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沮丧
从诊室出来以后，何煦媛仍然停留在对那个叫作“克罗恩病”的病一知半解的状态。但一纸住院通知单，像突如其来的入侵者，一下子把她的世界变成了灰色。天仿佛是塌了一半了。但从另一半天上洒下来的光告诉她，也可能没有医生说得那么严重呢？和所有阅历不丰富的年轻人一样，她的第一反应是“凡事问百度”，于是坐在候诊区的椅子上，掏出手机，输入了关键词：克罗恩病。百度网站对这几个字的描述大致与闻主任说的一样：不明原因……肠道炎症……手术……复发……尚无根本治愈的方法！最后这几个字如一闷棍敲在何煦媛的心上。平时服务如此贴心的“度娘”，此时突然变成了面目狰狞的毒舌妇！对何煦媛来说，疾病本身并不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年轻时经历过一些病痛的磨砺，甚至和死亡亲密接触过一回，体验过一把“失去才知道珍惜”的悲壮，然后满血复活，带着满满的正能量，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世界，对待生活，再以经历过“大难不死”的资本跟年轻人谈人生，何尝不是一种万丈的豪情！但这种悲壮和豪情是有前提的，前提是疾病必须能被彻底治好，就像小时候骨折，拆完石膏后又能蹦蹦跳跳。病能被治愈，这是底线！这是底线！无法治愈？开什么玩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
“不能治愈”的克罗恩病超越了何煦媛接受磨砺的底线，于是，另一半天也塌了。她的世界全暗了下来。
何煦媛没有去办理住院手续，她想静一静。相对于内心灰暗的世界，春日傍晚不算太强的光线仍然显得刺眼，于是眼皮只好垂了下来，似乎这样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半垂的眼皮之下，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路人的肚子。不管大腹便便还是精壮健硕，不管配着漂亮的腰带还是露着肚脐，在此时的何煦媛眼里，都没有任何区别。她的眼睛似乎能透过衣服直接看到人们肚里的肠子。那些健康的肠子，欢快地蠕动着，运转着。慢慢地，似乎所有人都变成透明的了，她满眼只看得见肠子，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飞舞着的肠子。在这许许多多的肠子中，为什么只有自己的发生了炎症，出现了溃疡，变成了所谓的“铺路石样”！沮丧再次攻心，何煦媛几乎要晕倒了。
何煦媛是那种典型的“不识愁滋味”的女孩。她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她的父母很是开明，从小便给她自我支配的自由，而她也是聪明的，她被上天特别眷顾，一路坦途，任性骄傲。上小学时，她的数学成绩班上第一，报第二课堂时班主任让她去学奥数，她因为喜欢画画就放弃了令人垂涎的奥数名额，改报了美术班，且在各种美术比赛中屡屡获奖。上高中时，“克隆羊”的新闻铺天盖地，由此她对生物学产生了兴趣，最终如愿考入了某重点高校的生物系。然而，在大学期间，在社团担当宣传大任之际又让她把美术的老本领发挥得淋漓尽致，而繁复枯燥的生物学在她看来又变得索然无味。为了让每天清晨叫醒自己的是理想，而不是闹钟，在毕业季身旁的同学们都忙着考研、出国、找对口单位的时候，她潇洒地应聘了广告公司，做起了创意设计，走上了自己想要的职业道路。何煦媛，在28岁之前想要做的事情总能做到，于是她有充分的自信去任性地以为，只要她愿意，自己的生命就有无限潜力与可能。半年前，当她第一次出现腹泻的时候，她一点儿都没在意，照样为了自己心动的创意废寝忘食地工作着，照样在一通熬夜加班结束之后肆意地吃着炸鸡，喝着啤酒。每月站在健康秤上看着体重一公斤一公斤地往下掉，还得意地扭着小腰，心想不用节食竟然也瘦了，真是赚到了。直到最近半个月，腹部开始有一阵阵的隐痛，腹泻突然增加到一天5次，有时居然便中带血，周围所有人都说：“你气色不好啊，是不是病了？”她才意识到，有些东西，超出了她能力掌控的范围，这一次，她恐怕不能再任性了。今天的检查结果令她感到愤懑，她想责难，却不知道该把矛头指向谁，那就骂苍天吧：你给了我那么美好的生活，为什么要在我最美好的年华收回它？
夜幕降临，何煦媛走累了，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手机响了，来电人：肥哥。何煦媛按了“拒绝”键，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半分钟后，“肥哥”再次来电，煦媛接起电话：“炸鸡，炸鸡，肠子都吃烂了！”然后当街大哭起来。
“肥哥”实名万山，是何煦媛的男朋友。10年前，他们坐在生物系的同一间教室里，那时的万山还没有那么胖，中等个头，不善言辞，几乎没有给何煦媛留下任何印象。直到有一天，系里组织参观自然博物馆时，他俩同时指着一个晶莹剔透的古生物标本喊道：偕老同穴！这才有了第一次四目相对。何煦媛就像突然在土里发现了一尊兵马俑，产生了想要进一步了解这个男生的兴趣。而万山心中也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欣快感，居然有女生和他有相同的关注点。然后，这两人就开始相约一起自习，之后就成了班里公开的“班对儿”。何煦媛对万山的了解过程也酷似考古过程，因为内向的他不会自己从土里钻出来展示给她看，得靠她一点一点地挖。等全挖出来后，她才发现，这个男生除了认真、宽厚，居然还有才情和幽默，时不时赋诗一首，还挺押韵的。何煦媛给他两个字的评价：闷骚！而何煦媛的活泼、精怪也让万山有种生活中老树开花的感觉。大概这就是互补吧，尽管有时煦媛会小小地欺负一下万山，但万山还是愿意呵护她，并支持她转行去做她真正喜欢的事情。而他自己本科毕业后则继续读书深造，然后按部就班地在一家生物公司上班。10年来，两人始终在同一个城市，在这个远离故乡的地方，他成了她最大的依靠。何煦媛是个正宗吃货，万山是她的首席陪吃员，多年来他们腻在一起逛吃逛吃的结果就是万山的体重从原来的130斤变成了150斤，“肥哥”着实是被何煦媛一手催肥的。煦媛喜欢他胖胖的样子，抱起来很是温暖。而万山心想，不能再胖了，否则拍婚纱照时该惨不忍睹了。是的，万山已暗自开始策划求婚。但是他不知道早在半年前何煦媛就开始间断出现腹泻，她没告诉他。于是，他照例在煦媛加班后用陪吃的方式犒劳她。“想吃什么？”“炸鸡，啤酒！”“走起！”直到2周前煦媛惊惶失措地打电话给他：“肥哥，我拉血了！”他才心急火燎地把煦媛送进了医院。他不知道煦媛的身体发生了什么，但总觉得自己难辞其咎：煦媛明明瘦了那么多，自己怎么就没发现？居然还纵容她加班，还陪吃。
万山找到了挂着泪痕的何煦媛，抱着她，轻轻说道：“咱再也不吃炸鸡，不喝啤酒了。明天请假吧，我陪你去办住院手续，能治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