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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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读小学的时候(1)

我进小学似乎是从中间插班读起的。

插班要经过学力测验,那时测验学力不考算术只考国文,多半是写一篇自传,视文字表达能力为国文程度之最后总和。

我考插班连自传也免了,只是由校长王者诗先生口试了一下。那时抗日的情绪高涨,学生天天唱吴佩孚的《满江红》,歌词第一句是“北望满洲”。校长随机命题,问“北望满洲”是什么意思。

那时我也会唱这首歌,但从未见过歌词,只能照自己的领会回答。我说:“很悲痛地看一看东北三省。”

校长很惊讶地望了我一眼,告诉我没答对,可是插班批准,他没有再问第二个问题。

我糊里糊涂过了关,心里一直纳闷。后来知道,校长认为我错得很有道理。

那时为求歌声雄壮,《满江红》用齐步走的唱法,第一个字占一拍,激昂高亢,这个字应该很有感情,使音义相得益彰。我听音辨字,不选“北”而选“悲”,校长认为我在语文和声韵方面有些慧根。

好险,校长如果多问几个问题,一定发现我的根器极浅。吴佩孚的这首得意之作被我们唱得铿锵有力,我们并不明白他到底说些什么。

入学后看到歌词。“北望满洲,渤海中风潮大作”,这两句听得懂。“想当年吉江辽沈人民安乐”,吉江辽沈?听不清楚。“长白山前设藩篱,黑龙江畔列城郭”,这两句勉强可以听懂。“到而今外族任纵横,风尘恶。”听不懂。“甲午役,土地削”,可以懂。“甲辰役,主权夺”,不大懂。“叹江山如故夷族错落”,不懂。“何日奉命提锐旅,一战恢复旧山河。”这两句很响亮,深人人心。

最后还有两句:“却归来永作蓬山游,念弥陀。”山东半岛上有座蓬莱山,山上有庙,可以出家,我们懂。可是一想到吴大帅突然变成和尚,忍不住有滑稽之感。加以“念弥陀”的“陀”字人人唱成轻声,在舌尖上打滚儿,增加了我们的轻佻,露出揶揄的笑容。

这最后两句,我们能看懂字面,不懂它的境界。如果这首《满江红》在前面唤起了人们的慷慨悲壮之情,到最后恐怕也抵消了。

吴大帅虎符在握的时候,曾把他的这首词分发全军晨昏教唱。那时的士兵多半不识字,问长问短,官长解释:大帅说,他要打鬼子。

打鬼子,好啊,可是念弥陀做什么?

大帅说,打倒了东洋鬼子,他上山出家。

士兵愕然了,他们说,大帅打倒了鬼子,应该做总理、做总统,我们以后也好混些,他怎么撇下咱们去当和尚?他当和尚,咱们当什么?

大帅是想用《满江红》提高士气的吧,他知道后果吗?

我想,那做大官的全不知道后果,又把这首私人的言志之作推广到全国。

也幸亏有这首歌,我才记得我是怎么入学的。

有些事真的记不清楚了,我入小学,又好像是从一年级读起的。

我确实读过“大狗叫,小猫跳”。猫字笔画多,想写得好,比养一只猫还难。

这开学第一课的课文,被那些饱读诗书的老先生抽作样品,反复攻击,责怪学校不教圣人之言,净学禽兽说话。我印象深刻,没有忘记。

上“习字”课时,我也曾反复摹写:

上大人

孔乙己

化三千

七十氏

一直不明白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后来潘子皋老师给了我一个解释:

至高至大的人物,

只有孔夫子一人,

他教化了三千弟子,

其中有七十二个贤人。

这也是我永远、永远不会忘记的事。

音乐老师教唱“葡萄仙子”的时候我也在场,一面唱,一面高低俯仰做些温柔的姿势,不化妆,并不知道在反串小女孩。

还有一项铁证说来不甚雅驯,我在放学回家途中尿湿了裤子。

那时我还不很习惯连裆的密封式的裤子,沿途又绝对没有公共厕所。回到家中,母亲一面替我擦洗,一面给我如下的训练:

一、出门之前,先上厕所。

二、小孩子,尿急了,可以在没盖房子的空地上小便。

这些记忆,跟插班口试是冲突的,看来这中间有许多脱漏。脱漏的部分可能很重要,可能很有趣,也可能很苍茫或者很苍白。

我已永远不会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一个人不可能完全洞察他自己的历史,每个人都依靠别人做他的史官,那人一定是他最亲近的人,也是最关心他的人。慈母贤妻良师益友,也下过都是尽责称职的史官罢了。人生得一史官,可以无恨。

小时候,望着天上的白云,只幻想自己的未来,不“考证”自己的过去。

小时候,在老师命题下作文,写过多少次“我的志愿”,从未写过“七岁以前的我”。

就这样,飞奔而前,把历史,把史官,都抛在身后脑后,无暇兼顾了。

故乡的小学历经“三代”:私立的时代,区立的时代,到我入学读书的时候,是县立的时代。

私立小学在一九一九年就成立了,那是民国八年,五四运动发生之年。十几年后,我入学的时候,到处有人还在说“进了洋学堂,忘了爹和娘”,反对新式教育,回头想想,一九一九年兴学也就很难得,很及时了。

在小城小镇办学,校址本来是个难题,可是天从人愿,故乡有三座庙连在一起,一座叫三皇庙,一座叫插花娘娘庙,还有一座圣庙,也就是孔庙。庙不但有房屋可以做教室,有空地可以做操场,还有庙产可以做经费。

于是,跟我曾祖父同辈的王思玷先生,跟我父亲同辈的王毓琳先生,自告奋勇拆除神像。他们没好意思动孔夫子,让他还是温良恭俭让站在原处,对配享的颜曾思孟可就一点也没客气。孔像虽在,大殿的空间足可以做学生集会的大礼堂。

到我做学生的时候,乡人还是很迷信。例如说,火车经过的时候,人必须远离铁轨,以防被火车摄走灵魂。例如说,中国人不可看西医,因为西方人的内脏构造与中国人不同,其医理医药对中国人无用。例如说,照相耗人气血精神,只能偶一为之,常常照相的人会速死。

我做学生的时候,镇上架设了电话线。电话为什么能和远方的人对谈呢?乡人说,你看,每根电线杆上端都有一个小瓷壶,电线绕着壶颈架起来,每个小瓷壶里有一个小纸人,电话是由这些小纸人一个一个传出去,传回来。所以,千万不要得罪外国人,外国人会把你的灵魂变成小纸人,囚在瓷壶里,一生一世做传话的奴隶。

回想起来,在我出生以前,那些长辈们决定拆庙兴学,确有过人的胆识。据说他们动手拆除神像的时候,消息轰动而场面冷清,没有谁敢看热闹,唯恐看着看着天神下凡杀人来了。神像拆除之后,多少人等着看后果,而庙中风和日丽,弦歌不辍……

私立学校的教师,有璞公(王思璞,字荆石)、玷公(王思玷,璞公之弟),还有跟我祖父同辈的松爷(王松和,字伯孚)。这几位长辈都在外面受过高等教育,眼见政治腐败,做公务员只有同流合污,决定回桑梓教育子弟,为国家青商会植根奠基。他们都是有钱的地主,不但教学完全尽义务,还要为小学奔走筹款。

到我开始读书的时候,大学毕业生仍然很金贵,名字记载在地方志上,一官半职有得混。在我出生以前,这些受完高等教育的人能不慕纷华,献身自己的理想,回头想一想,大仁大勇也许就是如此了。

我入学以后,孔像还立在那里帮助学校教化我们,学生犯了过失,要面对孔像罚站。

可是,不久,县政府来了命令,孔像必须拆除。执行命令的是王者诗校长,他借来耕牛和绳索。牛只当是耕田拉车,向前一用力,哗啦啦神像倒坍。我记得,孔子的脸破成好几片,还在地上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

小学里的学生百分之八十以上姓王,好像是王氏子弟学校。同学彼此之间以“宗人”之道相处,例如,选班长要选个辈分高的,由辈分高的管那辈分低的。

敝族班辈尊卑按“绍、庸、思、和、毓、才、葆、善”排列,那时绍字辈俱已作古,庸字辈硕果仅存,思字辈和字辈是栋梁精英,我是才字辈,辈分很低,平常受那些叔叔爷爷们指挥,不在话下。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早期毕业的学长里面有一位靳先生,家境清寒,与寡母相依为命。他们破家之后,前来投靠亲友。

这位姓靳的学长天资优秀,刻苦自勤,以极高的分数毕业,顺利考入师范。我读高小一年级的时候,他在师范学校毕业了。

当年,在我们那个小地方,这是一件大事,家长和老师一再引述称道,勉励我们上进。可是,当这位姓靳的学长申请回母校教书的时候,学校却不愿意接纳。由这件事可以看出那几位少爷同学的影响力。

当靳先生申请回校的消息传来,班上的几位叔叔对我们下达了指示。靳某既不姓王,又不是本地人,他是外乡来的难民,在我们眼里没有地位,这人怎么可以来做我们的老师?尊卑之分怎么可以颠倒?结论是,大家一致反对。

理由本来不能成立,可是校长宋理堂先生是个有行政经验的人,他认为那几个“骄子”的意见多多少少反映了他们家长的心态,“为政不得罪巨室”,他不愿接受这位高才生的回馈。

小学自改为县立,三任校长都是外来的,外来的校长对本地本族的人很尊重。记得有一次,我犯了校规,照例该打屁股,那时,校长是王者诗先生,他对训导处说,最好请姓王的老师执行。王者诗,字(车酋)轩,和我们同姓,没有宗亲关系。王者诗,这个名字真好,后来读诗经,知道典出大雅。这么好的名字,竟没见有人和他同名。他一张红脸膛,一身结实的肌肉,嗓音洪亮,是个行动型的人,也有心思周密处。几经斟酌,孙立晨老师接受了委托。孙是我的表叔,物望甚隆,与潘西池、魏藩三并称兰陵三杰,被认为是适当人选。他朝我屁股上打了一棍子,我就叫起来,他也收手不打了。

主持靳案的宋校长是车辋镇人,他也是大户人家,宋王杨赵是鲁南的四大家族。宋校长白净文雅,说话细声细气,另是一种风格。他认为王家的问题仍由王家的人解决,找璞公荆石老师商量。

荆石老师辈分高,学问好,创校有功,人人尊为大老师,是本族的圣贤。自学校改为县立,他老人家除了上课不多说话,若是备咨询、做顾问,就像孔子那样“小叩之则小鸣,大叩之则大鸣,不叩则不鸣”。他对校长说:本校的学生,学成回母校服务,学的又是师范,有什么理由不用他?

校长估量荆石老师压得住,就把靳请进来,先安置在教务处办公,叔叔们的指示又下来了:只能给他叫靳先生,不准给他叫靳老师。

回想起来,那时候,敝族的精英分子已经僵化了,他们看不清时势,也不了解自身的处境。一年以后,发生了惊天动地的抗日战争,八年以后,掀起了天翻地覆的无产阶级革命,靳先生蛟龙得雨,腾云而上,所谓乔木世家却在惊涛骇浪中浮沉以没,无缘渡到彼岸了。

受害最大的是一位苏老师,提起这件事来我有无限歉疚。

苏老师的长相与众不同。他方面大耳,下巴比一般人宽些,稍稍超前,是所谓蛤蟆嘴。他的前额有一条直立的皱纹,形如三角钉,据说相书上称之为“杀子剑”。但他的脸自有一种吸引力,使人觉得亲切和蔼。

回想起来,他那时大概二十几岁,来教我们国文,也许是他踏入社会的第一步吧,他对教学真是可以用热情洋溢、无微不至来形容呢。也许就因为如此,他才一碰到挫折就受了重伤吧。

教国文的老师喜欢作文好的学生,那是当然的。于是,我们几个多得密圈的孩子,得到他特别关注。时间久了,那在班上目空一切的少爷们觉得自己受到冷落,没有面子,那似乎也是当然的。再加上我,常常提出问题向老师请益,在国文课堂上不时有老师放下书本和我对谈的场面,足以增加某些人对国文课的反感,这恐怕也是当然的吧。

有一次,那是对我最重要的一次,苏老师讲文章作法,他说,同样一件东西,同样一片风景,张三看见了产生一种感情,李四看见了产生另一种感情。他举的例子是,同样是风,“吹面不寒杨柳风”是一种感情,“秋风秋雨愁煞人”是另一种感情。

我对这两个例证起了疑虑。我说,春风和秋风不是一样的风,是两种不同的风,人对春风的感觉和对秋风当然不同。苏老师一听,微笑点头,他说:“我们另外找例子。我们不要一句春风一句秋风,要两句都是春风,或者两句都是秋风。”

下课时,他把我叫到办公室,拿出一本书来交给我,封面上两个大字:“文心”。这是夏丐尊先生专为中学生写的书,我一口气读完它,苏老师举的例子,是从这本书中取材。虽然书中偶尔有不甚精密的地方,但我非常喜欢它,它给我的影响极大,大到我也希望能写这样的书,大到我暗想我将来也做个夏丐尊吧。

蓄积已久的暗潮终于澎湃了。国文考卷发下来,有人拍着桌子大喊不公平,另外一些人挥手顿足,随声附和,俨然雏形的学潮。教务处劝苏老师休息一两天,不要上课,苏老师马上辞职了。我真难过。我非常非常难过。

苏老师离校前找我单独谈话,很安静地问我究竟是哪几个人领着头儿闹,我只是哭。

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没有回答他。若说是怕事,我那时没有那么赖,若说希望他学吕蒙正、不要知道仇人的名字,我那时也没有那番见识。我只是在心里反复默念:“苏老师,我要报答你。”

他很失望。也许我应该把心里的那句话说出来,沉默是金,然而并非任何场合都可以使用金子。

几个月后,我忽然遇见他,他不教书了,改行经商。那么热爱教学的一个人,居然放弃了他的志业,可见那件事让他太伤心了。我曾经是他最爱的学生,可是他那天没理我,一张脸冷冷淡淡。

我更说不出话来了,可是在我心底,我不住地默念,苏老师,我一定报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