件的布林达树林里,两个年少男女(1)的空前的嬉戏永远笼罩在神秘之中。在绞尽脑汁也逮不住他们时,有人说他们好,有人说他们坏,有人为原则、爱好辩护,而有人什么都不听,把所有的辩词踩在脚下,扬长而去。那些走了的人遭了难,疯了,跳着、哭着、唱着,把世界变成了疯人院。那时候那些说坏的、骂人的人,也说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这样爱的源泉。那些兴趣不合的人也承认,除了这群疯子唱的歌外,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听不到这种歌了。

在古老而又年轻的布林达森林里,两个少年的嬉戏——吠檀多在他面前变得渺小——解脱与之相比也很渺小,谁能看得到其结果呢?看不到,也不可能看到。所以我刚才要说的是,我正是处于那样的少年年纪。虽然青春的奔放和坚定还没出现,但是自负和荣誉感已经觉醒了!那时在伙伴面前,谁愿意承认自己是胆小鬼呢?所以我马上回答:“我还怕什么?好,你去吧。”因陀罗二话不说,快步走开,转眼间就不见了。

头顶上还是那光亮和暗影在捉迷藏,后面远处是不断的流水吼叫声,面前是沙岸。我正在想这是什么地方时,因陀罗跑回来了。他说:“斯里甘特,我回来是要跟你说一句话。如果有人来要鱼,小心点,别给!如果模样像我的人来,也别给。你就说,我可以让你吃灰,想要鱼,就自己去捉。小心,别让他动手,即便长得像我的人来,也不行。小心!”

“伙计,为什么?”

“回来再说。可要小心啊!”说着他像回来时那样跑走了,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立即使我毛骨悚然,身上每根血管流的都是雪水似的。我又不是小孩,当然猜得出他暗示的含义。我已经碰到过多少次这样的事了。和那些比起来,这正是小巫见大巫了。可是在这黑夜的远征中,我的恐惧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我可能已经到了快要失去知觉的地步了。每秒钟我都觉得,好像有人在岸边窥视似的。当我斜眼去看时,他又低下了头。

时间过得真慢。因陀罗好像已经走了多少个年代了,还不回来。

似乎听到有人说话。我转了一下大拇指,低头听着。声音越来越清晰了。我知道是两三个人在一边说话,一边往这里走来。一个是因陀罗,另两个是印度斯坦人,但不管他们是谁,在看清他们的脸之前,我得先看看他们在月光下有没有影子。因为我从小就知道一个毋庸争辩的真理:鬼是没有影子的!

啊,有影子!虽然模糊,却真是影子。世界上任何人看到任何东西都不会像我那天那样高兴。我真是快乐极了。闲话少说,来的人异常利索地从船上把鱼拿下去,用一块网似的布包好。作为交换,他们交给因陀罗东西时发出的充满铜臭的叮当声,暴露了其肮脏行径。

因陀罗解开了船,但是不往河里去,而是沿着岸边,用竹竿撑着慢慢地逆流而上。

我什么话也没说。因为我心里充满了委屈和对他的憎恨。而刚才在月光下看到他们的影子时,我还高兴得几乎要跑过去拥抱他呢。

对,这是人的本性!一发现了毛病,忘掉刚才的一切是不需要多久的。呸!呸!他就这样搞钱?在这之前,我还不太确定,偷鱼的事是偷盗。因为小时候认为只有偷钱才算真偷,而其他东西,当然是不算的。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有这种奇怪的想法,我也是那样想的。否则,这一向的英雄气概就不会在叮当的金钱声中化为乌有了。如果因陀罗将鱼扔进恒河里,或者随便怎么处理,只要不跟金钱发生关系,那么如果有人把我们去搞鱼的远征称为偷盗的话,我是要打破他的脑袋的,只有这样,才是他应得的惩罚。但是,呸!呸!这算什么事儿呢?这是囚犯干的勾当!

因陀罗说话了。他问我:“你一点儿也没害怕?”

我简单地回答:“不怕。”

因陀罗说:“可是除了你,没有别的人在那里呀。你知道吗?我真喜欢你。像你这样的朋友,我一个都没有。我要再来时,只叫你来,好吗?”

我没有回答,但是这时候月亮刚刚从云层里钻出来,在月光下我看到了他的面容。我把刚才的气愤和委屈忘得一干二净了。我问道:“喂,因陀罗,你什么时候见过他们?”

“什么他们?”

“要鱼的那些人。”

“不,伙计,没见过。听别人说的。”

“啊,你自个儿能来这里?”

因陀罗笑了:“以前我就是一个人来的。”

“不怕?”

“不怕。念罗摩大神的名字,它们是怎么也不敢来的。”他停了一会儿又说,“罗摩的名字可不简单。你念着罗摩的名字,在蛇的面前走过也没事。你会看到它们全都害怕地逃走,但是你害怕是不行的。你害怕,它们就会知道你是在耍滑头。它们什么都知道。”

过了沙洲就是石头河岸了。这边的河水比那边的平缓多了。这里的水好像是倒流似的。因陀罗收起竹竿,操起了桨,说:“我们要从前面的树林子穿过去,到了那里,我得下去一下,去了再回来,好吗?”

我虽然不愿意,也得说“好吧”。因为我把说“不”的路子都堵死了。而因陀罗对我的胆量看来是放心的,但是我觉得不好。从这里看去,那地方的树林黑黢黢的。虽然刚才我听说了罗摩名字有非同寻常的作用,但是在那黑咕隆咚的老榕树下孤零零地坐在船上,在黑夜里试验罗摩名字的力量,我是毫无准备的。这时我浑身簌簌发抖。当然鱼是没有了,所以要鱼的人不会来了。但是谁说他们只贪鱼?我听说过多少次鬼拧断人的脖子、喝人血、吃人肉的故事了!

顺流加上划桨,小船迅速前进。再往前走,右边是柽柳树和芦苇,水没到它们的脖子处。它们正抬起头来看着这两个大胆的少年,有的偶尔摇摇头,像是在下禁令。左边是它们的亲戚——高高的石头岸也在瞧着我们,也像是要发禁令。如果是我自己,是不会不听它们的暗示的,但是在掌舵人面前,在罗摩大神的威力下,一切要求都是无用的。他毫不在乎。南边沙洲的开阔地形成了一个小湖,只在北边开着口子。我问道:“这里没有拴船和上下船的码头,你怎么上去?”

因陀罗说:“你瞧这榕树,它旁边有个小码头。”

好一阵子,有时随风吹来一股形容不出来的臭气。越往前走,气味就越大。突然一阵风刮来,带来的臭味真叫人受不了。我拿衣襟捂住鼻子:“准是什么烂了吧,因陀罗?”

因陀罗说:“死尸。最近不是发生严重的霍乱吗?死尸不能全部烧掉,只用火把燎一下脸就扔掉了。豺狼、野狗吃了,烂了。所以才这么臭。”

“扔到哪儿了,伙计?”

“到处都扔,这里全是火葬场。人们把尸体随便往什么地方一扔,然后在榕树下的码头洗个澡,就回家了。好,好,坐到我旁边来。”

我都说不出话了,好不容易瑟缩着坐到他身边。他摸了我一下,笑着说:“怕什么,斯里甘特?多少个夜晚我一个人从这条路来来去去,只要念三声罗摩,谁敢过来啊!”

我挨着他,好像身体有点知觉了。我含糊地说:“不,伙计,我求求你,在这里别下去啦,马上出去吧。”

他的手又搭在我的肩膀上:“不,斯里甘特,我得下去一下。这几个卢比不给不行。他们等着呢,我三天没来了。”

“这钱明天给不行吗?”

“不行。别这样说,你也跟我去吧。不过,对谁都不许说。”

我含混地说了声“不说”,还是那样挨着他,像块石头似的坐着。喉咙都干了,但我已经没有力量伸手去拿水或者动一动了。

我们来到树荫下,就看见不远处的码头了。我们得从那里下船。那上面没有树,看到月亮照亮那地方,心里稍觉安慰。为了使船不撞向岸边的石头,因陀罗先做了准备,他坐到船头去了,在刚要撞上时他跳了下去,同时惊叫了一声。我也跟在他后面,所以两人同时看见了那个东西——而他已在下面,我在船上。

我从来没有见过夭折小孩的惨状。不看见,也许就说不出那是多么令人痛心。深更半夜,周围一片死寂。只有那些躲藏在树丛中、来往于火葬场的豺狗偶尔发出饥饿的嗥叫声。有时能听到树上的大鸟拍打翅膀的声音,还有远处传来的急流的波涛声。我们俩站在这里静静地注视着这种惨状。一个黄皮肤的六七岁的胖孩子,全身浮在水上,只有头靠在岸上。也许豺狗刚刚把他从水里拖上来,只是因为我们突然到来而暂时回避等待着。很可能,他死了还不到三四个小时。这个可怜的孩子,好像是得了霍乱病才到恒河妈妈怀抱里来睡觉的。妈妈刚刚小心地将他的幼小身躯放到床上去。那天映入我眼帘的就是在水中和陆地上熟睡的孩子身影。

我抬起头来看到,因陀罗的眼泪正大滴大滴往下掉。他说:“你靠这边,斯里甘特。我把这可怜的孩子抱上船,把他放到沙滩上柽柳林的水里去。”

我的泪水也涌了出来。但是一听说他要碰那尸体,我吓得缩成了一团。为别人的痛苦流泪是容易的,这一点我不否认,但是自己插手到那痛苦中去是非常困难的。当时许多地方都有气喘病。出生在纯血统的印度教徒家庭的人,从生下来就学到的传统观念是:不能接触死尸。这是许多经典都禁止的。再说根本不知道他是患什么病死的,是谁的孩子,是什么种姓的,死后是否已经赎过罪。这些全都不知道,怎么去碰他?

我不好意思地问:“是什么种姓的死尸,你去碰他?”

因陀罗走过去,一手托着他的后脖子,另一只手托着他的膝窝,轻松地抱了起来说:“要不这可怜的孩子就会被豺狗撕烂吃掉。啊!他嘴里现在还有药味呢!”说完,他把尸体放在我刚才躺的船板上,自己也上船坐好。他说:“死尸怎么会有种姓?”

我争辩说:“为什么没有?”

因陀罗说:“这是死尸。死尸还有什么种姓?比如我这条船,它算什么种姓?不管是芒果木或是酸枣木做的,现在除了说它是船外,也不说它是芒果木或酸枣木了。明白吗?这尸体也一样。”

我知道举这个例子非常幼稚,但是也不能不承认,这其中包含着非常过硬的真理。有时他能说出这样的真话来,所以我很久都在想,他这点年纪,没跟谁学过什么,却超越了流行的观念。他这些理论是从哪儿来的?我随着年龄的增长现在似乎找到答案了:因陀罗不虚伪,他做事不会隐瞒目的。他没有私心,在某种未知规律的作用下,一遇到生活中真实的东西,他就很容易地吸收过来。这种纯朴的智慧虽然还不够令他具备当师傅的资格,但也能使他正确地认识事物了。实际上,不弄虚作假、朴实是世界上最高级、最好的智慧,没有比这更高级的了。好好观察,这世界上虚假的东西就不可能存在。虚假只是人们理解错了或让别人理解错了。把黄金看作黄铜是错误的,解析成黄铜也是错误的,这我知道。这跟黄金或黄铜有什么关系?随便你们怎么理解,它们照样存在。你认为是黄金,将它锁在箱子里,它的真正价值不会增加;把它看作黄铜扔掉,它的价值也不会减少。从前是黄铜,今天还是黄铜。除了你自己,谁也不会对你说的假话负责,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如果什么地方有虚假存在,那么,除了在人们的心灵里,其他什么地方都没有。所以不管因陀罗是否明白这个道理,总之,他从来不让虚伪在自己心灵里占有位置。那时,他纯净的智慧是好的,能得到真理,也就不奇怪了。

但是因陀罗不觉得奇怪的东西,不等于别人就不觉得奇怪。这在我的生活中是有证明的,我忍不住要说出来。事情发生在十一二年后。在一个傍晚,听说有一个年迈的女婆罗门早上突然死在村子的那头了,怎么也找不到人为她料理后事。因为她在从贝拿勒斯回来的路上病倒了,于是在这里下了火车,借住在有一面之交的一个人的家里,住了两晚后,第三天早上就死了。她去过英国,被认为违反了印度教教规,在社会上是很“孤立”的。这老太婆的罪过是,在毫无办法的情况下“孤立”地死在这里了。

我们为她料理完后事,第二天早上回来时看到每家的大门都关着。听说昨晚族长手提桅灯挨家逐户串门,并且决定:由于干了严重违反经典的勾当(焚尸),必须剃光我们这些罪人的头,要我们承认错误,并且要当众吃那些虽然神圣但不堪吃的东西(牛粪)。他们明确地告诉每一家人:除此他们毫无办法。因为只要他们活着,就绝不让社会上发生违反经典的事情。我们没有办法,只好去求英国医生。他是城里最高明的医生,免费为孟加拉人治病。医生听了我们的诉说后勃然大怒地宣布:他们这么压迫人,即使他们家人会因得不到医治而死掉,他也不会看一眼。不知是谁把话传给他们了,天还没亮,就听说我们不用剃光头了,只要承认错误,吃那圣洁的东西就行。我们不干,第二天早上又听说,必须认错,那东西不吃也罢。这个我们也不干。后来又听说因为我们是初犯,所以就被饶恕,不必赎罪了。但是英国医生说:当然不需要赎罪,可是这两天折磨别人的人,如果不一个个来向他求饶,那么,他说到做到。就是说不再给他们看病。后来傍晚时分,那些老族长们一个个都上医生家去了。

当然我们听不见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好话,但是第二天医生不再生气了。我们也不用赎罪了。

瞧我扯到哪里去了。但不管怎样,我知道,那些知情人会了解这件未指名道姓事件的真实性的。我要说的是,因陀罗小小年纪认识到的真理,那些老迈的社会名流士绅却认识不到。如果那天医生不是那样“治疗”他们的话,天知道,他们的痼疾是否能治好?

来到沙滩后,因陀罗以无限的同情心将这个素不相识的孩子的尸体放在被水半淹没的柽柳树荫下,当时黑夜即将过去。他低头看了一会儿那死尸,当再抬起头时,在朦胧的月色下,因陀罗的脸色显得苍白、疲惫。

我说:“因陀罗,这回该走了吧!”

因陀罗心不在焉地问:“去哪儿?”

“你刚才不是说要上什么地方吗?”

“算了,今天不去了。”

我高兴地说:“那好。伙计,回家吧。”

因陀罗瞧着我的脸问道:“喂,斯里甘特,你知道人死了会变成什么吗?”

我赶忙说:“不,不知道。你回家吧。他们全都会上天堂的。求求你啦,把我送回家吧。”

因陀罗好像没听见,说道:“不能全都上天堂。再说,所有的人都得在这里停留一会儿。我把他放在水里睡时,他轻轻地清楚地叫了声哥哥。”

我声音颤抖了,几乎要哭地说:“你为什么吓人?我都要被吓死啦。”

因陀罗不说话,也没说叫我别怕。他慢慢地操起桨,把船从柽柳树林划出来。沉默了一两分钟后,他说:“斯里甘特,默念罗摩吧。他不愿放船走,他在我后面坐着呢。”

后来我就掩面倒下了。我什么都记不得了。当我睁开眼睛时,天不黑了,船靠岸了。因陀罗坐在我的脚边说:“现在该回去了,斯里甘特,起来吧。”


(1)这里指印度神话中的少年黑天和少女罗陀的恋爱故事。——校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