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卷一 黎明(9)
克利斯朵夫躲在钢琴后面的一个角落里,也没人去打扰他,因为他也需要爬着才能进去。那里黑洞洞的,地方刚好只够容下他这个孩子,把身体蜷成一团躺在地板上。烟雾熏得他眼睛发酸、喉咙发痒;除此之外还有灰尘,一团一团的就像是羊毛;不过他一点也不在乎,只管认真地听着,像土耳其人一样盘腿而坐,用脏脏的小手把钢琴罩布上的窟窿越挖越大。演奏的曲子他并非都喜欢,不过也绝对没有他厌恶的东西。他从没想过要发表什么意见,因为觉得自己还太小,还不懂什么音乐。有些音乐使他昏昏入睡,有些又令他惊醒,总的来讲没有难听的。虽然他自己并没有发现,可让他激动的总是一些优质的音乐。他知道没有人看得到他,于是扮着鬼脸,噘着鼻子,龇牙咧嘴,或是吐吐舌头,或是故意做出愤怒或者懒散的眼神,或是装出霸气、威武的神情挥动手臂,真恨不得往前闯,想要把整个世界击碎。他躁动不已,终于有一天钢琴上面露出一个人头,对他喊道:
“喂,小鬼,你在发什么疯?不准乱动钢琴,把手拿开好不好?我要来揪你的耳朵了!”这回他真是又窘又气。为什么别人要来扫他的兴呢?他又没做坏事。真是,别人总是跟他过不去!他的父亲也随声附和。别人责怪他吵,不喜欢音乐,弄到最后就连他自己也这样认为了。那些安分守己的职员就只是像机器一样演奏着协奏曲。如果和他们说,那个房间里只有那个孩子才是真的对音乐有感觉,他们肯定要大吃一惊了。
如果他们要求他安静,那么为什么要演奏令他激动的曲子呢?在那些乐曲里,战马奔腾,刀光剑影,战火纷飞,欢欣鼓舞。别人反倒要他和他们一起摇头晃脑打拍子!既然这样,那他们就演奏一些单调、平和的曲子或是虽喋喋不休却没有什么内容的乐章就可以了。这类音乐到处都有,比如戈尔德马克[2]的曲子,刚刚还听到老钟表匠非常得意地说:“真美。一点也不粗糙。所有的棱角都被磨得圆圆的……”那时,孩子晕晕乎乎之后就变得很安静了。他不知道别人在演奏什么,之后甚至都听不清了,不过他很快活,四肢酥软,如梦似幻。
他做的梦是无头无尾的故事,前后一点都不连贯。难得看到一幅清晰的图像:偶尔看到母亲正在做点心,用刀刮掉手指上粘着的面糊;或者是隔天看到一只水老鼠在河里游泳;又或者是那根他用柳条做成的鞭子……也不知为何偏偏现在会想到这个!不过他经常是什么也看不见,可就是感觉有很多场景。那就好像有很多非常重要的事,但是不能说,也没必要说,都是些人人知道的东西,而且从古至今就一直是这样。其中有些是悲凉的,让人感到伤心;但绝对没有平常看到的令人难堪的事,不像克利斯朵夫挨着父亲的耳光,或是心里羞愤交加时想起受到的各种屈辱:那些只能使他在精神上感到凄凉而已。有时候也有光明绚丽的场景,横淌着欢快的巨流,于是克利斯朵夫就想:“对……我将来就是要做这样的事。”他一点都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可他认为必须说,觉得那是显而易见的事。他听到汪洋大海的声音,离他很近,仅仅隔了一道沙墙。这片海洋到底是什么,到底要把他怎么样,克利斯朵夫可是一点也不清楚。但他意识到大海会越过重重障碍,那时……啊,那时就该有多好,他会非常快乐的。只要听着它,让那海水磅礴的声音催眠自己,所有无足挂齿的悲伤和屈辱就都会烟消云散了;诚然,这些感觉仍然会令他难过,不过都已经不再是羞耻和侮辱了: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自然,差不多是温情脉脉的。
即使是平庸的音乐,也总是能使他沉醉不已。创作这些曲子的人是些可怜虫,没有想法,只想挣钱,或是想为了在空虚的人生里编造一些幻象,而依据规定的方式把音符拼凑在一起,或许有时还为了标新立异而打破常规。可就算是一个凡夫俗子写的音乐,也会有强大的生命力,可以在天真的心灵里激荡出狂风骤雨。也许凡夫俗子做的普通的东西引起的幻想,也要比那些矫揉造作出来的所谓强大的思想更加神秘和自由,因为即使是没有意义的行为和空洞的话语并不会妨害心灵本身的思考……
孩子就这样躲在钢琴后,忘却了一切,包括自己。一直等到他忽然感觉有蚂蚁爬上了他的大腿,这才想起自己是个孩子,手指脏兮兮的,脸挨着墙壁碰了一鼻子灰,双手抱着脚的孩子。
曼希沃踮着脚进屋,撞见孩子坐到高高的钢琴前的那天,上下打量了他好长时间,忽然心中一亮:“哦,神童!……怎么之前没想到呢?……这难道不是家里的幸运吗!”肯定的,他之前总认为这孩子以后大不了就是一个乡下人,和他母亲一样。可是试试也没有什么关系啊。对,这真的是一个机会!他将来可以带着孩子游遍德国,可能还可以到国外去。那不是又快活又高雅的生活吗?曼希沃总试图从自己的行为中寻找一些高尚点的借口,而很少有找不到借口的时候。
有了这个信念之后,他刚吃完饭,最后一口饭才下肚,就马上把孩子叫到钢琴前,要克利斯朵夫温习白天的功课,一直练到累得眼睛快要合拢的时候。之后第二天又是三次,第三天又是三次。从这之后竟然是每天都如此。克利斯朵夫很快就厌倦了,后来竟然觉得烦闷得很,最后他终于受不了了,试图反抗了。别人教他弹的曲子真无聊,不过就是要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奔,要求他越来越快。使大拇指快速偷渡过去,在中指和小指之间并连在一块的无名指要灵活自如。这些都使他非常头痛,更何况听上去一点都不美。余音袅袅的神秘感觉,迷人的精灵,片刻间感受到的如梦似幻的世界都消失了……一切都不见了……音阶之后是练习,练习之后又是音阶,反复来反复去,单调又索然无味,比在饭桌上总是谈饭菜而且又老是那几种饭菜更加乏味无趣。他开始不大认真学父亲教的东西了,被臭骂了一顿,他总是不愿意继续学下去。这样肯定又是招来一顿打,于是他就用更加恶劣的态度来反抗。有一天晚上,他听到父亲在旁边的房间说出自己的打算,克利斯朵夫更加生气了。哦,原来是为了要把他训练成一个玩偶供众人玩耍、戏弄,才总是逼着他练习,硬逼着他整天不停地去弄那些象牙键!弄得他都没有时间去看亲爱的河了,他们为什么要和他过不去呢?这严重伤害了他的自尊心,禁锢了他的自由,因此他感到愤怒。他决定要么就再也不碰音乐,要么就是乱七八糟地弹,让父亲失去信心。这样做他自己也不开心,不过他不得不这样,才能挽救自己的自由。
从这之后的课,他就正式实施计划。他故意把音弹错,连装饰音都弹得一团糟。曼希沃对他叫着喊着,随之而来就是怒吼;他有一把又粗又硬的戒尺,孩子每弹错一个音,戒尺打下来就像雨点一样密集,就打他一下手指,同时还对他破口乱骂,差点就要把他震聋。克利斯朵夫疼得脸都挤在一起了,却还是咬着嘴唇为了不哭出来,强忍痛苦继续乱弹,感觉戒尺要落下来了就赶紧把头缩起来。但这个方法好像并不管用,没多久就被发现了。曼希沃也一样固执毫不让步,发誓就算是两天两夜地拼下去,也绝不放过一个错误,一定要让他弹准。克利斯朵夫煞费苦心地让自己把每个音弹错,曼希沃看见他一弹装饰音就故意闹脾气,小手重重地打旁边的琴键,也就怀疑他是故意弄错。戒尺打下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克利斯朵夫的手指几乎已经没有知觉了。他默不作声只是可怜兮兮地呜咽,把眼泪吞进肚里。他知道这样下去也还是没有用的,只好再试一下最后一个方法了。他停下来,可只要一想到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就先浑身发抖了,但还是鼓起勇气说道:
“爸爸,我不想再弹了。”
曼希沃气得快要死了。
“什么!……什么!……”他大声喊叫。
他抓住孩子的手臂,使劲摇来摇去,都快要摇断了。克利斯朵夫抖得越来越厉害,一边举着胳膊准备抵挡拳头,一边继续说:“我不想再弹。首先,因为我不想挨打,而且……”
他还没说完,就下来了一个巴掌,打得他都透不过气来了,曼希沃吼道:
“嘿!你不想挨打?你怕挨打?……”接着拳头就像冰雹一样落下来。
克利斯朵夫大哭大叫:“而且……我不喜欢音乐!……我不喜欢音乐!……”
他从凳子上滑下来。曼希沃粗暴地把他又抱上去,抓着他的手腕在键盘上捣了一番,嚷道:“你一定得弹!”
克利斯朵夫也叫道:“我偏不!我就是不弹!”
曼希沃没有办法,只好把他推到门外,说如果一天不弹,就一天不让吃饭,一个月不弹就整个月不让吃饭,而且弹的话还不准弹错一个音。父亲朝他的屁股踢了一脚,就关上了门。
克利斯朵夫被赶到楼梯上,楼梯又脏又黑,楼梯上的台阶都被蛀虫啃坏了。天窗的玻璃破了,从那里吹进来阵阵寒风,墙上全是潮气,湿漉漉的。克利斯朵夫坐在肮脏的楼梯上,又生气又怨恨,心在胸口乱跳。他低声咒骂父亲:
“你不是人!哼,对啊,你简直是个畜生!……是小人……是野兽!……我恨死你了,我恨你!……真恨不得你去死,去死吧!”
他胸口起伏膨胀,绝望地看着黏糊糊的楼梯,望着头顶破玻璃窗边被风吹动的蜘蛛网。他感觉自己在苦难里孤立无援。他盯着栏杆中间的空处……如果往下跳呢?……或者是从窗户跳下呢?……对啊!如果用跳楼自杀来惩罚他们,他们的良心会有多么不安和难过!他感觉已经听到了自己坠楼的声音。上面慌慌张张地开门,非常凄惨地叫起来:“他跳下去了!跳下去了!”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传来。父亲和母亲都扑在他身上大哭。母亲哭哭啼啼地嚷着:“都怪你!都怪你!是你害死他的!”父亲手臂乱挥了一会儿之后跪在地下,头撞着栏杆,喊着:“我真该死!我真该死!”克利斯朵夫的痛苦在自己的幻想中消淡了,他都快要可怜这些哀哭他的人了,不过转念一想,又认为是他们活该,自己终于尝到了这报复他们的甜头……
他编完了故事,发现自己还待在楼梯的高处,周边黑压压的;再往下看了看,跳楼的念头完全消散了,甚至还哆嗦了一下,担心自己会掉下去,连忙往后退了几步。这样他感觉自己真成了犯人,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可怜的鸟,除了拼命努力、绞尽脑汁之外,就没有其他的出路了。他伤心地哭着,用脏脏的小手擦着眼睛,一下子就把整个脸抹得乌七八黑了。他边哭边观察着四周,这倒成了他消遣的方式。他把哭声停了一段时间,仔细观察起那只开始蠕动的蜘蛛,之后就又接着哭了,可是没有多少力气了。他听着自己哭,尽管已经是毫无感觉地在那嗯哼着,可已经都不清楚为什么要嗯哼了。没过多久,他站起来,窗户吸引了他。他坐在窗槛上,很小心地把身子紧紧靠在里边,斜着眼偷偷地瞟着那只他又好奇又讨厌的蜘蛛。
莱茵河从房子墙脚下流过。人在楼梯间的窗口隔着河一望,好像自己是悬在动荡的半空中。克利斯朵夫平常一瘸一拐下楼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往河的对岸瞧瞧,但从没有看过今天这样的景象。感觉因悲伤的情绪变得更加敏感,泪水洗涤了眼睛,把往事的不快一扫而空,所有的景象都在他的眼中留下了鲜明的印象。在孩子看来,河流好像拥有了生命,那是一个不可想象的生物,不过生命力比他所看到的其他生物都要强很多!克利斯朵夫身子往前靠了下,想要看个明白,嘴巴鼻子紧紧地贴玻璃。它要去哪儿呢?它想做什么?它好像对未来充满信心……什么都无法阻挡它,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不管是天晴还是下雨,也不管房间里的人是欢喜还是悲伤,它总是那样永不停歇地流着,什么都不能影响它。它从来不会觉得难过,单单凭借自己的气势就怡然自得。如果可以和它一起越过草原,拂过柳枝,在晶莹透亮的小石子和小沙砾上流过,无忧无虑,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那会是多么快活啊!……
孩子聚精会神地看着、听着,感觉自己就要随河流而去了……他一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五颜六色:蓝的、绿的、黄的、红的;有大片大片的影子在飞舞,水流一样的阳光在倾泻……种种景象逐渐清晰起来了。穿过一片广袤的平原,微风吹拂着野草与薄荷散发出芳香,还把芦苇和庄稼吹得像涟漪一样荡漾。四处长满了花,有矢车菊、罂粟、紫罗兰,到处都是它们美丽的身影。啊!多美啊!空气装满了甜密!要是躺在那片软绵绵的、厚厚的草地上会多么舒服啊!克利斯朵夫感到非常快活,也有点儿迷糊了,就像是过节的时候,父亲正往他的大玻璃杯里倒一点莱茵美酒一样……河流继续往前流去……景色变了……现在看到一片树枝垂在水面的倒影:齿状的叶子如同小手般浸没在水里,来回地划动打转。树林里有很多的村落,它们倒映在河里。流水舔过它们的白墙,还能看清柏木以及十字架……之后看到的就是悬崖峭壁,还有连绵起伏的山峦,坡上爬有葡萄藤,成片的松树林,还有城堡的断壁残垣。之后有平原、庄稼、飞鸟、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