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正面实作:沟通杜甫与苏东坡
将苏东坡与杜甫相比拟,乃是翁方纲很独特的看法。这基于他对唐宋两大诗歌传统的基本体认。翁方纲清楚地看到,诗坛对唐宋两大诗歌传统的认识明显存在着偏差:“今论者不察,而或以铺写实境者为唐诗,吟咏性灵、掉弄虚机者为宋诗。”这样的区分当然是不靠谱的,甚至恰好说反了唐宋诗的特征。应该说写实境才是宋诗所长,只不过这种长处恰是由李白、杜甫诗歌中的正面铺写倾向发展出来的。翁方纲在《与友论太白诗》一文中曾特别推崇李、杜两家正面铺写的能力,说:“大约古今诗家,皆不敢直擂鼓心,惟李、杜二家能从题之正面实作,所以义山云:‘李杜操持事略齐,三才万象共端倪。’盖非具此胸次者,亦无由而知也。”
这种能力在他看来又与魄力之大分不开:“杜之魄力声音,皆万古所不再有。其魄力既大,故能于正位卓立铺写,而愈觉其超出;其声音既大,故能于寻常言语,皆作金钟大镛之响。”
韩愈与苏轼正是在这一点上有了高下之分。两家同作有《石鼓歌》,翁方纲认为:“苏诗此歌,魄力雄大,不让韩公,然至描写正面处,以‘古器’‘众星’‘缺月’‘嘉禾’错列于后,以‘郁律蛟蛇’‘指肚’‘箝口’浑举于前,尤较韩为斟酌动宕矣。而韩则‘快剑斫蛟’一连五句,撑空而出,其气魄横绝万古,固非苏所能及。方信铺张实际,非易事也。”
陆游在摹写正面一点上相比苏轼又不免逊色:“竹垞尝摘放翁七律语作比体者,至三四十联。然亦不仅七律为然,放翁每遇摹写正面,常用此以舒其笔势,五古尤多。盖才力到正面最难出神彩耳,读此方知苏之大也。”
翁方纲看出,陆游无论在内容上、在艺术表现上都学杜甫,只不过生活在南宋那个诗歌语境中,气运所被,终究不能摆脱当时流行的平熟之风,但相比明人之尺摹寸拟,他毕竟有自己的面目。
由此可见,与其学唐而流于模拟,还不如学宋而自成面目,这就是他认同朱彝尊而放弃王渔洋的理由。
对于翁方纲这样崇尚以学问为诗的人来说,作诗的要害当然不在于妙悟,而在于铺陈、排比,更难的则是铺排而后能化。化是与“大”相联系的概念,也是区分天工和人巧的境界,所谓“大,可为也;化,不可为也,其李(白)之谓也”。在他心目中,李白五律是“自然入化”的代表,此外还有苏东坡《夜泛西湖五绝》“以真境大而能化,在绝句中,固已空绝古人矣”。
以善写真境而达到化的境地,苏东坡所以成就其超越古今的大家地位,也成为翁方纲终极的理想。事实上,能不能超越时代,的确是大家、名家所以成立的重要标志。
翁方纲谈到宋人不祖苏而祖黄的现象,曾指出:“宋诗之大家无过东坡,而转祧苏祖黄者,正以苏之大处,不当以南北宋风会论之。舍元祐诸贤外,宋人盖莫能望其肩背,其何从而祖之乎?”
他不仅看出苏东坡在宋代正像杜甫在唐代一样,有着难以位置的超越性,而且更认定这样的大家必有难以效法的独绝之处,不得已只能退而求其次,仿效王渔洋之取道于黄庭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