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逆笔:沟通杜甫与黄庭坚
在翁方纲重定的典范谱系中,元好问是他夙所心仪、一再推崇的七古大家,韩愈则是被叶燮与杜甫、苏东坡相提并论的古今三大家之一,惹人注目的只有黄庭坚的入围。郭绍虞先生曾说:“渔洋虽不废宋诗,却不宗宋诗中之江西诗派,而覃溪所得则于山谷为多。”
这里指出翁方纲多得力于黄庭坚,大体不错;但要说王渔洋不宗江西派,却又不尽然。王渔洋恰恰是清代最早力挺黄庭坚诗的重要人物,门人查慎行更是使黄诗流行于世的重要推手,曾宣称:“涪翁生拗锤炼,自成一家,值得下拜。江西派中无第二手也!”
其难弟嗣瑮也有诗响应:“后五百年谁再到,香留一瓣待涪翁。”
黄庭坚的声价由此扶摇日上,稳踞宋诗的代表诗人之位。
自清初以来,黄庭坚诗尽管已获得较高评价,但要说典范性在哪里,或他与杜诗的渊源在哪里,其实并不清楚。翁方纲对黄庭坚的研究和推崇,不仅阐明和提升了黄庭坚诗的典范性,还在文本的具体层面揭示了他与杜甫的共同特征,以“逆笔”说沟通了两者的渊源。翁方纲首先指出,黄庭坚藉逆笔求新,以突破东坡藩篱的创新,体现在逆笔和用事两方面:
诗至坡公,才力之雄肆,风格之深厚,殆无可以复变矣。是以山谷用逆笔矫变出之,实即坡诗之小变,遂以苏黄并称。又,其使事工于运用,无□鞴之迹而肌理所从出,则实仍杜法也。
现在看来,翁方纲之倾倒于黄诗,似乎不是由钻研王渔洋诗学而窥入山谷境界,倒像是受到钱载的启迪,从而体会到黄庭坚逆笔的魅力。前人论文章向有用逆之说,清初文章批评家吕留良曾说:“文之一气呵成者,必用逆不用顺。盖用逆势,则一句磬一句,一层剥一层,涧翻云涌,势不可遏,读至终篇,恰如一句方佳。”钱载论诗,最忌顺滑而重视逆笔,就是要严防笔轻滑之弊。他批翁方纲《七榕行》“此珠当已历百年,百年前事凭谁溯”一联曰:“此句放手即不入调,软而俗、轻而滑矣。”批《春日药洲杂咏十首》其一又曰:“此首顺而滑,删之。”
参照批《题朱竹幛子》“少逆笔,则轻滑不免”
之说可见,顺滑之弊是缘于无筋骨,因此他批《王右丞画江南初冬欲雪时歌》有“熟极而清泻,无钩勒之筋骨”
的说法。翁方纲《七言诗歌行钞》曾引钱载说“山谷纯用逆笔”
,他很可能就是由此受到启迪,而专门写作了《黄诗逆笔说》,将逆笔解释为李后主的拨镫法:
逆者意未起而先迎之,势将伸而反蓄之。右军之书势似欹而反正,岂其果欹乎?非欹无以得其正也。逆笔者,戒其滑下也。滑下者顺势也,故逆笔以制之。长澜抒泻中时时有节制焉,则无所用其逆矣。事事言情,处处见提掇焉,则无所庸其逆矣。然而胸所欲陈,事所欲详,其不能自为检摄者,亦势也。定以山谷之书卷典故,非襞积为工也。比兴寄托,非借境为饰也。要亦不外乎虚实乘承、阴阳翕闢之义而已矣。
陈伟文研究清代前中期黄庭坚诗接受史,曾论及逆笔,就其节制笔势的作用做了很好的阐发,唐芸芸也续有阐发。但张健指出逆笔的节制意在蓄势,也是很值得重视的见解。
翁方纲曾经在《与友论太白诗》中,以李白《圮桥》为例阐明逆笔“势蓄而不泻”的原理。在翁方纲看来,黄庭坚的逆笔源于学杜。他认为历来学杜“不必与杜合而不容不合”者,只有李商隐和黄庭坚两人,而两人得力处又各有不同:“义山以移宫换羽为学杜,是真杜也;山谷以逆笔为学杜,是真杜也。”
关于逆笔,他除了在评论山谷诗时提到之外,还曾与法式善交流过自己琢磨黄庭坚诗用逆法的心得,见于法式善《陶庐杂录》记载:
覃溪先生告余云:“山谷学杜所以必用逆法者,正因本领不能敌古人,故不得已而用逆也。若李义山学杜,则不必用逆,又在山谷之上矣。”此皆诗家秘妙真诀也。今我辈又万万不及山谷之本领,并用逆亦不能。然则如之何而可?则且先咬着牙忍性,不许用平下,不许直下,不许连下,此方可以入手。不然,则未有能成者也。
在此,翁方纲不仅注意到黄庭坚喜用逆法,而且试图揭示其背后的动机,经与李商隐对照,他颇有说服力地阐明了前人技巧上师法承传的复杂情形。这的确是心得之谈,对认识、比较杜甫、李商隐、黄庭坚诗歌艺术的异同很有启发。值得注意的是,他说李商隐学杜不必用逆的看法后人并不认同。姚莹曾指出:
七言律诗,五、六两句最难工,以上四句雄骏直下,至此力竭,气难转运故也。昔人论此,推义山《马嵬》一首,其五、六云:“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盖用逆挽法也。然此法亦本少陵。《诸将》第一首云:“见愁汗马西戎逼,曾闪朱旗北斗殷。”第二首云:“胡来不觉潼关隘,龙起犹闻晋水清。”义山实本于此。盖以锁上斗转,更开收结,章局既变化,而气骨益见开拓。
这并不是姚莹一个人的看法,其他诗论家也有类似的见解。许印芳评杜甫《奉济驿重送严公》“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一联,即指出:“第四句乃逆挽法,老杜惯用此法,学杜者亦多用之,不独温、李二家。”这里的逆挽法就是逆笔。虽然无论怎么说,逆笔只是章句调运的一种模式,尽管能营造独特的艺术魅力,与大家之“大”尚无必然联系。翁方纲再三推崇黄庭坚的逆笔,无非是寻觅可觅的路径,借鉴可鉴的艺术手法,可以视为现实的取法策略。但他这一论说客观上起到通过黄庭坚沟通唐宋两代诗学的作用,坐实了黄庭坚作为杜甫正宗传人的地位。
事实上,王渔洋提倡黄庭坚诗虽有助于其地位的提升,但还不足以赋予黄诗以典范的品位,可与杜、韩、苏相提并论。乾隆前期秦武域称边连宝“以杜为主,韩、苏为辅,斯道未坠,必有英绝领袖之,舍先生其谁与?”黄庭坚还没有进入宗师行列中。要经过翁方纲的具体阐发、剔抉,乃至在不同场合的一再表彰,他才得与杜、韩、苏共享俎豆。前引翁方纲《粤东三子诗序》告诫后学“吾学侣宜博精经史,而后其诗大醇。诗必精研杜、韩、苏、黄以厚根柢,而后其词不囿于一偏”
,虽然宗旨仍不离质厚二字,但已填充了具体的典范谱系和取法路径,与蒋士铨、姚鼐对黄庭坚的推崇相呼应,最终奠定乾隆中叶以后诗歌取法的基本走向。
这到乾隆末年,在崇尚性灵抒发的袁枚眼中已是很无奈的现实:“今之士大夫,已竭精神于时文八股矣;宦成后,慕诗名而强为之,又慕大家之名而挟取之。于是所读者,在宋非苏即黄,在唐非韩则杜,此外付之不观。”
不光是他不理解,至今我也觉得很难说清,究竟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将清代诗歌的趣味和艺术取向推到了这一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