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度:走出炎症性肠病的荒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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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肠城”战史

石蜡切片中的几块黏膜已失去了生命的迹象,上皮细胞与炎症细胞的汹涌对峙,永远定格在它们掉入福尔马林的那一刻,就像小学课本里那块著名的琥珀,将一只蜘蛛和一只苍蝇之间的对峙永远定格了。这些被定格在切片中的上皮细胞们,英勇地完成了作为信使的使命。这小小的切片,便是一座伟大的烈士纪念碑。

自从信使出逃,黑暗迷宫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炎症对黏膜的咬噬仍在继续,黑暗中却有无数上皮细胞昂起头来,重生的希望仿佛把它们带回到久远的和平年代。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具体有多久?如果黏膜有纪年,那大概是近一百代以前吧。

黑暗迷宫,原本是一座叫作“肠”的城池。既然是城池,便有城墙相隔的城内城外之分。只是这城池的幅员并非寻常的泱泱一片,而是一条长长的圆筒,筒身为城池,筒内壁是称为“黏膜”的内城墙。在内城墙的最表层,无数上皮细胞有序排列,紧密连接,驻守城墙,紧贴其内的是固有层和黏膜肌层,三层筑就的坚固城墙保卫着城内的层层机要:与黏膜毗邻的黏膜下层深藏着血管、淋巴管和神经,“肠城”是鲜活还是死寂,是丰泽还是枯萎,都取决于它们的运作,因而这是城池的命脉;黏膜下层的另一侧是肌层,这是全城的动力机构,由内环行和外纵行两层强健的平滑肌构成,它们交替收缩,张弛有度,推动整个“肠城”缓缓蠕动;肌层的另一侧是坚韧的浆膜层,它构成“肠城”的外城墙。整个城池由墙外的一袭肠系膜悬系于人体王国中。而所谓的“城外”,则是内城墙所围成的狭长空腔,与广阔的外界相交通,一切粮草兵马都在这个绵长的“城外”络绎不绝地往来运输。来自城外的养分,随着“肠城”的蠕动,缓缓移动至黏膜各段,经上皮细胞吸收传递后进入城池,之后广泛分布在黏膜层的血管和淋巴管小分支将养分层层内递,使之汇入大血管及淋巴管,最终运往人体王国。

鱼米丰饶之所向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肠城”便是这样的一处所在。于是,城外常年往来寄居着三支菌队:益生菌队、有害菌队和中性菌队。

益生菌素来是“肠城”的亲善军,数目庞大,乳杆菌、双歧杆菌、酵母菌等几大家族世代效力于此。它们在“肠城”的庇护下吸取养分,同时修缮内城墙,抵抗有害菌的入侵,忠心不二,深得“王”的信任。

“王”,是人体王国最高的主宰者,就像上帝造人,传说他创造了整个“肠城”。但,从来没有谁真正见过他,没有谁知道他在哪里,而整个“肠城”都遍布着他的信使,一级一级地传递着他遥遥送来的消息。他说,益生菌是朋友。于是,全城的消息埋伏都对这些外来者关起了耳目,甚至允许它们常年贴附在黏膜墙上。而有害菌则是“王”眼中不可饶恕的敌人。

“肠城”史库中记载着无数与有害菌抗争的历史,早在“肠城”建成之初,从遇到第一支有害菌队开始,之后大小的抗争接连不断。在“王”的指挥下,“肠城”形成了一个叫作“免疫系统”的战备系统,其消息埋伏遍布全城,一旦外敌入侵,则以点、网联合作战模式对其形成快速、高效的打击。某日,一支打着“致病性大肠杆菌”旗号的有害菌队汹汹来袭,攀附城墙,直击上皮细胞。敌方势猛,上皮细胞不敌,部分上皮细胞被敌方直接袭击,不幸牺牲。先期得手的部分敌方杀开血路,从上皮间的缝隙中长驱直入。不料,刚刚打入黏膜固有层时,便被驻扎在此的防御军——巨噬细胞、树突状细胞等左右包抄。这支有害菌队临死都想不到,那些刚刚与其肉搏过的上皮细胞,早已暗中将它们入侵的信号传到了城内,甚至画图形将它们的特征公布于众。防御军队收到消息后迅速集结,一边释放炎症因子,一边以气吞山河之势将敌军悉数吞噬。之后,防御军提着敌方将领的首级,将其作为战利品,呈报给免疫系统的高级部队——淋巴细胞。淋巴细胞大致分为两支:B淋巴细胞和T淋巴细胞。见到敌方将领特征性的首级,嗅到防御军散布的炎症因子,淋巴细胞的两支部队立即部署进一步的行动。B淋巴细胞大量扩充,并变身为浆细胞,制备了大量针对致病性大肠杆菌的特异性弹药,赶赴黏膜前线。在那里,上皮细胞及防御军队的先头部队已经与敌军厮杀多时,战情胶着,双方各有伤亡。在战乱的践踏下,小片黏膜红肿破溃,不再光洁如初。荷枪实弹的B淋巴细胞及时赶到,大量叫作“抗体”的弹药如流星般射出城墙。抗体因为预置了敌方识别系统,直取敌方首级,打击极为精准,城外顿时哀鸿遍野。与此同时,T淋巴细胞分化为各种功能分队,有的负责派出炎症促进因子来加强火力助攻,有的负责派出炎症抑制因子以避免给我方造成误伤。而城外素来忠心耿耿的益生菌为了保持本族的绝对优势,亦是不遗余力地协助城内的免疫军队一致对敌。在内外夹击之下,致病性大肠杆菌虽负隅顽抗,但终究全军覆没。捷报高传之时,炎症抑制因子如期到来,收缴枪械,清理战场,战争结束。之后,黏膜城墙进入全面修缮的阶段。

这是“肠城”史库中记载的一次典型的与有害菌之间的战争,以免疫系统和益生菌的胜利而告终。城外的中性菌目睹了整个过程。中性菌是典型的投机者,没有有害菌那么明目张胆的野心,却也渴望有一天可以入侵“肠城”,攫取财富。它们一直在等待时机,等待免疫系统被击溃的那一天,那么它们就可以乘虚而入,分一杯羹。但它们已经看到了免疫系统的强大,对此,它们不得不有所忌惮。为了避免落得像致病性大肠杆菌一样的下场,它们只能蛰伏着、窥视着,不敢轻举妄动。

每一次对外作战,对免疫系统而言都是一次绝好的练兵,每一次战败的敌方特征都被记录在案。当打着相同旗号的敌方再次来袭时,战备系统便能以最高效的方式出击。因而,虽然“肠城”大大小小的战事不断,但是严密的城内布控加上城外协助,总能将战乱有效平息。故而在“肠城”战争史库中,还从来没有过失败的记录。在免疫系统的保卫之下,城内城外欣欣向荣。

直到有一天……

这一天,又一支有害菌队汹汹来袭。它们攀附城墙,屠杀上皮细胞,入侵黏膜。但是,不知是没有看清来敌的旗号还是别的原因,密报在层层上递的过程中居然出了重大差错。首先,敌方的数量被大大高估,战备后方派送的炎症因子大大超过实际需要,在打击敌方的过程中,黏膜自身受到严重的误伤。以往在应对过猛的火力时,都会有一组信使将前线的实际战况报送至战备系统,然后炎症细胞会派出炎症抑制因子对炎症促进因子进行制衡。但是这一次,信使为什么没有出现?没有信使,炎症抑制因子是断然不会擅自出手的!于是,淋巴细胞等防御军队仍不停地进行扩充,释放炎症因子,并调集大量中性粒细胞,进一步增加了战场的火力。厮杀之下,战场仍旧哀鸿遍野,只是这一次,哀号的除了入侵的菌队,更多的是上皮细胞等忠心耿耿的守城者!杀红眼的炎症因子甚至激活了金属蛋白酶,这是一种足以消解黏膜城墙的武器!于是,在长达数月的战争中,炎症不再如约停止,黏膜城墙逐渐被攻陷,消解的黏膜成了鲜红的残垣断壁,呈现出鹅卵石小路般凹凸不平的模样。城外蛰伏多年的中性菌终于逮到了攻城的机会,叫嚣着伺机而入。益生菌被有害菌和中性菌猖狂排挤,忍辱偷生。

蒙受了不白之冤和奇耻大辱的上皮细胞不明白:为什么攻击居然来自友军?为什么友军成了叛军?为什么密报会错?为什么信使没有出现?当日的那支菌队,到底打着什么旗号?“王”为什么没有主持正义?

谁来回答这些问题?叛军吗?或许连它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背叛,如何回答?“王”吗?“王”不开口,又奈他如何?

蜡块中封存的壮士们,能换来真相吗?

“肠城”,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