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吾家(1)
兰陵王氏自丙沂公传至十三世思字辈,有思兆先生,就是我的曾祖父。兆公再传,和字辈,是我的祖父翔和先生。祖父有五子五女,我父亲行二,讳毓瑶,是毓字辈。
当年,人事资料要记载曾祖父、祖父和父亲的姓名,每个人都要记自己的“三代”,否则就是大笑话,倘若求职,写不出“三代”的人一定落选。
那时,有一个人出外求职,忘了曾祖父的名字,情势断不容许回家查问,就临时替曾祖父取名“曾杰”,意思是,我的曾祖父是位人杰。管人事的跟他有点交往,好心提醒他:“名字哪有用破音字的?”他急忙在“曾”字旁边添了个土字旁,成为“增杰”。
他得到这个职位。后来他查出曾祖父的本名,他请管人事的喝酒,要求悄悄地把记录更正过来。管人事的想起破音字加土字旁的往事,笑而言曰:“他老人家已经入土为安啦,你也别再轻举妄动啦!”
这“入土为安”和“轻举妄动”两个成语,成了嘲笑他的典故,被他的好朋友沿用了很多年。
我们小时候受过几项严格的训练,其中一项就是牢牢记住谁是你的三代尊长。
我的伯父毓琪先生,和我的父亲是一母所生,老弟兄俩的名讳隐含“琪花瑶草”之意。
可是这两位老人家并未生长在仙境,他们要面对尘世间的一切磨炼。
后来祖母去世了,由继祖母持家。继祖母生育了四叔毓珩先生,五叔毓珍先生,七叔毓莹先生。
我记得,伯父是个胖子,走路时呼吸有风箱声,性情随和,像一个商人。四叔比伯父稍稍清秀些,平时沉默寡言,但是有自己的原则。五叔那时是一热血青年,眉宇间有英气,关心国事,批评社会。七叔瘦小灵活,和他的四位哥哥不同。
传统的大家庭内部照例有许多矛盾,我家不幸未能例外。传统的大家庭也都注重观瞻,不断修饰自己的形象,我家也力求纳入此一规范。
小时候,我主要的玩伴是一只狸猫。猫爱清洁,但是自己无法洗澡,唯一可用的工具是自己的舌头。它拿舌头当刷子,把身上的每一根毛舐干净。多亏它有个柔软的身体,能运用各种姿势、从各个角度清理身体的许多部位。
看它那样辛苦,那样勤奋,使我十分痛惜。不错,它的外表是干净了,可是所有的污秽都吞进肚里。
看到猫,常常使我想起家庭,传统的大家庭。
猫有能力把肚子里的污秽排泄出去,大家庭也有吗?
猫,如果身上太脏,它就自暴自弃,任其自然,大家庭也会吗?
余生也晚,从未见过祖父。我想,他老人家一定是个卓越的商人。具有当时一般商人没有的世界观。他开设了一家酒厂、两家酒店,字号是“德源涌”和“德昌”,除了批发以外,在临沂和峄县县城都有门市部。历来谈兰陵美酒的文章,点名举例,必有“德源涌”的名字,它是兰陵开业最早规模最大的酒厂,北京设有分销单位。
一九一五年,祖父带着自家酿造的兰陵酒,以兰陵美酒公司的名义,参加旧金山太平洋万国博览会,得到金质奖章和银质奖章,出国参展之前,一九一四年,兰陵酒先在山东省第一届物品展览会上夺得第一名。这段史实,由王玉久先生从当年出版的《申报》和“中国参加太平洋博览会纪实”一书中发掘出来,至今犹是中国对外贸易反复引述的资料。我纳闷的是,在玉久先生的文章里,我祖父的名字是王祥和。但是,我从小受教育,熟读勤写祖上三代的名讳,祖父的名字分明是王翔和。
他老人家要伯父管理产销,伯父正是一个经理型的人物。他要四叔管家,四叔为人小心谨慎,又深得继祖母信任。他老人家的这些举措,堪称知人善任。
可是,他老人家送我父亲到济南去读法政专门学校,却是一步失着。在那年代,“法政”的意思是政治经济,法政专门学校培养的是官场人物。我父亲不能做官,尤其不能在军阀混战天下未定的时候做官。
等到我能够认识这个世界,祖父早已去世,生意早已结束,酒厂空余平地上一棵梧桐,酒店的门面租给人家卖酒。伯父和我父亲也早已奉继祖母之命分出去独立生活,酒厂的空地的一半,酒店的门面,以及相连的一所四合院,由我们这个小家庭居住使用。
我八九岁的时候,受好奇心驱使,“搜索”了我父亲的书房。据说,每一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都做过类似的事。我找到父亲的同学录,一部善本的《荀子》,一部石印的金批《水浒》,一枚图章。母亲告诉我,图章上刻了四个字:“德源长涌”。每个字的笔画都长长地向下垂着,有瀑布的趣味。这一方印章,也许是祖父一生事业的仅存的遗迹吧。
也许,这偌大的祖宅,才是祖父的事业的遗迹。
这所住宅,由大街口向南至小街口,由小街口向西至槐树底,成为一个方块。我不知道一共有多少平方公尺。这种住宅的结构,是用一个一个四合院连接而成。一个四合院称为一“进”。估计它大约共有十进,外加一片厂房。
我在紧靠大街的青灰色瓦房中出生、长大。房顶很高,没有天花板,我躺在床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屋顶和屋脊的内部结构,那是一种匀称的精巧的悬在空中的手工,用三角形的木梁支撑着。自从有了空气调节以后,很难再看见这么高的屋顶了。
老式的建筑方法不用水泥,用三合土。三合土是把细沙、石灰混入土内调制而成。那时,兰陵的房子几乎都是用三合土砌砖为墙,这种砖墙内外两层单砖,中间再用三合土填满,每隔五尺处加铺一条青石板,再在石板上继续加高。
那年代,小偷这一行里面有人专在土墙上挖洞出入事主之家,叫“挖窟子”,文言的说法是“穿窬”。我记得当年轰动兰陵的一大新闻,有人夜半听见不寻常的声音,知道“挖窟子”的来了,就抄起菜刀,蹲在墙边等候,等小偷从洞里伸手进来,狠狠一刀砍下去。这件事发生在天寒欲雪的冬夜,更使人觉得十分凄惨。
大户人家用“夹心砖墙”盖屋,用意在防盗,冬天也防寒保暖。同样的理由,我出生的房间只向天井开窗,临街的一面乃是单调的严峻的“高垒”。室内的光线很弱,据说最暗处与祖宗在天之灵相通。
据说,所有的婴儿都应该在这一角黑影里呱呱坠地。
四合院四面是房,依方位称为东屋、西屋、南屋。北面的一排房子有个特别的名称,叫堂屋。堂屋是这一组房子的主房。
堂屋的中间是客厅,两旁是卧室,称为“一明两暗”。客厅正中有门,门左右有窗,门窗正对天井,光线确实是明亮。
这种房子选材施工都很考究,兴家立业的人为后世费尽苦心。鸠工建造之初不但要请专家选日期、定方位,还要请全体工人吃酒席,并且特别送工头一个大红包。否则,据说,工人有许多“坏招儿”,使你败家。
据说,有人发了财盖房子,房子盖好之后家运开始衰落。这家主人心知有异,重金礼聘一位专家前来察看。
专家劝他拆房子。
一排新盖的堂屋拆掉了,墙根的基石也挖起来,专家从下面找到一个黑盒子,盒子里放着三粒骰子。
骰子的点数是幺二三。
幺二三是最小的点数,掷出幺二三的人准是输家,建筑工人把这样一个邪祟之物埋伏在墙壁下面,诅咒这个新兴的家庭。
那专家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慢慢地把骰子翻转过来,幺二三不见了,露出来四五六。
四五六是王牌,庄家如果掷出四五六来,立刻通吃。
黑盒子仍然放回去,房子再盖起来。从此,门迎喜气,户纳春风,三代康宁,六亲和睦,百事顺遂。
这故事,也许是建筑工人编造出来、用以提高专业地位的吧?盖房子的人宁可信其有。任何一种神话,一种谎言,只要可能对子孙有利,他们一概接受。
也许,建筑工人在我出生的这座房屋下面埋藏了“幺二三”吧,我家的境况一年不如一年。
我记得,我家后院,梧桐树附近,曾经有一个敞棚,棚下有长方形的石槽,槽上拴着两头骡子。小时候,大人一再告诫我不可接近骡子,使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骡子最大的功用是驾车。想来那时我家有车,那种木制的铁轮大车,用薄薄的棉褥和油布围成车厢。车厢形如轿子,称为轿车。这种车早已淘汰了,名字却留下来,归新式汽车使用。
既有车,想必也有驾车的人吧。我不记得我家有过这样的人,也不记得我家有过这样的车。我只记得确实有骡子,傲慢倔犟的骡子。
然后,我仿佛记得,骡子不见了,石槽旁边拴着两头黄牛。
为什么是牛?我家号称耕读传家,却不直接种田。回想起来答案可能是,那时候,常有佃农感到劳力不足,要求东家养牛供耕种使用。
记得冬天,我常在寒夜中被父亲叫起,他提着草料,我掌着马灯,冒着雨丝雪片,一同走到后院。父亲在昏黄的灯光下,把草料倒进槽内,拿起一根顶端分叉的木棒搅拌。夜很静,草料在搅拌中互相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颇似我后来在爵士乐中听到的沙锤。
想必也是应佃户之请,牛棚旁边有了堆肥。人畜的粪便不能直接用于施肥,必须混入稻草、炉灰、树叶、泥土,经过发酵。把堆肥放在我家后院,是防止有人偷窃。
我记得,老牛怎样用它的舌、把刚刚生下来的小牛收拾干净。我记得,小牛本来俯在地上,四肢无力,忽然一阵风吹过,小牛拉长了脖子,头往前一伸,就站了起来。
我还记得,那天,母牛除去缰绳,离开石槽,在后院里陪伴小牛,算是它的产假。
后来,不知怎么,牛已不见了,只剩下一头驴子。
家乡的主食叫“煎饼”,乡音近似“肩明”。煎饼是用石磨把小麦黄豆磨成稠糊,再放在铁鏊子上烙成,所以推磨是人生大事。我家没有劳力,必须用驴拉磨,这驴子遂成为我家一颗明星。
我记得那是一头公驴,俗称“叫驴”,仰天长啸是公驴的特长。那驴毛色光洁,身躯高大,颇有桀骜不驯之气,普通妇人童子来牵曳它,它往往置之不理。
驴子喜欢在地上打滚,俗语说驴打滚儿天要下雨,多半灵验,也许是空气里的湿度使它发痒,它没有搔抓的能力,只好躺在地上摩擦。可是,那突然而来的震耳欲聋的呐喊又代表什么?抗议吗?求偶吗?或者如幽默家所说,“驴子喜自闻其鸣声”,自我欣赏吗?
在我的记忆中,我家驴子的鸣声很惊人,音量极大,音质粗劣,而且抑扬转折连绵不歇,一口气很长,有时它突然在你身旁发声,使你魂飞魄散,耳鼓麻木。
乡人常说,世间有三样声音最难听:锉锯刮锅黑驴叫。我家的驴正是黑驴。口技专家似乎还没有人能模仿黑驴的叫声,那是独一无二的特别警报,黔驴大叫一声吓退了老虎。
大概是我家渐渐容不下这种自命不凡的驴,就换了一头牝的,乡人称牝驴为“草驴”。草驴沉默、柔顺,比较配合我家的环境。
抗战发生,兰陵一度是两军攻守之地,我们全家逃难,驴子跟着我们颠沛流离,忍辱负重。
最后,我离开家乡的时候,我家已没有驴子。
我常常回忆、简直可以说是纪念我家最后一个使女。
我不知道她在我家工作了多久,也不知道她的年纪,只记得她个子矮,丰满,比我的姐姐胖得多,——那时还有姐姐在世——天足,脸上红是红,白是白,前额梳着刘海,后头扎着大辫子。
那时,衡量中产之家的境况,要看他有没有“天棚石榴树,肥狗胖丫头”。肥狗与胖丫头并举,显然出于极落伍的思想,屡受革命家和妇女运动家的呵斥。但在那时,这句话是存在的。在那时,这四者我家都有,——曾经都有。
我和这位使女的关系并不融洽,她有一个任务是照管我,我总是不跟她合作。例如,她催我吃饭,或者想给我加一件衣服,或者从街上叫我回家,总是惹得她不愉快。
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记忆中,她帮助我的母亲料理家务,由我还在吃奶到我断奶。为了断奶,母亲在奶头上涂了黄连水。我初尝苦果时,她还站在旁边,一脸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