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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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卷一 黎明(7)

克利斯朵夫非常能吃苦耐劳。他遗传了父亲与祖父强壮的体格。家里人都不娇弱:不管生不生病,从不怨天尤人,怎样都无法改变克拉夫脱父子的习惯。不管是什么天气,或是夏天或是冬天,他们都会出门,一去就好几个小时,或是淋雨或是晒太阳,有时甚至会光着头,敞开衣服,有时因疏忽或是逞强,连走好几里路都不觉得疲倦。虚弱的路易莎吃力地跟在后面,脸色煞白,两腿发软,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只能走走停停,他们又同情她又看不起她。克利斯朵夫和他们一样,也快要瞧不起母亲了,他不知道人为什么会这么虚弱。有时候他摔了跤,磕碰弄破了,烫伤了,他都不会哭,只有看到不如意的事才会很生气。父亲和小伙伴们对他蛮横霸道,街上的野孩子和他打架,这些都使得他更加结实强壮。他不怕挨打,经常鼻青脸肿着回家。有一次,他和别人打架,对手把他压在身子底下,使劲地抓着他的头往地上撞,等被救出来的时候,都快要被闷死了。但他却觉得挨一顿打不碍事,就当松松筋骨,还准备下次用这套去回敬别人。

虽然如此,有很多东西他也会害怕;只是因为自尊和骄傲强忍着不说,实际上让他最痛苦的应该就是童年时期苦苦纠缠他的恐惧。特别有两三年,它们就像是疾病一直折磨着他。

他害怕躲在那些暗处神出鬼没的东西,害怕那些要害人的鬼怪和蠢蠢欲动的恶魔,那是存在而且是经常地出现在孩子脑袋里的。一方面这是遗传下来的原始本能;一方面是因为初生时期,生命与虚无还很接近,在母胎中昏睡的记忆,从冥顽的物体变成幼虫的感觉都还没有消失:所有的这些幻觉都是儿童害怕的根源。

他怕阁楼上的门:正对着楼梯,常常虚掩着。他要从那经过时,总觉得心跳加速,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敢跑过去,闭着眼睛不敢看那扇门。他总感觉门后面好像有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碰到阁楼的门是关着的时候,他非常清楚地听到从半开的门缝传来的古怪的声音。这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本来里边就有大耗子,可他总想象成是鬼怪:骨头七零八落,皮肉腐烂成零零散散,头顶一个马头,一双恐怖的眼睛,总之就是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他不愿意去想,可总是情不自禁会想到。他手发抖着去摸门有没有闩好,确认之后,可在楼梯上才走了一半又忍不住不断地回头望望。

他害怕房外的黑夜。有时候他在祖父那边待到很晚,或者是晚上被差遣去祖父家做事。老克拉夫脱的房子已经是在城边上,从这座房子再过去之后就是去科隆的大路了。从这座房子到城里闪烁着灯光的窗户,至少有二三百步的距离,克利斯朵夫感觉至少还要远上三倍。有的地方拐个弯之后,就什么也看不清了。黄昏下的田野非常荒凉,地面全黑了,灰蒙蒙的天甚是可怕。走过两旁都是树木的大路,爬上土丘之后,才可以望见天边那些若隐若现的微光;但那光并不亮,倒显得比黑夜更恐怖,黑的地方更加黑了:一种垂死的光。云都快要掉到地上了。小树林变得特别大,还晃来晃去的。瘦骨嶙峋的树枝就像奇形怪状的年迈老人。路边的界石反射出来的光,像青灰色的丧服。阴影看起来像是在蠕动。一些畸形的侏儒在土沟里坐着,草尖闪着光,有非常可怕的东西在空中飞来飞去,还有不知从哪来的虫,发出尖厉刺耳的声音。克利斯朵夫总是担惊受怕,害怕阴森的自然中会冒出什么恐怖荒诞的事来。他拼命跑,心都快要蹦出来了。

等到能够看见祖父房子里的灯光了,他才放下心来。可糟糕的情况是,很多时候老人还没有回家,那就更可怕了。整个田野就只有这孤零零的老房子,就算是在白天,孩子也还是会很害怕的。如果祖父在家,恐惧就会抛在脑后,可老人经常会扔下他不声不响就出门,克利斯朵夫都还没发现。屋子里非常安静,里面的一切东西对他来说,都是很熟悉、很舒服的。屋里有张白色的大木床,床头架上搁着一部又厚又大的《圣经》,火炉架上摆放着纸花,还有两个妻子和十一个孩子的照片,老人还在每张照片下面写上了他们的生卒年月。墙上挂着镶在镜框里的祈祷文,还有莫扎特和贝多芬粗劣的彩色画像。房子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架小钢琴,另外一个角落放着一架大提琴,还有杂乱无章的书架,挂着几个烟斗,窗台上摆着几盆天竺葵。身边的所有东西感觉都像老朋友。老人在旁边的房间里来回走动,可以听到他要么是在刨木头,要么就是在敲钉子的声音,他常常自言自语,骂自己愚蠢;有时还会扯着嗓子唱唱歌,把一段段的赞美诗、酒歌、伤感调和雄壮的进行曲都融合在一起。在这里,克利斯朵夫安心了。他坐在窗边的大躺椅里,膝上放着一本书,认真地看着图画,完全沉浸其中。渐渐地天黑了,他也双眼迷糊了,最后只好扔下书,迷迷糊糊地开始幻想起来。遥远的路上传来车轮隆隆的响声。田间有母牛在哞哞叫。城里教堂的钟懒洋洋地敲响了晚祷声。朦胧的欲望,不祥的预感,在孩子恍惚的幻想中慢慢觉醒了。

突然,克利斯朵夫心头一惊,从幻想中醒过来。他抬起眼睛一看,发现外面是一片黑暗;侧着耳朵一听,周边万籁俱寂。祖父刚刚出门。他打了一个寒噤,爬到窗口,还想着看看祖父。路上荒凉寂静,所有的事物都开始扮出恐怖的鬼脸。天哪!如果它来了怎么办?——谁呢?……他也不知道。反正是恐怖的东西……房间的门怎么都关不紧。楼梯咯吱作响,好像有人在上楼。孩子跳起来,拖着一张沙发、两条椅子和一张桌子,摆到房间里最安全的一个角落,堆成一道安全的围墙:沙发靠着墙壁,左边一张椅子,右边一张椅子,桌子摆在前面,中间摆一架双折的梯子,他爬到顶上,手里抱了几本书,包括之前看的那本。把围墙当作被围困时的防御物,这样他才松了一口气,因为在孩子想来,敌人不管怎样都不能冲破这围墙,未经允许是禁止入内的。

可是敌人有时会从书里蹦出来——在祖父随便买来的旧书里,有些还附有插图,给孩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想看可是又很怕。那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幻想,比如说《圣·安东尼的诱惑》,里面有鸟的骷髅在水瓶里拉屎,无数的蛋在破膛的青蛙肚里像蛆一样蠕动,没有身体只有头,在地上爬行,撅着屁股像在吹喇叭;还有家用的器具和动物的尸体,裹着大氅,庄严地前进,还行着礼,像老太太一样。克利斯朵夫看着毛骨悚然,可越是厌恶,反倒越想去看。他长时间瞪着它们,有时就往四周偷瞟一眼,看有什么在窗帘的褶皱中扭动。让他感觉最厌恶的是一本解剖书里的一幅人体图。快要看到那图的时候,他哆嗦着翻开那一页。那些五颜六色的怪东西强烈刺激着他,再加上他脑子里又创造性地添加了斑驳生动的想象。他没法懂得这些光怪陆离的图画和现实之间的差别。可晚上做梦的时候,书上的图比白天看到的活人更加栩栩如生,让他印象更加深刻。

他也怕睡觉。有好几年,噩梦总纠缠着他,使得他难以入眠:有时,他在地窖里闲逛,忽然看见一个解剖图上的人体从风洞里钻出来对他扮鬼脸。有时,他孤身处在一个房间,又会听到走廊上隐约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冲到门口想关门,可刚抓到门钮,外面也有人在拉,他锁不住门,也没有力气了,只好大喊救命,他知道外面要闯进来的是什么人。有时,他和家人待在一起,可突然,他们的脸就大变,还做一些古怪疯狂的事。有时,他认真地在看书,蓦地就感觉周围有一个无形的幽灵在盯着他。他想逃,可是被困住了;他想喊,可嘴被堵住了。脖子被紧紧地勒住了弄得他透不过气来,牙齿格格直打战,浑身哆嗦了很久。他无法摆脱这种恐怖的感觉。

他睡觉的地方是屋子里一个没有窗没有门的小角落;在进出的地方弄一根铁杆,再在上面挂一条破帘子,就把他们和父母的卧房隔开了。污浊的空气常常让他呼吸困难。与他同床睡的两个弟弟经常踢他。他脑袋常常发烫,白天想的事现在被过分夸大了,变成种种幻象。在这类似做噩梦、神经高度紧张的状态下,一丁点细微的刺激都折磨得他痛苦至极。地板咯咯作响让他惊魂不定。父亲的鼾声特别响,不像是人在呼吸,倒像是一头野兽在那,他听着不寒而栗。黑夜压着他,无穷无尽地折磨他,一直就是这样,他感觉已躺了好几个月。他大喘气,爬起来坐在床边,用上衣袖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有时他会推醒弟弟洛陶夫,可洛陶夫嗯哼几声之后,把整床被子往自己身上一卷就又睡熟了。

这样的狂乱苦闷,一直要持续到帘子下的地板上透出一缕微弱的白光才能结束。看到这缕黎明时分幽微的光线,他一下子松了一口气。即使别人还没法发现黎明已降临,他却早就感觉到那道白光溜到了家里:烧马上就退下了,血液也已恢复正常流动了,就像是泛滥的河水又回到了河床;全身不再忽冷忽热,终于他那因失眠而干涩的眼睛慢慢闭上了。

晚上,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他就害怕。他下定决心要和瞌睡作战到底,做好熬夜的准备,免得做噩梦。可最后疲倦还是战胜了他,更恐怖的是总会在他放松戒备的时候,那些鬼怪就又出现了。

恐怖的黑夜!对大多数的孩子来说,黑夜是多么的甜蜜;可是对一小部分的孩子而言,黑夜是多么恐怖啊!……他怕睡着,又怕睡不着。睡着或是醒着,身边总会有鬼怪的影子,幻想出来的幽灵,还有那些母体里的幼虫,在童年即逝的微光中浮动,好像是在疾病的阴影中晃荡。

可是在不久之后,这些幻想的恐怖就会在现实中更大的恐怖面前消失。这巨大的恐怖将吞噬每一个人的生命,古往今来富有智慧的人都竭尽全力想要忘记它否定它而未能实现,那便是死亡的恐怖。

有一天他在壁橱里乱翻的时候,找到一些没有见过的东西:一件孩子的衣服,一个条纹儿童帽。他非常骄傲地拿给母亲看,她不仅不对他笑,还拉下脸叫他放回去。他没有马上照做,还追问原因;母亲默不作声,把衣帽抢过去放到他够不着的一个格子里去了。他感觉非常奇怪,就紧紧追问。她被逼得实在没法子,最后告诉他那是他未出生之前就已夭折的一个小哥哥的衣服。他惊呆了:他从未听过这件事。他安静了一会儿,还想再了解一些。可母亲心不在焉的样子,只说那小哥哥也叫克利斯朵夫,但比他乖。他再问其他的,她就不愿再回答了,只说那个孩子在天堂,在为大家祈福。克利斯朵夫没再问出什么来,母亲叫他住嘴,不要打扰她工作。看上去她好像真的专心在那缝补,在想着什么,眼都不抬一下。过了一会儿,她见他躲在角落里气鼓鼓的,便对他笑了笑,很温柔地叫他出去玩。

这些话强烈刺激了克利斯朵夫。哦,原来有过一个孩子,和他一样也是母亲的儿子,还有一样的名字,和他没有什么区别,可他已经死了!死亡,他也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应该很恐怖吧。家人从没提过那个克利斯朵夫——他完全被忘了。如果要是自己死了,肯定也会是这样吧!晚上和家人围着桌子一起吃饭,看他们说说笑笑,说着不相干的事,他心里还闪着之前的念头。他如果死了,家人还是会这样开心!唉!他做梦都想不到母亲会如此,儿子死了还笑得出来!他开始恨起父母来了,很想为自己痛哭一场,提前为自己的死痛哭。同时他又想向他们问一大串问题,可是不敢,他还记得母亲严厉地叫他住嘴的语气。最后,他还是没有憋住,在睡下时,母亲过来吻他,他就问道:

“妈妈,他也睡在我的床上吗?”

可怜的母亲身子一抖,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语气问:

“谁啊?”

“那个……那个死去的孩子。”克利斯朵夫轻轻地说。

母亲猛地把他紧紧抱在怀里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她的声音也在发抖,克利斯朵夫靠在母亲胸前,可以听到她的心跳。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说道:

“哦!不!这不是他的床,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我的宝贝……好好睡觉吧……”

她吻了他一下,他感到母亲的脸颊湿了,他希望这是真的湿了。这样他才可以得到些许宽慰,因为至少她还是挺伤心的!可过了一会儿,听到母亲还是在隔壁房间里以平常惯用的平静语气说话,他又开始怀疑了。到底哪种声音才真实,现在的还是刚才的?——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地想了好久,都没有找到答案。他非常希望母亲表现得难过点;当然,母亲不开心,他也会不开心;可不管怎么样,那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安慰,可以让他不那么孤独。之后他睡熟了,第二天,他就不再想这件事了。

过了几个星期,有一个经常和他一起在街上玩耍的孩子,按照平时的时间该来玩了却没有来,有一个玩伴说他病了。在这之后那孩子没来玩大家也觉得习以为常,因为已经知道了原因,不是挺简单的吗?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早上了床,从他的位置看到父母房间里的灯还亮着。有人敲门,是邻居的一位太太过来串门聊天。他有意无意地听着,和往常一样自己在编故事,并没有很认真听别人的谈话。突然,女邻居说:“他死了。”克利斯朵夫的血顿时停止流动了:因为他清楚她说的是谁,赶紧屏住气侧耳去听。他的父母惊呼了几声。曼希沃又拉着他的粗嗓子嚷道:

“克利斯朵夫,听到了吗?可怜的弗理兹死了。”克利斯朵夫镇定了一下自己,平静地答:

“听到了,爸爸。”

他感觉胸口很闷。

可曼希沃接着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