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卷二 清晨(1)
第一部约翰·米歇尔之死
三年过去了。克利斯朵夫马上就满十一岁了。他依旧接受着音乐教育。他跟祖父的一个朋友、圣马丁教堂的管风琴师弗洛里昂·霍尔赛学习和声,这是个学识渊博但有点古板的老头。老师告诉过他,不要去听那些悦耳的和弦,它们让人听得想入非非、控制不住,而让人浑身发麻的和声则更不好,是不能听的。他问起原因的时候,老师只是含糊地告诉他说,这些和声是受到戒律约束着的。但是,天性不喜欢被这些条框束缚的他反而更喜欢和声了。他现在最大的兴趣就是在那些音乐大师们的作品中找到这种类型的曲子,找到后,他就会得意地拿去给祖父和老师听听。祖父听了之后说,这些大师级的音乐家作出的曲子,无论什么调都是优美的,像贝多芬和巴赫这样的大师是可以随心所欲的。但是老师可不赞同,他咬着牙愤愤地说,你找到的那些乐曲仅仅是大师们的一些不入流的作品而已。
克利斯朵夫可以在音乐会和剧院里畅通无阻。他对每样乐器都有兴趣摆弄一下,小提琴演奏的技巧就更加炉火纯青了,他父亲想为他在乐队里谋一个演奏的职务。安排他去实习演奏了几个月,得到了乐队的高度认同,他就被正式任命为宫廷乐团的第二小提琴手。他开始能养家糊口了,这个时候,家里的日子是越来越糟糕。曼希沃酗酒跟着一起严重了起来,而祖父也的确老了。
克利斯朵夫对家里的情况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使他看上去少年老成,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心不在焉地干着这份剧院的差事,他觉得那里没有一点儿乐趣,晚上在乐队的时候,常常会打瞌睡,但他还是坚持着。他对剧院已经没有小时候的那种热情了。在四年以前,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能站在乐队里现在的这个位置上。但别人安排他演奏的乐曲,大都是他不喜欢的;他自己说不准这些乐曲到底怎么样,但他还是打心底里觉得这些乐曲平庸而无趣;有时碰到能演奏优美乐曲的机会,他又觉得队友们演奏得实在没有水准;就算是他最爱的作品,结果也会被乐队演砸。乐队里的乐手们非常让人讨厌:他们等幕布一落下,就会大声喘着气,搔着痒,有的笑嘻嘻地擦着汗,嘀嘀咕咕地聊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把演奏好像当作做一小时的体操一样。他还近距离地看到了以前自己喜欢过的金发赤足的美女歌手,现在他能常常在幕间看到她,有时会在餐厅里和她相遇。当她得知他小时候仰慕过她时,就很愿意送他一个拥抱,可他没有一点兴奋的感觉:她的浓妆,很重的气味,粗胳膊,暴饮暴食,都让他作呕;现在他最不想见到的人恐怕就是她了。
大公爵没有忘记这个小钢琴师:这倒不是说,他能按时领到钢琴师的那一点点月俸,如果不去上门讨当然是拿不到的;而是说小克利斯朵夫常常会被叫到城堡里去,大部分原因是要接待贵宾,有时候是因为爵爷自己来了兴致想听他弹琴罢了。要他去的时候大部分是晚上,那时候,克利斯朵夫刚想自己独处,过会儿清静的日子。但他没有办法拒绝,只得急急忙忙跑过去。有时,晚宴还在进行中,仆人会安排他在大堂里等侯,仆人们很喜欢这个孩子,对他很亲近。接下来,他会被带进一间灯光耀眼、四周摆设着很多镜子的客厅里,那些酒足饭饱的人无理而好奇地打量着他。他得走过抹了足蜡的地板去亲吻爵爷的手;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可笑,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然后,他坐在钢琴前,开始给这些浑蛋演奏(他私下叫他们浑蛋)。有时候,大厅里那种漠然的气氛简直让他窒息,他想要停下跳跃的手指,他感到氧气不足,感觉就要闷死了。当他演奏完后,这些浑蛋会对他胡乱夸奖一番,主人有时把他拉过去,然后把他一一地向大家介绍。他此时感觉自己像公爵喂养的一头珍稀动物一样,那些好听的话大多是拍公爵的马屁而不是真的夸奖自己。他感觉被羞辱了,他的敏感几乎让自己心理变态,他有苦不敢言,越忍着心里越难受。就算这些人是出于好心,他也觉得那是侮辱:有人在客厅的角落里笑,他也会觉得那一定是在讥笑他,但在笑他什么呢?是笑他的行为呢,还是服装?笑他的长相呢,还是笑他的手脚?反正就是让他感到被辱。有人和他讲话,他觉得是受辱,人家不跟他谈话,他觉得更受辱,客人们像平常对孩子那样给他糖果呢,他也会觉得很屈辱,而最让他难以容忍的是公爵会高高在上地丢给他一枚金币,然后叫他走人。他的贫穷让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别人的态度更让他感到难受。有一天晚上,他沉重地回到家,感觉手里的金币压得自己的心都喘不过气来,他竟然把它丢进了地窖的风洞口里。可没过多久,他又无可奈何地厚着脸皮去捡了回来,因为家人已经在肉店赊了好几个月的账了。
他的长辈们从不知道他的自尊心被伤害成这样,反而因为他能在公爵那得宠而感到骄傲。朴实的路易莎看到儿子能在公爵府里和那些上层社会的人物一起度过夜晚,觉得对于孩子而言,世间没有比这更让人幸福的事了。曼希沃则常常拿这件事去外边向朋友们吹嘘炫耀。但是最高兴的人还是老祖父,他表面上装得很清高,一向独往独来,口无遮拦,鄙视权贵,但实际他不是这样的,他内心最渴望的还是发财、当官、光宗耀祖、有社会地位;看见孙子这么小就能和这些上层社会的权贵在一起,他感到很自豪,好像孙子的荣誉都是自己的功劳一样。他尽量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但那张放着光彩的脸出卖了他。每次只要孙子去爵府演奏,他就会找借口待在路易莎那里。他每次都焦急地等着孙儿回来,就像小孩子一样地迫不及待。克利斯朵夫回家后,他又装作若无其事,问他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比如说:
“哎!今晚过得怎样?”
有时又会亲热地打打招呼:
“哈哈,我们亲爱的小音乐家一定有新鲜事儿告诉我们听的呦!”
要么就用几句巧妙的恭维话逗逗他,如:
“向我们的小王子敬礼!祝贺你!”
可是克利斯朵夫每次都黑着脸,肚里憋着气,头上冒着火,冷冰冰地回敬一声“还行”,就躲进角落里生闷气去了。可老人家总不甘心,又去问很多比较实际的问题,他就只简单地应答“是”“不是”。其他的家人也过来嘘寒问暖,但克利斯朵夫的眉毛锁得越来越紧,要他开口应答简直就是做梦,终于,约翰·米歇尔爆发了,说了些难听的话。克利斯朵夫也不甘示弱地全顶了回去,结果大家不欢而散。老人气呼呼地甩门走了。克利斯朵夫连给予这些可怜虫一点点乐趣的机会都不愿意,家人还是没有了解他痛苦的内心。他们的灵魂已被奴性占据着,那并非都是他们的错!他们从来不曾想过,人生还有另一种活法。
于是,克利斯朵夫把自己封闭起来;虽然他对家人没有什么意见,但觉得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巨大的鸿沟。当然,他可能把这种鸿沟想得太严重了;因为就算没有共同的思想,但是能推心置腹地互相谈谈,或许一家人还是能找到共同话语的。然而,孩子与父母相亲相爱地生活在一起很简单,但彼此推心置腹地沟通却是很困难的,他们之间很难成为心灵伙伴:一方面,孩子尊敬父母,不敢把自己的所有想法吐露出来;另一方面,父母们认为自己年长而经验丰富,固有的一些成见会使父母不会真正去关心孩子内心的真正想法。殊不知,孩子们的感情有时比大人的更加应该被关怀,而且几乎可以确定地说,孩子的感情比大人的感情更真实。
而让克利斯朵夫与家人的隔阂变得更深的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家里来的客人,特别是他们之间的那些谈话。
曼希沃的朋友常常来访,他们大多是乐队里的乐师,有酒鬼、光棍,他们不坏,但俗不可耐。他们的笑声和脚步声会震得屋子发抖。他们都自诩喜好音乐,但议论音乐时,却像门外汉那样肤浅。孩子的感情是敏感而柔软的,那些客人没有分寸的恶俗的行为和言语,往往很容易伤害他对音乐的爱好。特别是有时候,他们用这种态度来评价他心爱的作品时,他感觉那是对他的极大侮辱,他就会浑身绷得紧紧的,脸色煞白,好像一座冰雕,表示自己对音乐毫无兴趣;要是可能,他会连音乐一起憎恨了。于是,曼希沃奚落他:
“他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冷漠无情。不知他像谁。”
有时,他们一起唱着四部合唱,唱着四拍子的日耳曼歌,和声平板,速度缓慢而凝重,跟这些唱歌的人一样傻傻呆呆的。这时侯,克利斯朵夫就躲进最远的一间房里,对着墙壁咒骂一番。
祖父也会有朋友来访,他们是一些管风琴师、地毯商人、钟表匠、低音提琴手,还有一些来唠叨的老人,他们常常说着一成不变的笑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艺术、政治或是当地名门望族的家谱——他们的兴趣并不在于讲什么,而在于有话可说,还能找到说话的对象就是最好不过的。
至于路易莎,她只跟几个街坊妇女来往,听些街坊上的流言蜚语。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些“好心的太太”来表示关心她,邀请她去宴会中帮忙,同时有人越俎代庖,过问孩子们的宗教教育。
在所有的客人中,克利斯朵夫最厌恶的人是他的一个伯伯,叫丹奥陶——是约翰·米歇尔前妻克拉拉祖母的第一任老公的儿子。这位伯伯跟人合伙开了一个做非洲与远东生意的商行。他是新派德国的典型代表:一方面对民族传统的理想主义冷嘲热讽,表示要摒弃;一方面却因为取得胜仗而对强权与成功顶礼膜拜,这就更加显露出那种暴发户的嘴脸,好像刚刚尝到强权与成功的滋味一样。但是想要一下子改变一个延续了百年的民族传统是不可能的,所以被摒弃的理想主义,随时会在言谈举止、道德准则及日常生活中,从时不时地引用歌德的名句等就可以看出来。这是良知与利益的奇怪搭配,是德国传统中产阶级的道德原则与新式商人为获利而寡廉鲜耻的一个结合,这种结合总是散发出一种无法消散的虚伪的气息,因为它的最终目的是要把德国的强权、贪婪、利益变成一切利益、正义与真理的象征。
克利斯朵夫正直的天性最受不了这种人。他不明白伯父的观念是否合情合理;但克利斯朵夫憎恨他,把他当成敌人。祖父也不喜欢丹奥陶,更讨厌那种观念与理论;但祖父一旦去争辩,只消几句话就被反驳得哑口无言。因为丹奥陶头头是道,老人那些善良天真的理论,在他那里马上会变得幼稚,成为笑柄,最后总是以约翰·米歇尔对自己的善良感到惭愧而告终。为了向别人证明自己不那么落伍,他也去学丹奥陶的腔调,但他说不出那个味儿,连自己都觉得别扭。可是不管他怎样努力,丹奥陶总是能让他哑口无言;他对那些务实能干的人很赏识,尤其是自己在这个方面的能力是绝对欠缺的,他就只能眼巴巴地盼着后代有人能混到那个地位。曼希沃更加渴望,希望洛陶夫走他伯父的路子。所以,全家都巴结着这位有钱的亲戚,希望他将来能提携一下他们。丹奥陶知道这家人想讨好他,他就趁火打劫一样地摆着架子:什么都管着,什么都要评价一番,毫无顾忌地表现出他对艺术和艺术家的轻视,甚至故意羞辱那些当乐师的亲戚。他常常肆无忌惮地讽刺他们,这些人只厚着脸皮向他谄笑。
克利斯朵夫就是伯父重点嘲笑的第一目标;他可不是那种阿谀奉承的人,他每次都沉默对抗着,咬着牙,黑着脸。而伯父就喜欢他这种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有一天,丹奥陶在饭桌上又过分地折磨他,他忍无可忍,火冒三丈,对着他的脸啐了一口。那可真是件胆大包天的事。伯父愣了很久才缓过神来,于是对他进行劈头盖脸的谩骂。克利斯朵夫也被自己的行为吓呆了,连雨点般打在他身上的拳头都没有感觉。当家人拉住他,要他跪在伯父面前认错时,他拼命挣脱,推开母亲,逃了出去。他在田野里奔跑,直跑到喘不过气来时才停下。他听见远处有人在叫他,他心想:既然不能把敌人扔进河里,那就把自己扔进去吧!他在野外露宿了一夜。天刚刚亮,他就来到祖父的门外。老人一夜未眠,想到克利斯朵夫的事情又气又担心,不敢再责罚他。老人把克利斯朵夫送回家。大伙看到他激动的样子,什么都不敢提;反而要讨好他,因为晚上他还要到公爵府里去表演呢。只有曼希沃发了几个星期的牢骚,又不好挑明讲,只得含含糊糊地说有些人面对好端端的榜样不学,却要做个没出息的、丢脸的人,而至于丹奥陶伯伯只要在街上碰到克利斯朵夫,就要竭尽所能地扭过头去,捏紧鼻子,表示避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