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吾家(2)
由我穿开裆裤到穿合裆裤。换装之后,一时不能适应,常常尿湿裤子,由她帮我把湿裤子换下来。
由我可以随地小便,到我必须在后院的粪堆上撒尿。
由我可以跟女孩子一同游戏,到我跟她们划清界限。
由我必须请她替我摘石榴,到我自己可以摘到石榴。
有一天,我看见她坐在客厅的地上哭泣,母亲找出几件首饰给她,她一再把母亲的手推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个中年妇女,乡下大婶的模样,想把她拉起来,可是不容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大婶是有备而来。她出去了几分钟再回来,就有两个壮男跟进,两个男子抓住那使女的两臂,把她硬拖出去,脚不沾地。
她号啕大哭。可是,出了大门,她就停止了挣扎,一切认命。
后来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家里替她安排了她极不满意的婚姻。
我们那唯一的、最后的使女走后,母亲的工作陡然繁重,她自己烙煎饼。
烙煎饼用的“鏊子”,是一块圆形的铁板,怕有砖头那么厚,直径嘛,我想起饭馆里的小圆桌,也就是供五六个人围坐的那种桌面。
鏊子的中央微微隆起,略似龟背。下面有三条短腿,撑住地面。烙煎饼的人席地而坐,把柴草徐徐推进鏊子底下燃烧,使这块铁板产生高温。烙煎饼的人左手舀一勺粮食磨成的糊,放在铁板中央,右手拿一根薄薄的木片,把“糊”摊开,布满,看准火候迅速揭起。
煎饼就是这样一张又一张的东西。
刚刚从鏊子上揭下来的煎饼,其薄如纸,其脆如酥,香甜满口,可说是一道美味,蒲松龄为此作了一篇“煎饼赋”。
如果在煎饼将熟未熟之际打上一个鸡蛋,蛋里拌入切碎的葱花辣椒,那就应了山东人的一句话:“辣椒煎鸡蛋,辣死不投降。”
还有简便的办法:在煎饼里卷一根大葱。山东大葱晶莹如玉,爽脆如梨,章回小说形容女孩子“出落得像水葱儿似的”,这棵葱必须是山东大葱!
有个笑话,挖苦山东人的,说是两个山东人在吵架,你不必劝,你只要在地上丢几棵葱,他们就不吵了,为什么?他们抢大葱去了!
烙煎饼是在高温中工作,满身大汗,满脸通红,头发贴在脸上、脖子上如斧劈皴,汗水滴在鏊子上吱吱啦啦响。乡人说,天下有四热:铁匠炉、鏊子窝、耪豆垄子拉秫棵。其中鏊子窝就是烙煎饼的地方。
年年夏天有人在鏊子窝昏倒。
可怜复可恨,每逢母亲烙煎饼的时候,也就是我兴高采烈的时候,我能吃到我最爱吃的东西。
吃饱了,我就吹我用葱叶做成的哨子。
我家曾遭土匪洗劫,不但财物一空,还筹措了一笔钱赎肉票。那时我尚在襁褓之中,全不记得。
有一年大旱,我记得全家不能洗脸,饮水从多少里外的河里运来。田里的庄稼全枯死了,大家以收尸的心情去收拾残余。阳光实在毒辣,每一个人的动作都急急忙忙像逃难。
求雨的场面惊人,几百壮男赤身露体在锣鼓声中跳商羊舞,受烈日烧烤,前胸红肿,后背的皮肤干裂,嘴唇变形,喝水张不开口。
然后是蝗灾。头顶上蝗阵成幕,日影暗淡,好像遇蚀的日子。不久,蝗虫把天空交还给我们,却沿着屋顶的瓦沟水一般流泻而下,占领了院子,还有街道,还有田野。
蝗虫是害虫,炒蝗虫却令人馋涎欲滴。平时想炒一盘蝗虫,要到野外去奔波半日,手足并用,劳形伤神。现在只要朝院子里抓一把。每一只蝗虫都很肥,而且雌虫正待产卵,是厨师眼中的上品。
几盘炒蝗虫的代价极大,田里的庄稼被它吃光了。
还有一次火灾。有一天,不知为什么,四合院的南屋突然起火。那是学屋,父亲请了老师在屋中设塾,教我读书。
主要的学生是我,二姐。照惯例,亲邻的孩子可以加入,免费。学生一度增加到六七人。
开学仪式却只通知我一个人出席。我记得很清楚,早晨,客厅里的光线还黯淡。迎门正中墙壁上贴一张红纸条子,端端正正写着“至圣先师之神位”。老师站在左边,我父亲站在右边,兼任司仪。我对着神位磕了头。本来还该给老师磕头,老师坚辞,说是已经拜过师了。
然后到南屋上课。这位老师的名字我忘了,只记得留着八字胡,不凶。
好像没多久,南屋就起了火。四邻八舍都来救火,可是最近的水源是五百公尺外的护城河,救火的人沿街排列,用水桶挑水提水接力传送,快步如飞。
那天我真正感受到什么是“杯水车薪”。工夫不大,南屋烧光了,火势自然停止。大家都说幸亏当天没有风。
灾后第一件事是在院子里摆了好几桌席,请参加救火的人来一醉,幸好没有人“焦头烂额”。南屋没能再盖起来,索性四面墙拆掉三面,改成院墙。
我改到别家的学屋里去念“人之初”。
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我的大姐二姐相继去世。
兰陵这个小地方,偶然有陌生人闯进来,定要引起观众议论。即使来了个从未见过的乞丐,也是新闻。
这天,大家看见两个穿中山装的人。没人认识他们,他们倒是不客气,拿大刷子蘸石灰水,在我家对门围墙上刷字。写的是:反对共产共妻。艺术体,有棱有角,整整齐齐。
我家临街的门面租给人家开酒店了,那地方闲人多,口舌不少。口舌出口才,口才也生口舌。
有个人,议论风生出了名,他年纪大,辈分长,论人论事有特殊角度,语惊四座,是吾乡吾族滑稽列传中人物。但保守派人物认为他口德不修,称之为“坏爷”。小酒馆里他常来,不为喝酒,为了找听众。
“坏爷,这共产,我们听说过了,可是共妻是怎么一回事?”
坏爷一向问一答十。“这共产党,想尽了办法跟有钱的人作对。你不是有钱吗,把你关在黑屋子里,饿上三天,给你一根打狗棒,自己讨饭去。”
“可是共妻?”
坏爷一眼看见我。“小孩子不能听,回家去!”
不听怎么可能,我躲到店外去偷听。
只听见坏爷滔滔不绝。“共产共妻,妻子儿女都是产,他要共,你敢怎么样?”
“天下哪有这种事!我偏不信!”说这话的人是胡三。
“不信?你自己到江西去看看!”
“没王法了?”
“他们有他们的王法。”
“那倒好,”胡三话锋一转,“反正我胡三没老婆。”
男掌柜的说:“胡三,你喝醉了。”
胡三的确喝了不少。“共妻就共妻,你决你的定,我通你的过!”
“胡三,你给我赶快回家,今天不要你的酒钱。”男掌柜的下了逐客令。
良久。没料到下面还有精彩可听的。
“这些穿中山装的人真糊涂,什么不好写?何必写共妻?”
“胡三今夜一定睡不着。”
“何止一个胡三?你有黄脸婆,难道不想趁机会换一个?”
就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环境,我的弟弟和妹妹次第出生。
我对妹妹最早的记忆是,替她摘石榴。
我家有两棵树,一棵是石榴,还有一棵也是石榴。——我写在作文簿里的句子。老师眉批:很好,可惜并非自出心裁。
两棵石榴,并排长在堂屋门侧窗下。不知何故,树姿像丛生的灌木,开花的时候,红蓬蓬两团落霞。总是树顶的石榴先熟,一熟了就裂开,展示那一掬晶莹的红宝石,光芒四射。那高度,我也得站在板凳上才够得着。可是我的上身向前突出太多,板凳歪倒,我扑在树上,四肢悬空,一时魂飞天外,连喊叫都没了声音。
幸亏那是一丛“灌木”,它撑住我的身体,我抱住零乱的树枝,下身悬在空中。就这样,我像抱住木板的溺者那样煎熬着,直到有人来救援。而妹妹安静地等待,并不知道发生了变故。
峄县石榴天下驰名。兰陵距峄县县城五十华里,一度属峄县管辖,兰陵石榴就是峄县石榴。我家这两棵属于红皮石榴,结成的石榴大如饭碗,粒子肥大,甜美多汁,亲友邻舍哪个不想尝鲜?每年这石榴的分配,是母亲的一大难题。
仿佛记得,母亲的肚子越来越大,简直不能出门。
我问肚子怎么了,她说,生病。
我绝未料到那“症状”和弟弟有关。我对弟弟最早的记忆是,有一天,我忽然奉命到别人家中去玩一天。我去了,到底是谁家,已经忘记,只记得也是四合院,客厅里空无一人。在这个家庭里吃了午饭,又吃了晚饭,闲得无聊,可是他们不让我走出客厅一步。
晚上,有人来接我回家,在天井里听见内室有婴儿的哭声。
“谁哭?”我问。
“你的兄弟。”
“我哪来的兄弟?”
那人向上指了一指。“从天上掉下来的。”
我仰面看天,又惊又疑。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怎么得了!那么高,又怎么上去的呢?
我家最后一个小高潮,是有一位县长登门造访。
我不清楚他到底是临沂的县长,还是峄县的县长。他是济南法政专门学堂毕业的,上任以后,想起这里有他一位老同学。
那年代,家乡还没讲究“童权”,贵宾临门,孩子一律赶上大街。那县长也没问:“你的孩子呢,叫过来我看看!”所以我对他的印象模糊。
有时我会这么想:他失去了一个机会,这机会可以使一个相当敏感的孩子记得他的声色笑貌,进而注意他的嘉言懿行,在五十几年以后为他“树碑立传”。
那天父亲请厨子来做菜,宴开三桌,一桌摆在客厅里,招待县长,两桌摆在天井里,招待县长的随从。
满天井太太小孩“偷看”县长,我也混在里面。只听见有人低声惊叹:“县长吃馒头是揭了皮儿的!”
县长拿起馒头揭皮的时候,同席的人也连忙效法追随,每人面前隆起一个白色的小丘。
县长是戴着黑手套进来的,饭后,又马上把手套戴好。回想起来准是意大利上等皮货,又软又薄,紧紧贴在皮肤上,与手合而为一。院子里,迟到的观众低声问早来一步的:“他又不做粗活,为什么手这样黑?”
以后个把月,我出门玩耍,走到大街口,准有人买包子给我吃。大街口就有卖包子的固定摊位。
那时候,父老有个习惯,到大街口去,找个阴凉蹲着,看人来人往,互相交换新闻。
那时候,孩子们受到严格的教导,在外面接受了人家的吃食或玩具,马上回家报告父母。
父亲不许我到大街口玩耍。
个把月后,没人再请我吃包子了,因为,有许多人来央求父亲到县长那里说情,父亲一概拒绝。
现在由黑色的手套说到黑色的燕子。
我家的客厅,地上铺着方砖,方砖上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八仙桌和后墙之间,是又窄又长的“条几”。八仙桌上摆茶壶茶杯,条几上摆文房四宝,花瓶,以及把成轴的字画插在里面存放的瓷筒子。
瓷器至少是道光年间的制品,桌椅准是紫檀木做的。柴檀很黑,微微泛着紫色,威严深沉,能配合大家庭的环境气氛。柴檀的颜色天然生成,从木材内部渗出来,这正是玉石之所谓“润”,中国士大夫最喜欢这种自内而外的色泽,认为它象征有内在修养的君子。
那时,家家都是这个样子。
由条几垂直向上,紧贴着屋顶的内部,有一个燕巢。燕子利用屋顶的斜度,把春泥塑在纵横的椽间,春来秋去,在里面传宗接代。
总有需要关门加锁的时候。所以,客厅的门框上面,门楣下面,预留一条五寸宽的空缝,供燕子出入,称为“燕路”。每年春天第一件大事就是清理燕路,把防风避寒的材料取出来,不敢慢待来寻旧垒的远客。人人相信燕子有某种灵性,专找交好运有福气的人家托身,所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就是说燕子舍弃了衰败,寻求新的机运。因此,倘若谁家的燕子一去不回,可要引人费尽议论猜测了。
那时,家家都是这个样子。
我家的燕子一直和我们同甘共苦。可是有一天,突然啪嗒一声,燕巢掉下来一半,碎屑四溅,刚刚孵出来的雏,还未能完全离开蛋壳,光着身子张着嫩红的大嘴,在八仙桌上哭起来。它们的父母满屋乱飞,像没头的蝙蝠。
母亲立刻给雏燕布置了一个临时的窝,放在条几上。老燕多次冒险低飞,在雏燕面前盘旋,不论它们的孩子怎样挣扎号叫,它们始终没敢在条几上停下来。
父亲找人把燕巢补好,把雏燕送回巢内,可是它们的父母再没有回来。巢,一旦有了人的指纹,燕子立刻弃之不顾。
第二年,我们也有了覆巢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