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 揭示宋元诗的负面特征——“伧”
我们知道,相对清奇雅正的唐诗美学主流,日益走向日常化、生活化、口语化的宋诗仿佛天生带有粗鄙的原罪。自从钱谦益倡导宋元诗风,就不断招致诗坛的抵斥。时人断言:“诗必袭唐,非也。然离唐必伧。”伧也就是粗野,在内容上意味着与文雅相对的鄙俗,在风格上意味着与细腻相对的粗糙。事实表明,学宋元诗的确难免流于伧即鄙俗粗糙的结果。但问题是,谁也无法否认,这些“伧”的苗头都是在杜诗中萌生的,翁方纲也注意到杜诗以绍古之绪“杂入随常酧酢布置中”,首开日常应酬之风的趣向,但出于尊杜的价值观,纵然注意到杜诗这种世俗色彩,也没影响他对杜甫这部分诗作的评价,反而是宋元诗人一再被他目为“伧”
。从苏舜钦“尚不免于孱气伧气”
,到元代玉山唱和中杨维桢原唱与诸公和作“纵集妍丽,皆不免伧俗气耳”
, “伧”仿佛是一个时期诗歌的通病:
张耒:气骨在少游之上,而不称着色,一着浓绚,则反带伧气,故知苏诗之体大也。
唐庚:其诗有“满引一杯齐物论”之句,然新而带伧气矣。
陈与义:盖同一未得杜神,而后山尚有朴气,简斋则不免有伧气矣。
周必大:未能免于伧俚,已入杨诚斋法门矣。
范成大:《巫山图》一篇,辨后世媟语之诬,而语不工。且云“玉色赪颜元不嫁”,此更伧父面目矣。
杨万里:(咏秦桧诗)篇末用杜语,亦带伧父气。
杨万里:(进退格寄张功甫姜尧章)叫嚣伧俚之声,令人掩耳不欲闻。
陈唐卿:亦有打浑处,然伧俚矣。打浑最要精雅。
王彧:《和二宋落花诗》,颇伧劣。
刘因:纯是遗山架局,而不及遗山之雅正,似觉加意酣放,而转有伧气处。
伧既然意味着内容的鄙俗、风格的粗糙,那么翁方纲目为粗的评价,也等于是伧的另一种说法。如《石洲诗话》卷四云:
清江三孔,盖皆学内充而才外肆者,然不能化其粗。正恐学为此种,其弊必流于真率一路也。言诗于宋,可不择诸!
清江三孔博学多才,自然不会有鄙俗之气,所不能消除的粗只能是肌理之粗,联系《诗话》同卷所举王令“肌理亦粗”、唐庚“肌理粗疏”、周密“肌理颇粗”之类的批评,可信他所感觉到的宋元诗之“伧”很大程度是和肌理之粗相联系的。这其实是宋元诗的通病,而且很大程度上与学杜不当有关,清初冯班即已断言:“今人学杜甫者,只欠细润。”
到乾隆间纪晓岚评《瀛奎律髓》中宋诗,更不离粗、野、鄙、俚、滑、俗等字,就是苏、黄两家也未能幸免,质言之仍不出一个“伧”字。翁方纲出于为尊者讳,矛头避开了两人—— 既然要树他们为典范,又岂能不维护典范的尊严?但对宋元诗整体的评价却不容宽假,因为这同时意味着师法的界限。不划清这一界限,随意学宋元诗的粗率之风,最后必将流于伧的结局。翁方纲上文用“真率一路”指伧,或许矛头指向主率意言情的袁枚性灵派。众所周知,袁枚性灵说的直接源头是南宋杨万里,《随园诗话》开篇第二则就举杨万里的说法,表示深爱其言:“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办。”
而上举两则诗话表明,杨万里在翁方纲眼中恰恰是不脱伧父俚气的作者。这样看来,他提醒学宋诗者留意宋元诗之粗,实际上也就是要将南宋、元诗排除在诗史传统的视野之外,以免学者沾染其“伧”气,重蹈宋元诗的流弊。
翁方纲论诗惯于在诗歌史的大背景下把握具体诗人、具体作品的得失和意义,这是他诗歌批评的一个重要特点。凭藉博学和透彻的历史眼光,他论宋诗也不乏精彩见解,但从诗学史的意义来说,还是这三点最为重要:(一)巩固了苏东坡的宋诗宗师地位。苏东坡在诗歌史上虽拥有远比黄庭坚更具有说服力的大家地位,但除了骋才使气和熔铸雅俗这两种让人佩服却未必欣赏的能力外,似乎也没有更多强硬的优点。继王渔洋发掘苏东坡七古声律的典范性之后,翁方纲更由正面实作沟通了苏诗与杜甫的关系,就使得苏东坡作为大家的内涵有很大充实。(二)提升了黄庭坚诗歌的典范性。通过逆笔之说,实现了黄庭坚与杜甫的沟通,从而使黄庭坚顺理成章地与杜甫、韩愈并列为清代后期诗坛的不祧之宗,同时也扩大了宋诗在嘉道以后诗风中所占的份额。(三)以“伧”的评价限制了南宋、元诗的典范值,甚至将其排除在典范序列之外,一定程度上遏制了袁枚性灵诗学对杨万里的推崇,使宋诗传统的影响源仅限于北宋,并以杜、韩、苏、黄、元的典范谱系对嘉、道以后诗歌以杜、韩、黄为宗主的师法路径有所启迪。当然,我还没看到这些见解在嘉、道以降的诗论中被祖述和称引,但能感觉到它们溶解在当时的诗学主流中。我想这很大程度上是伴随着宋诗的普及,与桐城派的文法观念融汇交织在一起,随着桐城派文学教育的强大影响普及和渗透到诗学中去的。将翁方纲的逆笔说与方东树的顿挫说联系起来看,很容易看出其中的消息潜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