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卷一 黎明(15)
他对这个剧院非常熟悉,所以并不太害怕。可是独自一个人站在台上,面对着成百上千只眼睛,突然一下子变得胆小了,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甚至还想退到后台去;可是他看到父亲狠狠瞪着他,向他做着手势,不得不继续往前,更何况台下的听众已经看到他了。他往前走,听到台下一片片乱哄哄的好奇声,随之而来的是笑声,没多久笑声传遍全场。果然如曼希沃所料,孩子的打扮真的产生了预期的效果。剧院里的观众一看到这个有着波希米亚人肤色的小孩,拖着长发,却穿着绅士的晚礼服,怯生生地跨着小步,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甚至还有人站起身想看个清楚。没过多久竟然演变成了哄堂大笑,即使那并没有任何恶意,但是就连最镇定的演奏家也免不了会因此而慌张。笑声、目光、对着舞台的望远镜,把克利斯朵夫吓坏了,他只想赶快走到钢琴那里,在他眼里,那简直就是大海中的一座岛屿,是庇护所。他低着头,直视前方,沿着台边加快脚步,经过舞台中间,也忘了大人的吩咐,没有对观众行礼,却转过身扑向钢琴。凳子太高了,没有父亲的帮忙他坐不上去,他可等不及了,直接慌慌张张连跪带爬地坐上去了,这么一来,台下的人看着觉得更加好玩了。但此时克利斯朵夫是安全了,到钢琴前面他就谁也不怕了。
终于曼希沃也出场了。承蒙观众好意,他得到相当热烈的掌声。奏鸣曲马上开始。小家伙弹得镇定自如,毫不慌张,克利斯朵夫聚精会神,抿紧着嘴,双眼直直盯着琴键,两条小腿垂在凳子下面。他越弹越自在,感觉身边都是熟悉的朋友。耳边传来一阵阵轻轻的赞美声,他想到大家安静地坐在那儿听他演奏,欣赏他的曲子,心里就洋溢着骄傲得意之情。可曲子一结束,他又觉得害怕了。听众的喝彩只让他觉得羞赧,并未觉得开心。父亲拉着他的手到舞台前边向听众行礼的时候,他觉得更加不好意思了。没办法,他只能傻头傻脑地向听众行着礼,面红耳赤,尴尬极了,好像做了什么不允许做的荒唐可笑的事。
他又被抱上琴凳,独奏他的《童年抒怀》。那真的是轰动全场了。奏完一曲,大家热烈喝彩,要求他再来一遍。他对自己的成功非常得意,同时也对他们带有命令意味的喝彩生气了。演奏一结束,全场的人都站起来向他欢呼,大公爵又带头一起鼓掌。那时只有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在台上,于是就坐在凳子上一动也不敢动。掌声越来越热烈,他的头越来越低下去,红着脸,羞得跟什么似的,他拼命转身,背对着观众。曼希沃走上去,把他抱在怀里,要他向观众抛飞吻,还给他指了指大公爵的包厢。克利斯朵夫毫不理会。曼希沃抓着他的胳膊轻声威胁他,于是他无可奈何地做了个手势,可是低着眼睛,也不看谁,总是把头扭向别处,真的没法忍受那个罪。他非常痛苦,也不知道为什么痛苦;他觉得自尊心被伤害了,一点不喜欢台下那些人。他们对他鼓掌也没用,他无法原谅他们笑他,把他的窘态当成笑话来看;他也无法原谅他们看到了自己这可笑的模样:人悬在半空抛着飞吻;他甚至要责怪他们的喝彩了。曼希沃一把他放下,他就马上向后台奔去;在半路有位太太扔过来的一束紫罗兰正好打中了他的脸,他吓了一跳,跑得更快了,慌乱中还撞倒了凳子。他越是跑,别人越笑;别人越笑,他就跑得越快。
终于跑到了舞台出口,那儿挤满了围观的人,他使劲低着头钻过去,赶紧跑到后台的角落里躲着。祖父高兴坏了,对他赞不绝口。乐队里的乐师也都笑开了,一直称赞他,可他连看也不愿看他们一眼,也不愿和他们握手。曼希沃侧着耳朵听着,因为外面掌声持续不断,他想把孩子再带到舞台上去。孩子执意不肯,拼命拉着祖父的衣角,有人走过去,他就伸出脚乱踢一通,之后又大哭起来,家人只好顺着他的性子。
这时,一个副官进来说,大公爵要在包厢里接见两位艺术家。孩子这个样子怎么能见人呢?曼希沃气得破口大骂,他一发火,克利斯朵夫哭得更凶了。为了让他停下来,祖父哄着他允诺给他买一磅巧克力糖,只要他不再哭闹;贪吃的克利斯朵夫顿时不哭了,咽下眼泪,答应和父亲一起走,不过还是要父亲庄严地发誓,绝对不会再把他带到舞台上去。
到了大公爵包厢的客厅,他一眼就看到一位穿着便服的先生,有一张像小哈巴狗的脸,鼻子下留着一撮翘起的胡子,颌下留着尖尖的短须,脸色红润,身材矮小,肥胖臃肿,半开玩笑半亲热地大声招呼他,用肥胖的手轻轻拍拍他的腮帮子,叫他“再世的莫扎特”这个人就是大公爵。之后他被介绍给公爵夫人、她的女儿,以及其他随从。可是由于他一直不敢抬头看他们,对这些光彩夺目的人仅存的印象,就只有从腰带到脚之间的那部分美丽的长裙和长裤。他坐在年轻公主的腿上,不敢动弹,也不敢呼吸。她问了他很多问题,都是曼希沃在旁边毕恭毕敬地用呆板的套语代替他回答的;可她根本没听曼希沃说话,只管逗弄着小孩。他觉得脸越来越红,又担心会被大家注意到,于是赶紧找了一个理由来解释,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我太热了,脸都红了。”
公主听了这话大声笑了。可是克利斯朵夫并没有像之前恨观众那样恨她,因为她的笑声很悦耳;她抱着他,一点也不让人觉得讨厌。
这时,他瞟见站在走廊里包厢进口的祖父,又兴奋又不好意思,祖父很想进来说几句话,却又不敢,因为人家没有叫他,只好远远分享着孙儿的荣耀,在暗地里得意。克利斯朵夫突然动了情,觉得应该替可怜的祖父说几句公道话,让别人认识到祖父的价值。于是他凑在他的新朋友的耳边悄悄地说:
“我要跟你说一个秘密。”
她笑着问:
“什么秘密呀?”
“您还记得,我刚才弹的小步舞曲,那一段好听的三重奏吗?……您知道吗?……(他轻轻地哼着)咳!那是我祖父作的,不是我的。其他的调子都是我的。可是那最美的一支是我祖父作的。他不愿意我说出来。您不会说的吧?……(他指着老人)看,那就是我祖父。我真爱他。他对我非常好。”
年轻的公主听了哈哈大笑,说他真可爱,使劲地吻着他。但是她马上就把这个秘密公之于众了,让克利斯朵夫和老祖父都大吃一惊。大家都笑了起来。大公爵向老人表示祝贺,米歇尔却局促不安、慌慌张张,想要解释却又解释不清,结结巴巴的,好像犯了什么错一样。而克利斯朵夫就再也不理公主了,尽管她逗他惹他,他都一声不吭,板着小脸:他看不起她,因为她不守信用。他对亲王们的印象因她背信这件事而大打折扣。他非常气愤,以至于别人说什么,甚至是亲王笑着称他为“宫廷钢琴家,宫廷音乐师”,他也完全听不进去了。
他和家人出来,从剧院的走廊一直到街上,走到哪都被人包围着,有的称赞他,有的拥抱他,这让他很气恼:因为他不想被人拥抱,更不喜欢别人未经他允许就随便摆弄他。
终于到了家,门刚关上,曼希沃马上就开始骂他“小浑蛋”,因为他说出了三重奏不是他作的。在小孩看来,他做的明明就是一件高尚的事,应该受到表扬和称赞的,而不是现在的批评和责骂,于是就没忍住开始顶嘴反抗起来,还说了几句没有规矩的话。曼希沃气愤至极,说如果不是刚刚弹得不错,肯定又要打他一顿,说他干的这件蠢事,把整个音乐会的效果都给破坏了。克利斯朵夫充满了正义感,一个人躲着在角落里生气;不管是父亲,还是公主,所有的人他都瞧不起。他觉得自己很不舒服,邻居们来向父母贺喜,他们有说有笑,好像刚才的曲子是他的父母弹的,而他又好像是他们的一件玩物一样。
正在这时,亲王府里的一个仆人奉大公爵之命送来一块金表,年轻的公主还送给克利斯朵夫一盒精美的糖。两件礼物克利斯朵夫都非常中意,不知道更加喜欢哪一件。可是他心情还是很糟糕,一时之间还赌着气不愿意表现出自己高兴,于是他继续嘟着嘴,但眼睛却偷偷地瞟着糖果,心里还想着一个问题:要不要收一个弃信背义的人送的礼物。他正准备做出让步的时候,父亲叫他马上坐到书桌前去,要他写一份道谢信,父亲口授,他动笔写下来。那真的是太过分了!或许是因为紧张劳累了一整天,或许是因为父亲要他写“殿下的卑微的仆人兼音乐师××……”那样令人羞愧的语句,他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仆人在旁边冷嘲热讽,但还是不耐烦地等着。曼希沃只好自己动笔。那肯定只会让他对孩子更加生气。更糟糕的是,克利斯朵夫把表掉到了地上,摔破了。咒骂声如同冰雹一样袭来,击打着克利斯朵夫的心。曼希沃嚷着要处罚他不让他吃饭后的茶点。克利斯朵夫愤愤不平地说为什么不给他吃。为了惩罚他,母亲说要没收他的糖,克利斯朵夫更加生气,说她没有这个权利,那是他的东西,不是别人的,谁都不可以抢他的!他挨了一个耳光。他气得快发疯了,从母亲手里抢过盒子,扔到地上乱踩一顿。他又挨了一顿打,然后被拖到他的房里,脱掉衣服放在床上。
晚上,他听到父母跟朋友们在楼下一起吃着丰盛的晚餐,那是一顿早在八天之间就开始准备的大餐,是特意为了庆祝音乐会而准备的。世界上竟然有这种不公平的待遇,他差点就气死在床上了。自己只吃了一顿打,吞了一肚子泪,而他们却大声说笑,开怀畅饮。父母告诉客人说孩子累了,不要打扰他,之后就没有任何人想起他。晚饭过后,在大家告别离去的时候,有一个人拖着沉重的脚步进来了,原来是老祖父,祖父在床前弯下身子,非常感动地拥抱他,说着:“我的好克利斯朵夫!我的好孙子……”还把藏在口袋里的几块糖掏出来塞给了他,然后,好像很不好意思,就慢吞吞地走了,也没再说什么。
祖父给了克利斯朵夫很大的安慰。可是他已经被白天那些紧张的情绪折磨得十分乏倦了,甚至没有力气去看看祖父到底塞给了自己什么好东西。他浑身乏力,马上就要睡着了。
他整夜都没睡安稳。他的神经很紧张,身子常常突然之间像触电般全身一颤。梦里有一种狂野的音乐总是折磨着他。在半夜,他被惊醒了。他在音乐会上听到的贝多芬的序曲,到现在还在耳边轰鸣着,急促的乐曲节奏充满了整个房间。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揉揉眼睛,弄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清醒着……不,他不是在做梦。他记得这音乐,记得这愤怒的咆哮,这疯狂的吼叫,他听到自己那无法控制的狂热的心在胸腔内怦怦地乱跳着,血液在急速地奔腾着,脸被一阵阵狂风吹着,被它鞭挞着,被它扫荡着,但又突然停住了,好像被一股巨大坚强的意志给镇住了。那个巨大的灵魂与自己的身体结合了,深深地透进自己的内心,他的心灵被扩张了,他的肢体也尽情地膨胀了很多倍,变得硕大无比。他大步大步地在世界上前进着。他像一座高山,狂风暴雨好像只是自己的呼吸一样。狂吼的风暴!悲恸的黑风暴啊!……哦!多么痛苦!……不过这又有什么可怕的!他觉得自己变得那么坚强……来吧!受苦吧!受难吧!……啊!坚强多么美好!坚强到能忍受着痛苦是多么美好!……
他笑了。笑声清晰地回荡在静寂的夜里。父亲被吵醒了,嚷道:
“谁啊?”
母亲轻声说:
“小心点!是孩子在做梦呢!”
他们三个都安静下来了。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了。音乐消失了,房间里只有均匀的鼾声。他们都是共患难同命运的伙伴,在一叶脆弱的舟中相濡以沫,一股天旋地转的力量把小舟卷进了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去了。
注释:
[1]《旧约·诗篇》第一二〇七:“主啊,我从内心深处向你求告,主啊,求你听我的声音……”
[2]卡尔·戈尔德马克,匈牙利作曲家,著有歌剧《萨巴女王》《炉边的蟋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