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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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卷二 清晨(2)

既然得不到家人的同情,克利斯朵夫便尽量待在外边。他受不了那些不断施加在他身上的约束,那只会让他更痛苦:要他尊重的人这么多,很多事情非要按规定办不可,又不允许他追根寻底;克利斯朵夫可是生来就不喜束缚的人,人家越想要他屈服,做个本本分分的德国小平民,他就越觉得自己需要自由。在乐队里或爵府里,他讨厌那种装腔作势、无聊透顶的演奏,他喜欢像小马一样在草地上打滚,就算穿着新短裤,他也会从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滑下来,或在街上和那些野孩子丢石头打架。但他很少这么玩,并不是他怕挨骂或挨打,而是因为他没有伙伴一起玩。他和那些孩子总是形同路人,而那些无所事事的孩子也不喜欢跟他玩,因为他玩游戏时太认真,把人打得很重。而他也习惯独来独往,他和这些同年孩子差距太大了;他也会为自己玩游戏时笨手笨脚的感到难为情,更加不敢和他们一起玩。于是他就假装不爱玩的模样,虽然他是多么渴望有人能邀他一起玩啊。可是谁也没开口,他只能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憋着一肚子委屈走开了。

他唯一感到安慰和高兴的事就是高脱弗烈特舅舅的到来,舅舅会带他一起出去游荡。他越来越亲近舅舅了,特别羡慕舅舅这种游侠一样的秉性。现在他明白高脱弗烈特为什么喜欢流浪,因为居无定所实在是充满乐趣。他们俩经常在黄昏的田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因为高脱弗烈特没有时间观念,所以他俩老是很晚才回家,家里人就会埋怨他。而他们最快活的事情是半夜去外边溜达,那时候,大家都睡熟了,他们就溜出去,高脱弗烈特明知这样做不对,但是在克利斯朵夫的苦苦哀求下,总是会同意,主要是他自己禁不住这种诱惑。半夜三更时,高脱弗烈特会到屋子前面吹响约定的暗号。和衣躺着的克利斯朵夫会应声下床,提着鞋子,屏气凝神,像野人一样灵巧地爬到靠近街边的厨房窗子上。他爬上桌子后,再踏着在外边接应他的舅舅的肩膀。一切妥当,他们会兴奋得像逃课的小学生一样。

有时,他们还去找高脱弗烈特的朋友、渔夫奚莱弥,他们坐着他的小船慢慢地漂荡在月光粼粼的水面上,从桨上滴落的水珠好像一曲琶音,连成一串精彩的半音阶。乳白色的水汽在河面上升起。寥寥的几颗星星在冰冷的夜空上颤抖,两岸的鸡鸣一唱一和。有时,还会听见云雀在半空中唱着那种悦耳动听的歌声,它们常常把水中的月影当作真正的天空而惊慌失措地在水面扑腾着,大家相视而笑。高脱弗烈特会哼唱着一个小曲子。奚莱弥则经常讲那些动物们五花八门的故事——像谜一样神秘而简短的故事,充满神秘感。月亮藏到树林后面去了。小船沿着黑压压的山峦走着。漆黑的天和乌黑的水面融合在一起。河面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天地都静悄悄的。小船在黑夜里荡漾,说不清它是不是真的在荡漾,倒像是漂浮,似乎也静止不动了……芦苇中分出一条路,船从中间划过,摩擦着芦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们轻轻地靠岸了,上岸后,只能走路回家。有时走到天亮才到家。他们沿着河走。一大群银白色的阿勃兰德鱼,像麦穗那样绿,又宛如宝石一般蓝,簇拥在曙光初现的晨雾中。它们又像蛇发妖精头上的蛇群一样,只要丢一块面包下去,马上万头攒动,它们拼命抢夺那些丢下去的面包,随着下沉的面包一起转着圈,忽然一下,又像闪电一样消失不见了,河水像被染上了一层粉红,又带点儿淡淡的紫色。鸟儿一群群地醒了。他们加快脚步,像出门时一样小心翼翼。他钻进那空气恶浊的卧室,爬上他的床,一下子就睡熟了,周边还弥漫着田野的清香。

他这样偷偷地进进出出,一点也没被人发现,没想到有一天小弟弟恩斯德把他的秘密说了出来:从此,他被禁止出门,被人监视了。可他还是抓住任何一个机会溜出去。克利斯朵夫眼里看不起很多人,却喜欢这个做小贩的舅舅及他的那些朋友。家人对此气急败坏。曼希沃骂他是贱骨头。老约翰·米歇尔很妒忌他和高脱弗烈特的亲密感情;说他是屈尊俯就,不该和这种小人物来往,应该珍惜接近上流社会的机会。大家都说克利斯朵夫太不自重。

有约翰·米歇尔在世时顶着,这个家的生活还过得去,就算不务正业的曼希沃天天酗酒,也还熬得过去。因为只有他才能管教曼希沃,使其不至于过分堕落,而且老人的声望能挽回街坊们对他那醉鬼行径的恶评。重要的是,家里缺钱少粮的时候,他还能帮上忙。加上他还能凭着前任乐队指挥的身份领取一笔小小的津贴,此外,他还靠教学生、校正琴音挣些零花钱。这些钱大多给了儿媳妇。他看得出她手头很紧,即使她用各种方法掩饰。路易莎想到老父亲为了他们而吃苦就非常愧疚。以前,老人家生活得挺宽裕,过惯了好日子,所以他现在省吃俭用为了他们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有时候他省吃俭用还不够,为了偿还那些迫切的债务,约翰·米歇尔就忍痛割爱,卖掉那些心爱的家具、书籍,还有一些纪念品。曼希沃发现父亲偷偷给路易莎一些钱,就常常去强抢。老人知道这情况后——不是路易莎说的,因为她一向逆来顺受,而是从哪个孙子嘴里得知——怒发冲冠,一场父子大战激烈打响,让人看得心惊胆战。他们俩都是火暴脾气,没几个回合就开始恶语相向、狠话连篇,几乎就要动手了。但即使是在最冲动的情况下,曼希沃也不敢对老父亲不敬;就算醉得要死,还是会低头认错,让父亲劈头盖脑地修理一番。但只要一有机会,他又死性不改,到处要钱。约翰·米歇尔一想到将来的日子,他心里寒得发麻。

“可怜的孩子们,”他跟路易莎说,“我去世之后,你们怎么办啊?……幸好,”他拍着拍克利斯朵夫,“我希望能撑到这孩子长大,那时他就能养活你们了!”

可是他没有算准:他的生命已经快到达终点站了。这是谁也预料不到的。他已经八十多岁了,头发还是那么茂密,白发中间还有些许灰发,浓密的胡子有些还是全黑的。虽说仅剩十来颗牙齿,但嚼起东西来还挺管用。他吃饭的样子就更有趣了。他的胃口很大,虽然总是责备曼希沃酗酒,他自己其实也很能喝。他对摩泽尔河一带出产的白酒特别中意,而对于葡萄酒,啤酒、果子酒,只要是上帝创造的一切美味的东西,他更是饕餮一番。但他从不因为喝酒失去理性,他的酒杯里有节制这两个字的存在。说真的,他的节制的量也太大了,那个量要是换成一般酒量的人喝下去,估计也得醉得一塌糊涂。他仍然健步如飞,眼力也不错,干起活来从不说累。他六点起床,然后认真梳洗:因为他很重视外表跟风度与身份的搭配。他一个人在过日子,一切都要亲力亲为,从不麻烦儿媳妇;他自己清扫卧室,煮咖啡,钉纽扣,动手敲打,粘贴,修理物件。他总光着身子套件衬衣在屋里踱来踱去、上上下下,那种好听、响亮的男低音嗓子从不停歇地唱着曲子,有时还会模仿歌剧里的手势唱几句——随后他出门了,无论天气怎样,他都会一件不落地办着他一天的事。但他很少准时,不是在街头巷间和熟人拉着家常,就是和他那些似曾相识的女邻居们讲讲笑话:他很喜欢老朋友,但也喜欢这些年轻姣美的脸蛋。他这里停一下,那里留一下,就忘记了时间。但吃饭的时间他从不错过:他随到随吃,不管在谁家里,更不用人家邀请。天黑后,他又要去和孙儿们好好玩玩才回去。他躺在床上,在睡前总是要看几页已经翻得破旧的《圣经》。他睡一两个小时就会醒来,半夜里醒来,又会找一本从书摊上买来的旧书翻一翻:无论是历史、神学、文学,还是科学,不管有趣还是没趣,他开卷便读几页,虽然很多书中的道理他看不懂,但也会一字不落地读着,直到重新睡过去。星期日,他会去教堂做弥撒,带着孩子们去溜达,一起玩滚球游戏。他从不生病,仅仅脚趾那有点痛风,所以他夜里在床上念《圣经》的时候常会咒骂它几句。他看上去至少能活到一百岁,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人人都说他将来一定能活一百岁的时候,他自己也表示认同,他像一个充满智慧的长者一样嘀咕说,既然是上天的恩赐,人都无须拒绝。家人看到他那容易流泪的眼和越来越差的脾气,便觉得他的确老了。只要有一点儿不顺心,他就暴跳如雷,那红红的脸与粗短的脖子涨得紫红;他气极败坏地吼着,有时气得差点一口气接不上来。有一个当医生的老朋友告诫他需保养身体,要他节制脾气与控制饮食。可是,他顽固地一成不变,为了表示自己不怕死的精神,他反而更加放纵自己;他鄙视医学,嘲弄医生。他表示对死安之若素,还经常和人议论死,以证明自己是绝对不怕死的人。

在一个酷暑,他又豪饮猛喝了一顿酒,和人家拌了几句嘴之后,回到家里的园子里干活。他平时就喜欢翻土。那天他光着脑袋,顶着骄阳,胸口那吵嘴的怒气还没消散,气冲冲地翻着地。克利斯朵夫此时在绿荫下面,手上拿着一本书,可他并没有看;他听着蟋蟀那催人入眠的窸窸窣窣声出神,还不时地望一下祖父翻土的样子。祖父背对着他,弯着腰在拔杂草。忽然,克利斯朵夫看见他猛地站了起来,手臂在空中一顿乱抓,然后一头扎在地上。克利斯朵夫当时觉得很可笑,差点笑出来,可是看见祖父躺着一动也不动,感到了害怕,赶紧跑过去叫他,使劲摇他,并蹲下身子想抬起扎在地上的祖父的那颗大脑袋。可是他纹丝不动,此时,克利斯朵夫已经吓得浑身哆嗦,更加难以挪动他了。最后费了很大劲才把祖父翻过去,祖父此时面色惨白,眼睛淌着血,他吓得脊骨发凉。他放下祖父的头,拖着那魂不附体的身子大喊大叫地跑出院子,有个路人把他拦住了,克利斯朵夫吓得说不出话,只能指着屋子,那人就走了进去,他也跟在后面。住在附近的人听见叫喊声都聚了过来。大家把花草踩得乱糟糟的,园子里一下子就挤满了人,有人俯在老人身边和他说话。两三个男人把老人扶了起来。克利斯朵夫站在门口,朝着墙站着,他不敢看,又忍不住想看,就用手蒙着脸,从指头缝里瞧,只见老人巨大的身体瘫软成一团,被众人抬走了。当祖父被抬走经过他面前时,克利斯朵夫看到祖父一条胳膊垂落着,脑袋靠在一个抬他的人的膝上,那个人走一步,祖父的脑袋就蹦一下,沾满了泥土的脸浮肿着,淌着血,嘴没有合拢,眼睛睁着而散漫无光。克利斯朵夫看了又吓得大叫了一声,赶紧跑了。他一口气跑回家去,好像逃命一样。他粗着嗓子凄惨地叫着,冲进厨房。路易莎正在洗菜。他扑过去,紧紧地搂着她向她求救,号啕不止,脸拧成一团,话也说不出来。看到他那个样子,路易莎就明白出事了,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里的菜掉在地下,她一言不发地冲出了屋子。

克利斯朵夫一个人靠着家里的一个柜子哭个不停。他的兄弟们照样玩耍。他也并不太明白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没有去想祖父,因为那些可怕的景象在脑海里晃荡不停,唯恐有人要他再回那去看一次。

该来的还是来了,傍晚的时候,他的两个兄弟在屋里玩够了,抱怨说玩得没意思,喊着肚子饿了,路易莎匆匆地赶回家,拉着他们几个就往祖父那里去。她走得很快,恩斯德与洛陶夫依旧嘀嘀咕咕的,可是今天母亲教训的口气显得比平时凶得多,他们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孩子们本能地感到了一种恐惧,进门的一瞬间,他们一起哭了起来。天色尚早,夕阳的余晖淡淡地照进屋子,照在门把、镜子上,照着挂在外间半明半暗的墙上的小提琴上,那里折射出一种异样的光芒。祖父卧房内点着一支蜡烛,烛光摇曳,忽忽闪闪的火焰与渐渐暗淡的暮色连在一起,使屋内变得阴森可怕,令人窒息。曼希沃坐在窗下号啕大哭。医生弓着背站在床前,遮住了床上的人。克利斯朵夫的心扑扑乱跳。路易莎要孩子们跪在床边。克利斯朵夫鼓足勇气瞄了一眼。他以为会看到比下午还可怕的景象,但看到这一幕之后,他松了一口气。祖父一动不动地躺着,好像在熟睡中,一时间,他以为祖父已经好了。但听到祖父那急促的喘气声,仔细一瞧,祖父脸上那个下午跌倒时留下的紫色伤痕还在那里,他明白,躺着的人将不久于人世。想到祖父快死了,他开始浑身发抖。他一边和母亲一起祷告祖父快快康复起来,一边又默默祈祷,如果祖父不能好的话,那就这样子死去也是好的。他不敢再去面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那些他认为会恐怖到极点的事。

老人自从跌倒的时候开始就失去了知觉。他清醒过一会儿,那一会儿,他仅仅明白了自己的情况,之后又昏了过去,真是惨极了。教士过来了,来替这位老人做临终祷告。老人被从枕头上扶起来,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睁开那失去控制的眼睛,艰难地呼着气,很迷茫地瞪着火光和一张张脸;突然,他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恐怖神态。

“主啊,难道……难道,我真的要死了吗?……”他嘀咕着。

这沉痛的音调在克利斯朵夫的心里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让他永远难以忘怀。老人不再言语,只能像婴孩一样嗯嗯啊啊的。他又一次昏了过去,呼吸越来越艰难;他呻吟着,双手不断晃动,仿佛在与那个即将到来的永恒的长眠做最后的斗争。在混沌迷糊的时候,他最后呼唤了一次: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