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吾乡(2)
据说,兰陵美酒有几项特点。
第一,据说,酒怕过江,本来是满满的一瓶酒,由北岸运到南岸,自然减少三分之一。兰陵美酒没有这种损耗。
第二,据说,兰陵美酒的香气特别馥郁。在中国,“酒为百药之长”,酒里总有一股药味,兰陵美酒是少有的例外。饮普通烧酒,入口时香醇可口,回味却败坏嗅觉,只有兰陵美酒,“连酒嗝都不难闻”。
第三,嗜酒足以致病,但是兰陵父老相信,饮他们酿造的美酒比较安全。明代的汪颖在《食物本草》中说,“兰陵酒清香远达,饮之至醉,不头痛,不口干,不作泻。其水称之重于其他水,邻邑造之俱不然。”
对酒,兰陵人有他主观的信念。入兰陵而不喜欢兰陵酿造的烧酒,那是可以默许的;入兰陵而褒贬兰陵美酒,那就超出了容忍的限度,视同极大的恶意。
我想,每个地区的人民都会在当地找出几件事物来寄托他们的集体自尊,基于无伤大雅的原则,你最好接受他们的价值标准。
很久以前,在兰陵,我就该学会这一点。
可想而知,兰陵有许多酒坊酒店。清末民初,兰陵酿造业的全盛时代,十八家字号欣欣向荣,百里内外分支机构处处。
酿酒是工业,有一定的法则和程序。但是,同一个师傅、使用同样的原料,未必能每次都酿出同样的酒。就像王羲之写兰亭集序,反复写了好几次,只有第一次写出来的最好。所以,酿酒又是艺术。
有时候,全体工人在酒师傅的指导下,该做的事都做了,最后却涓滴皆无,或者流出来气味刺鼻的恶水。这种状况真是糟糕透顶,店主损失了资本,酒师傅损失了声誉。既然尽人事不能保证结果,那就加上乞求天命。所以,酿酒又是宗教。
美酒有它独特的配方,主要的原料是黍。酒要埋在地下一年,等惊蛰闻雷时开窖取出。
实际上,在我幼时,“遵古炮制”的美酒已难在酒店里买到,坦白地说,我从未见过。
一般而论,兰陵人的运气不错。
兰陵镇的地势是一个方形的高台,极适合建屋筑城。我在《碎琉璃》中曾借用此一形象。想当初汉族漫行黄河下游觅地求生,先民忽然发现这天造地设的家园,必定欣喜若狂。
由于地势高,风湿和疥疮都是稀有的疾病,安葬死者,事后也很少发觉棺材泡在水里。土匪来了,乡人居高临下,防守占尽优势。
春秋时,先民在这里建立了一个小小的“国”。据说,因为兰陵的水质好,所以能造出好酒。后来,专家告诉他们,要酒好也得土质好,长出好的庄稼来。后来,专家又说,要出好酒还得有好的空气。兰陵人看兰陵,越看好处越多。
北伐前后,土匪以沂蒙山区为根据地,抢遍了鲁南的乡镇,兰陵也不例外。但是,到兰陵来的土匪不杀人,不奸淫妇女,只要财物。这股土匪有自己的哲学,他们相信做土匪等于做生意,将本求利,“本金”就是自己的生命。干吗要流血?血又不能当钱使用!强奸?何苦来,明天上阵第一个挨枪子儿!
兰陵当然也有地主,而且有大地主,清算起来,个个俯首认罪。不过“样板”地主——《白毛女》里那样的地主,倒还没有。
近代的兰陵很闭塞,很保守。可是放足,剪辫子,写白话文,兰陵都有及时开创风气的大师。南下黄浦抗日,北上延安革命,闭门研读资本论,都有先知先觉。
兰陵的城墙东西三里,南北五里,宽可驰马,是我小时候散步的地方。四面城门都有名家题字,东门是“东海镜清”,北门是“文峰映秀”,南门为“衢通淮徐”,西门是“逵达邹鲁”。虽是小镇,气派不小。
范筑先做过临沂县的县长,是兰陵人的父母官。能在这样一个好官的治理之下为民,也是风水有灵,三生有幸。
范县长的第一个优点是不要钱。对身为行政首长的人来说,贪为万恶之源,廉为百善之媒。
他的第二个优点是不怕死,“仁者必有勇”。
那年头临沂的土匪多,军队纪律也不好,时人称为“兵害”、“匪患”。向来做县长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认真,唯恐兵匪以暴力报复。
范县长不怕。那时允许民间有自卫枪械,大户人家甚至长年维持一支小小的民兵。范县长把这些乡勇组织起来,施以军事训练,又把各村的武力联络起来,建立指挥系统,一村有警,各村来救,同时以正规军队作后盾,土匪遂不敢轻举妄动。
兵害比较难除。幸而那时国民政府也知道兵害严重,不得不扬汤止沸,下令规定县长一律兼任军法官,在某种情况下,军法官有权判处死刑。范县长拿起这个尚方宝剑,挥舞叱咤,有效地震慑了兵痞兵氓。
临沂城内的驻军,军官往往告诫士兵:“我饶得了你,只怕范大牙饶不了你。”范县长的门牙特大,有这么一个绰号。
范在临沂的任期是一九三三年到一九三六年。后来他调到聊城去升为行政督察专员。不久,对日抗战发生,日军进攻聊城。范专员曾在北洋军中做过旅长,原是一员虎将。他守土不去,激战中阵亡,吾乡尊长王言诚先生浴血参与此役,突围得免。
岳飞曾强调“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范筑先先生一身兼具这两个条件,超过岳武穆所悬的标准。料想成仁之日,精忠岳飞在天堂门口迎接他的灵魂。
范筑先为政的另一个特点是“勤”。据说他整天工作,几乎没有私生活。
他奉命进行的几项大政,如土地测量,如严禁鸦片,如寓兵于农,都很容易以权谋私,因陋聚敛,但是范县长贯彻执行,没有苛扰。
一九三五年夏天,黄河决口,山东水灾严重,大批难民涌到,范县长顺顺当当漂漂亮亮地办好救灾。
当年的地方行政,有人称之为“绅权政治”,由各地士绅做政府的经纪人,做官的人只要得到士绅的配合就算圆满成功。
士绅和一般农工商学的利益究竟不能完全一致,因此有些良法美意不免遭士绅封杀。这个缺点,当时的制度无法补救,只有靠“贤臣”走出那分层负责层层节制的官僚体系,以个人魅力个人意志冲破士绅架构的长城,出入那“天苍苍,野茫茫”的世界。这样,“贤臣”必须勤苦耐劳。
范筑先先生就是在那样的时代、那样的环境,做了那样的人、那样的事。
有两件事,我对范氏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我一共只有两次机会看见他。
第一次,他巡视兰陵,顺便看看我们读书的小学。我们停课,大扫除,奉命要穿干净衣服,洗脸洗到脖子,洗手要剪短指甲。当天在校门内操场上排开队伍,队伍临时经过特别编组,把白白胖胖讨人喜欢的孩子摆在前列。
县长出现,大家一齐拍手,照事先的演练。原以为他要训话,他没有,只是从我们面前走过,从排头走到排尾,仔细看我们。他的个子高,面容瘦,目光凌厉,门牙特别长,手指像练过鹰爪功。然而他并不可怕。他每走几步就伸出手来摸一个孩子的头顶,大家都希望被他选中。
他没有摸我。他的手曾经朝着我伸过来,从我的肩膀上伸过去。他的目标在我左后方。天地良心,那个同学的长相没有我这么体面。也许正因为他比我黑,比我憔悴。受他抚摩的,多半不是饱满娇嫩的中国洋娃娃,换言之,位置多半在后面一排,以及排尾。
第二次能够看见他,是因为他要离开临沂了,去聊城赴任之前,他到临沂县的每一区辞别。兰陵是第八区。
在欢送的场面里,我们小学生是必不可少的点缀。主体是大街两旁长长的两列一望无尽的香案,香案后面站着地方士绅、基层官吏。这些人物背后墙上高挂着红布条制成的大字标语,感激德政,祝贺新职。标语连接,灰扑扑的兰陵好像化了妆,容光焕发。那年月,标语是用毛笔一笔一画写出来,兰陵很有几位写家,这一次都动员上场,不啻一场大规模的书法展览。
香案上并不烧香,摆着清水一碗,镜子一面,豆腐一块,青葱几棵,用以象征范县长的“清似水、明似镜”,“一清二白”。还有清酒两杯,主人的名片一张,表示饯别。只见县长在许多人簇拥下一路行来,——区长、镇长、警察局长、小学校长,少不了还有随从护卫,——鞭炮震天,硝烟满地。这一次他没有多看我们,一径来到香案之前。
香案上有两杯酒。范氏站立桌前,端起右面的一杯,——右面是宾位,——洒酒于地。就这样,一桌又一桌。兰陵本来就满街酒香,这天更是熏人欲醉。随员取出范氏的一张名片放在桌上,把主人摆在桌上的名片取回来,放进手中的拜盒。就这样,鞭炮声中,范氏一桌挨一桌受礼,临之以庄,一丝不苟。
范氏的路线是进北门,出西门。西门内外,香案还在不断增加。四乡农民,闻风而至,带着他们刚刚摘下的新鲜果菜。来到兰陵,才发现需要桌子,需要酒杯,就向临街的住户商借。我家共借出方桌两张,酒杯六只。有些远道而来的扶老携幼,阖第光临。
据说,根据传统,卸任的官吏必须在鞭炮声中离去,最忌冷场。所谓辞别,通常是在前面十几二十桌前行礼如仪,自此以下,俗套概免,以免时间拖延太久。范县长那天打破惯例,即使是临时增添的那些桌子,那些没有铺桌布、没有摆名片的桌子,他也平等对待。那天,兰陵镇虽然准备了很多鞭炮,还是不够。这种长串的百子鞭,得到县城去采购,临时无法补充。范县长并不在意,他的诚意丝毫不减。
范氏出外,一向不接受招待,这一次更是在午饭后到在晚饭前离去。等他坐上汽车,已是夕阳西下。他还没吃晚饭,我也没有,我们的队伍这时才解散,所有的香案也在这时开始撤除。那时,我觉得好饿!我想,他也一定饿了。
毫无疑问,这个人也给了我很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