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卷一 黎明(8)
“‘听到了,爸爸’,你要说的就只有这一句话吗?你不难过么?”
路易莎非常理解孩子的心情,说道:
“别说了!让他睡觉吧!”
于是大人压低了说话的声音。可克利斯朵夫竖起耳朵,想要把所有的细节都听清楚:伤寒啊、冷水浴啊、神志昏迷啊、父母的哀鸣啊。听到后面,他快没有办法呼吸了,有一股气堵到喉头,他浑身发抖,所有可怕的事情都深深地印在脑海里。更加可怕的是,他们说那种病会传染,也就是说,他也可能会像弗理兹那样病死,一想到这,他就被吓得浑身冰凉了:因为他记得最后一次看见弗理兹时,还和他握过手,那天还曾从他家门口经过。不过,他憋着不发出声音,免得家人逼着他说话。邻居太太走后,父亲便又问他:
“克利斯朵夫,你睡熟了吗?”
他也不搭话。于是他听见父亲对母亲说:
“这孩子没良心。”
母亲也没有说什么,可过了一会儿,她走过去轻轻地揭开帘子,朝他的小床望了望。克利斯朵夫赶紧闭上眼睛,装出熟睡时的均匀呼吸声,就像他听见小弟弟们的那样。母亲踮着脚走开了。他却很想喊住她,告诉她,自己有多么害怕,求她救救他,至少安慰一下!但他怕别人笑他,说他是胆小鬼;更何况他心里很清楚,说什么都不管用。连着好几个小时,他都极其痛苦,感觉那种病已经缠上身了,头疼得要命,胸口也很闷,他越想越觉得恐怖:“完了,完了,我生病了,我快死了,我快死了!……”突然,他从床上坐起来,轻声叫母亲,可他们睡着了,他不敢吵醒他们。在这之后,死亡的念头就开始毒害着他童年的生活。他常常被自己的神经质折磨着,时而感觉这儿被压着,时而其他地方传来阵阵痛楚,时而又喘不过气来。他经常幻想,自己却被想象吓得半死,总感觉每种痛苦里头都埋伏着死亡的恶兽,正要索取他的性命。有很多回,就在母亲身边几步远的地方,都没让母亲察觉,他承受着即将死去的痛苦。因为他虽然胆小,但还是把很多情绪掺和成一种勇气,这样就能让他隐藏自己的恐惧,首先是自尊心,他不愿求助于人;其次是羞耻心,他不愿被人知道自己的胆小害怕;最后是体贴,他不想让母亲担心。可他总在想着:“这回,我真的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这是咽喉炎啊……”咽喉炎这个名词是他无意中听到的……“上帝啊!饶了我这一回吧!”
他有宗教思想,也非常相信母亲的话:灵魂死后会升到上帝面前,如果是虔敬的灵魂,就可以进入天堂的乐园。可是在他看来,这个旅行非但没有吸引力,倒觉得十分可怕。他一点也不羡慕那些孩子,在睡梦中被上帝召了去,没有忍受任何痛苦,照母亲的说法,这是上帝对他们的恩赐。在即将入睡之际,他总忍不住担惊受怕,唯恐上帝不声不响就来把他召了去。突然之间离开温暖的床,给强拉到空中,被带到上帝前面,那肯定是极其恐怖的事。他想象中的上帝就像一轮巨大的太阳,声如雷鸣,那肯定是要遭罪的。它会灼烧人的眼睛、耳朵和整个的灵魂,一定会被烧焦的!再说,上帝还会惩罚,可谁知道呢?……除此以外,不知还有多少更可怕的事,他虽然不大在意,可是从别人的交谈中可以猜测些许,比如身体被塞到一个木盒子里,被孤零零地放入地底下,被丢弃到平时家人带他去做祷告的那个阴森恐怖的公墓里,四顾无亲……天哪!天哪!多么悲惨啊!……
然而,活着也不见得就开心,看着父亲整天喝得醉醺醺的,被父亲毒打,还要被别的孩子欺负,大人对他的同情又让他很伤自尊,没有人理解他,包括他的母亲。大家欺侮你,没有人爱你,形单影只的,只有孤独为伴,一个人多么无足轻重!对啊!可正是因为这个他更想活下去。他感觉体内有股愤愤的力量如同怒潮在汹涌澎湃。而这股力量又是多么奇怪!现在它还一筹莫展,好像在很远的地方,被什么东西堵着,包住了,动弹不得。他完全不知道它想干什么,将来会如何。可这股力量确确实实在他心中,这一点他非常清楚,它在心里骚动、咆哮着。明天,喔!就是明天,看它怎么来报复吧!他有一种顽强的生存欲望,希望能为人间铲除暴力、主持公义,惩罚坏人,能成就一番伟大的事业。“喔!只要我活下去就行……”(他沉思片刻)“只要能活到十八岁就够了!”有时他又认为要活到二十一岁。那是最大年限了。他认为只要活到了那个年纪,就足以统治世界了。他想到了他景仰的英雄,想到了拿破仑,想到了更加古远而他最崇拜的亚历山大大帝。毫无疑问,他将来也是和他们一样的大英雄,只要能再活十二年……十年。他根本就不去可怜那些在三十岁去世的人。在他眼里,他们已经老了,已经享受过人生了……要是他们虚度了一生,那只能说是他们咎由自取。可如果现在就死了,那就真的什么都完了!年纪轻轻就死了,在大人们心中永远留着一个孩子的印象,一个谁都可以责备埋怨的孩子,那可真是太惨了!一想到这他就拼命地哭,好像他已经死了似的。
这些对死亡的恐惧念头,让他在童年时代经受了很多磨难,一直到后来他开始厌恶人生时才得以解脱。
在这片沉闷的黑暗中,在越来越浓的令人窒息的夜里,忽然闪现一线光明,如同一颗明星划破阴暗的夜空,将要照耀他一生的光明,那就是音乐,神圣的音乐!……
祖父在不久之前从他的一个主顾那弄回一架准备扔掉的旧钢琴,在他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之后,终于修理得像模像样可以弹奏了。他就把它作为礼物送给孩子们,但是这件礼物并没有受到热烈欢迎。路易莎觉得房间里就算不往里面加东西就已经很拥挤了;曼希沃说父亲米歇尔捡了件没花钱的东西回来,仅仅是一堆烧火用的木柴而已。只有小克利斯朵夫对这个新来的东西乐不可支,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何。他觉得这是一只神奇的木匣子,里面充满了许多动听的故事,就像祖父时不时给他念几页两人都为之着魔的《一千零一夜》。他听到父亲试琴的音,里面奏出一串轻快的琶音,如同阵雨过后,温暖的微风拂过林间湿透的枝条,水珠淅淅沥沥落下的声音。他拍着叫好:“再弹一次!”可父亲一脸不以为然地合上琴盖,说它完全不中用了。克利斯朵夫没有再央求,只是自己在钢琴旁边徘徊着,只要大人转过身去,他就会揭开琴盖,按下一个键,就像用手指在掀起一只大虫的绿壳,他是想把关在里头的虫子解救出来呢。有时,他慌张地一阵按动,声音太吵了,母亲就会冲他喊道:“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儿吗?不要什么东西都乱动!”有时他合上琴盖的时候压痛了手指,就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把手指放在嘴里吮着……
现在,他最开心的,就是母亲整天出去帮佣或上街买东西的日子。他听着她下楼,到街上了,走远了,只剩他一个人了。于是他揭开钢琴盖,拖来一把椅子,爬着站到上面,肩头差不多和键盘一样高,那就可以了。为什么他要等到大人都不在家呢?平常也没人拦着不准他玩,只要声音不是太大。可当着别人的面他有些难为情,不太敢弹。而且他们在屋里说话,走来走去,打扰了他弹琴的乐趣。没有人的时候才美妙呢!……克利斯朵夫屏着气,因为希望周围更静,也因为心里很紧张,好像是要去开一门大炮一样。他手指一碰琴键,心就怦怦直跳;有时他把一个键按到一半就松开,马上再去按另一个。谁知道从这一个键出来的是什么呢?……忽然声音来了,有的低沉,有的尖锐,有的当当地响着,有的像低声吼着。他长时间地听每一个声音,听着那些声音变小,消失;有的就像在田野里,听着那些随风飘荡的钟声,跟着风忽远忽近;仔细去听,还可以听到远方的不同声音,与这声音一起组合,交错回旋,就如同虫儿飞舞的嗡嗡声;仿佛在那儿呼唤你,把你带到遥远的地方去……愈来愈远,直到那些神秘幽静之角,然后,它们就沉下去了……隐没不见了!……啊,不行!它们仍在喃喃细语呢……还在轻轻拍动着双翼……这一切都妙不可言!就像是一些精灵仙子。它们怎么这么服服帖帖呢,被人锁在这只破旧的箱子里,这可真让人迷糊了!
不过最美的是,用两个手指同时按下两个键。那你永远也猜不到是什么结果的。有时两个精灵是冤家对头,它们互相生气、扭打、抱怨、哄闹,声音变得激昂,叫起来了,时而愤愤不平,时而心平气和。克利斯朵夫非常喜爱这种情形,那真像是被困的野兽,想挣脱着锁他们的锁链,冲撞着囚笼,仿佛要把它撞破了跳出来,又如童话里的鬼怪,被关在封有所罗门印的阿拉伯箱里。还有些精灵却会向你献媚,会引诱你,其实它们最终还是想咬你,而且非常发疯地撕咬你。克利斯朵夫不知它们要什么,它们引诱他,使他神魂颠倒,脸都臊得快发红了。还有一些彼此爱慕的音符,在那儿拥抱交融着,就像两个人在亲吻,它们是优美柔和的。这是一些善良的精灵,它们笑脸迎人,脸庞柔和得没有一丝皱痕;它们爱小克利斯朵夫,小克利斯朵夫也爱它们;他听见它们的呼唤会热泪盈眶,他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地把它们召唤过来。那是他的朋友,他的知己,他的亲人……
孩子就这样,漫游在音乐的森林中,他感觉到周围有无数陌生的力量在偷窥着他,在呼唤着他,有的是抚慰他,而有的却是想吞噬他……
有一天,他被父亲撞见了。父亲大喝一声把他吓得浑身一震。克利斯朵夫还以为自己做了错事,用手护着耳朵,防止父亲的一顿耳光。可令人意外的是,父亲并没骂他,反而很高兴地问道:
“小家伙,你喜欢这个钢琴吗?”父亲说着亲切地拍拍孩子的头。
“要不要我教你弹?”
为什么不要呢?……他高兴坏了,嘟囔着说自己愿意。于是他俩一块坐在钢琴前。这一次克利斯朵夫是坐在一沓厚厚的书上,专心地上了他的第一课。他了解了这些咿咿呀呀的精灵都有古怪的名字,中国式的,单音节的,甚至是单字的。他惊奇不已,他以为它们都会有童话里的美妙动听的名字。他不喜欢父亲提到它们时那种随随便便的态度。而且父亲召来的不是原先那些可爱的精灵了,从父亲手指里冒出来的都看起来冷淡无情。不过克利斯朵夫还是很开心地懂得了音与音的关系和等级,这些音符就像是一个国王统领全军,又像是一群列队前进的黑人军队。他还惊奇地发现,每个士兵或是每个黑人都有轮流做王做将军的机会,能带领着同样一个队伍,甚至在键盘上可以从头至尾编排出整支整支的队伍。他爱玩那根支配它们的线索。可是这些比他先前的发现要难弄很多,他怎么都找不到那个迷人的音符森林了。不过他还是很用功,因为学习这功课一点都不感到厌倦。父亲的耐心也让他觉得很奇怪。曼希沃竟然可以很耐心地教他将同一个练习重复几遍。克利斯朵夫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会愿意花这么多的心思:难道父亲喜欢我了?啊!他变得真好!克利斯朵夫更加用功,同时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如果他知道了老师的用心,他就不会这么心满意足了。
从这天开始,曼希沃把孩子带到一个邻居家。那里每个星期都会举行三次音乐会。曼希沃当第一小提琴手,约翰·米歇尔当大提琴手。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银行职员,一个席勒街上的老钟表匠。有时还会有一个药剂师带着长笛加入其中。音乐会总是在下午五点开始,九点结束。奏完一曲,大家喝点啤酒,街坊邻居自由进出,靠墙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安静地在那听着,跟着拍子摇头顿足,抽烟的人把房间弄得乌烟瘴气。演奏的人始终很有耐心,一页接着一页,一曲接着一曲。他们聚精会神,默不作声,眉头紧锁,偶尔高兴了也会哼几声,可他们根本就没有能力表现出音乐之美,其实他们自己都感受不到。他们的演奏也不准确,很不合拍,但他们还是规规矩矩、一成不变地按照乐谱上的标记来演奏着。他们对音乐的悟性不错,无须费劲就能有一点成就,可是他们浅尝辄止,但是这种平平庸庸的成就,在这个号称世界上盛产音乐天才的民族里是很平常的。他们胃口很大,贪而不厌,可并不在乎精神食物的品质如何;对于他们如此强大的胃来说,所有的音乐都是好的,分量重的就更加好了。他们不会区分贝多芬与勃拉姆斯的音乐,也没有办法分辨同一个音乐家演奏的空洞的协奏曲和激情感人的奏鸣曲之间的差别,因为在他们看来,两者的原料是没有本质区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