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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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读小学的时候(2)

在这苦闷的日子里,五姑忽然插班进来。那年,五姑也许有十七八岁了吧,大大超过了读小学的年龄。她以少女的灿烂吸引了所有的视线,确乎是鹤立鸡群。

继祖母持家有方,但也做过几件令人不解的事。她老人家最喜欢五叔,五叔早年丧偶,离家投入黄埔军校,留下儿子骥才由祖母抚育,骥才也是她最疼爱的孙子,可是她老人家不让骥才进学校读书。

在五位姑姑中间,继祖母最爱五姑。在那“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环境里,五姑固然不曾读书升学,在那“女大不中留”的时代,五姑也迟迟不曾订亲,继祖母拒绝了所有的媒妁。

五姑忽然加入了女学生的行列,在当时当地是一大新闻。

回想起来,五姑不但漂亮,也活泼开朗,心直口快。每当我受人歧视的时候,她坐在最后一排,总看得见。她会大声叫着那人的名字说:“王××,不要当着我的面欺负人,我不高兴。”

姐姐训斥弟弟,弟弟不应该反抗,而且,他们也还不知道怎么跟一个身材和口才都超过自己的女生吵架。这些人的行为慢慢收敛了些。

五姑在音乐和体育方面很有天赋。那时,学校里只有简谱和风琴,人声就特别重要。她的年龄,足以把人声的优美完全发挥出来,有些歌曲是她唱成名曲的,——我是说在我家那个小地方。

这里有一首歌,我不会忘记:

春深如海,春山如黛,

春水绿如苔。

白云快飞开,

让那红球现出来,

变成一个光明的美丽的世界。

风小心一点吹,

不要把花吹坏。

现在桃花正开,李花也正开,

园里园外万紫千红一齐开,

桃花红,红艳艳;

李花白,白皑皑。

谁也不能采,

蜂飞来,蝶飞来,将花儿采,

常常惹动诗人爱。

如今写下来才发现歌词很长,当年从不觉得。五姑唱这支歌的时候,正值她生命中的春天,歌声中有她的自画像,凡是经过教室门外的人都驻足倾听。那年代,女孩子唱歌有节制,只可在音乐教室里唱,只要一步走出室外,就得“重新做人”。所以,我猜,五姑的天赋并未得到充分的发挥。

当她主持公道的时候,有人敢怒而不敢言,当她唱歌时,所有的人都是臣服的,所有的声音都是她的附庸,别人的歌声只有一个用处:把她的音质音色之美衬托出来、彰显出来。我相信,那是母校的一种绝响。

唉,该死的“女子无才便是德”!

就在我“剥极必复”的时候,学校收到了省府发给的一套“万有文库”。文库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王云五主编,是王氏早年对出版界教育界的重大贡献。那时有人说,王云五一生事业是“四”、“百”、“万”,即四角号码,百科全书,万有文库。

各地小学能有这一套书,是省主席韩复榘接受了教育厅长王寿彭的建议,以公款购置发给。韩复榘不读书,王寿彭不读新书,两人居然有此善举,也是异数。

我不记得这套书一共多少本。总之,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么多书。学校为它盖了一间房子,成立了图书馆,派我在课外管理图书。为了工作,我可以不上体育和劳作。从此我有了避难所,下课以后,我就离开教室,坐在图书馆里。那些人从未到图书馆里来过。

文库里面的童话和神话,开了我的眼界。我不记得有小说。文库也给了我科学和历史方面的知识。那时,在同侪中我相当博学。

不久,我又多出一件工作来。校长宣布,他要把这座小学当做一个县来演练实行地方自治。当然,他是奉了上级的指示。

本来,我对这件事没有兴趣,校方公布的规章,我只瞄了一眼,全校学生投票选出一位县长,我早已忘了他的名字。可是“县政府”成立,我被委派为第五科科长,主管教育,给我的生命注入了活力。

那时全国文盲很多,政府推行扫盲。学究办事,先就“文盲”的定义辩论一阵。有人说,只要认识一个字就不算文盲。中国人重视祖先姓氏,没受过教育的人也认得自家的姓,岂不是国中并无文盲?有人说,只要有一个字不认得,仍是文盲,那么打开《康熙字典》看看,岂非全国皆盲?何况《康熙字典》也没把国字收全。

扫盲是教育科的工作。“县政府”成立了许多识字班,选一些高年级的同学去教人识字,称为“小先生制”。我每天晚上去巡回观察教学的情形,撰写工作报告。当然,所有的工作由老师在幕后策划推动。

一个小镇也有“中央”和“边陲”吗,不识字的大都住在靠近城墙的地方,识字班也多半设在那里。五姑任教的那一班,简直就在荒野里。那时没有路灯,手电筒也很稀罕,逢到阴天下雨,一路上确实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五姑热心勇敢,从不缺课。

开班以后,临沂城来了一位督学,说是要视察实施的情形。那天晚上校长陪着他出动,由我带路。识字班的班址很分散,他走了三家,站在五姑教学的地方旁听了一会儿,就对校长点点头:“回去吧,下面不必再看了。”

他们回去,我和五姑一同回家。第二天,全校传遍了督学的话,督学说,他看见一个优秀的小先生,发音准确,仪态大方,精神贯注全场,顶难得的是懂得教学法。有这么一个人,足为视察报告生色,其余一笔带过就可以了。他说的就是五姑。可是五姑说,她那时十分紧张,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小先生制”给了我信心和愉快,从头到尾没受到什么干扰,这等事,有“干扰癖”的叔们爷们绝对不插手。回想起来,我这一生在那时就定了型:逃避干扰,只能有个狭小的天地。

那时,日子过得如同在一灯如豆之下做功课,眼底清晰,抬头四望昏昏沉沉。

虽然历史老师王印和(心斋)先生痛述近百年国耻纪录,全班学生因羞愤而伏案痛哭,仍然打不破那一片昏沉。

虽然日本军阀出兵攻占了东北三省,“流亡三部曲”遍地哀吟,仍然觉得云里雾里。

虽然日本在华北不断搞小动作,要华北自治,要国军撤出华北,几百名大学生卧在铁轨上要求政府和日本作战,日子仍然像睡里梦里。

印和大爷心广体胖但个子不高,大脸盘永远不见怒容,一尊活生生的弥勒佛,可是那天在国文课堂上发了脾气。

谁也没料到他会发脾气,昨天这时候,他还发给每个学生一块糖呢,上课有糖吃,大家直乐。

他带糖来有原因,那一课的课文是:

台湾糖,甜津津,

甜在嘴里痛在心。

甲午一战清军败,

从此台湾归日本!

…………

他由“宰相有权能割地”讲到“孤臣无力可回天”,糖不再甜,变酸。

“明天考你们,这一课的课文一定要会背,谁背不出来谁挨板子。”他很认真,同学们不当真,谁料第二天他老人家带着板子来了……

日子仍然像泥里水里。

唉,倘若没有七七事变,没有全面抗战,我,我这一代,也许都是小学毕业回家,抱儿子,抱孙子,夏天生疟疾,秋天生痢疾,读一个月前的报纸,忍受过境大军的骚扰,坐在礼拜堂里原让他们七十个七次,浑浑噩噩寿终正寝,发一张没有行状的讣文,如此这般了吧。

可是,日本帝国到底打过来了。那天校长的脸变红了,脖子变粗了,他说,对着全校师生握着拳头说,小日本儿贪得无厌,把台湾拿了去,还嫌不够,又拿东北;东北拿了去,还嫌不够,又来拿华北。小日本儿他是要亡咱们的国灭咱们的种!这一回咱们一定跟它拼跟它干!

全校,全镇,立即沸腾,到处有人唱“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到处有人念“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牺牲一切之决心”。学生昂然从老师用的粉笔盒里拿起粉笔,来到街上,朝那黑色砖墙上写下“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战争来了,战争把一天阴霾驱散了,战争把一切闷葫芦打破了。战争,灭九族的战争,倾家荡产的战争,竟使我们觉得金风送爽了呢。竟使我们耳聪目明了呢。唱着“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由口舌到肺腑是那么舒服,新郎一样的舒服。这才发觉,我,我这一代,是如此的向往战争、崇拜战争呢。

虽然我们都是小不点儿,我们个个东张西望,在战争中寻找自己的位置。

战争给我带来了好几个第一。

校长从大城市里买来一架“飞歌”牌收音机,小小的木盒子,有嘴有眼睛,蚕吃桑叶似的沙沙响,忽然一个清脆的女声跳出来,喊着“XGOA”。我第一次知道那叫广播,无线电广播。

晚上,老师收听中央台的新闻,记下来,连夜写好蜡版,印成小型的报纸,第二天早晨派学生挨户散发,我参加了工作。那是我第一次“做报”。

我还第一次演戏,演“放下你的鞭子”。

还有,我第一次慰劳伤兵。

战局自北向南发展,韩复榘不守黄河天险,不守沂蒙山区,日军一下子打到临沂。伤兵源源南下,从西门外公路上经过。

这天镇公所得到通知,大队伤兵取道本镇,中午在镇上休息打尖。

镇公所立即动员民众烧开水、煮稀饭,把学生集合起来,每人发一把蒲扇,等到躺在牛车上、担架上的伤兵停在街心,用蒲扇给他们赶苍蝇。

那天烈日当空。那天苍蝇真多,苍蝇也有广播和报纸吗?怎么好像是从四乡八镇闻风而来?它们才不管谁是烈士谁是英雄,它们不问谁已复苏谁在昏迷,只要是血,不管什么样的血,即使是绷带上晒干了的血,紫色的硬如铁片的血。

我们站在担架旁边,挥动蒲扇,跟苍蝇作战。右手累了换左手,左手累了用双手。女生闭着眼睛攻击,不敢看浴血的人。女生的母亲来了,给女儿壮胆。有些母亲,包括我的母亲,发现仅仅雪蒲扇还不够,端一盆水来给伤兵洗手擦脸。那手那脸真脏,把半盆水染黑了。那手那脸任你擦,任你洗,原来闭着的眼睛睁开,表示他知道。母亲用湿手巾像画一样像塑一样使那张脸的轮廓清清楚楚显示出来,才发现那是一张孩子的脸。母亲流下眼泪,很多母亲都流下眼泪。

我们曾经恨兵,我们曾经讨厌兵。可是那天,我们觉得兵是如此可爱。我们觉得那样脏的绷带,用门板竹竿网绳做成的那样简陋的担架,实在配不上他们的身份。那天我们最恨苍蝇,可是,头上空中出现了敌人的侦察机,我们又希望全省全国的苍蝇都来,组成防空网,把地上的一切盖住。

那时的防空常识说,你只要原地不动,飞机上的敌人看不见你。蒲扇马上停下来。那时,流传基督将军冯玉祥的名言:天上的乌鸦不是比敌人的飞机更多吗?乌鸦拉屎可曾掉在你身上?我们一致默诵那首诗:“铁鸟来,我不怕,乌鸦拉薄屎,我没摊一下。”

侦察机来了,去了,然后,是我遭受的第一次空袭……

由“七七”日军在卢沟桥起衅到日本空军轰炸兰陵,其间相距半年。这半年没有上课。

我们不上课,我们听广播,广播里有沙沙的杂音,轻时如蚕食桑叶,重时如雨打芭蕉,但我们只听见新闻,听不见杂音。那时新闻中尽是伤亡与撤退,我们非但没有沮丧的感觉,反而兴奋得睡不着觉。不管眼前是胜是败,中国动手打鬼子了,到底打起来了。

那时,收音机是新奇玩意儿,每天晚上有许多人堵在办公室门口见识一番,校长宋理堂先生严格规定不准我们动手摸弄,我就坐在办公桌旁等候老师开机。那时收音机的体积大,有木制的外壳,正面分布着三个钮,一条标示波长的尺,还有送音的喇叭,它的构图常常使我想起人脸。开机后,那一声女高音“南京中央广播电台XGOA”,使人精神大振,手舞足蹈。广播真是个神秘的行业,不料十三年后我也成为这一行的从业人员。

稍后,在靳耀南老师主持下,我们分组到四乡募集铜铁,供给兵工厂制造子弹。我参加的那一组负责兰陵北郊的农村,那是我第一次亲近北郊的田园人家。我们天天出动,记得曾有一位少爷同行,有一天,他进了村庄把任务交给村长,我们坐在村长家里喝茶,工夫不大,一阵乒乒乓乓装满了一辆独轮车。回想起来,这一番举动的效用乃是在教育和宣传,借着募捐深入而普遍地宣扬了“抗战人人有责”和“抗战人人有用”。

为“唤起民众”,学校的老师们演了一天戏,这件事最是轰动四方。学校的大礼堂原是孔庙正殿,殿前有一座高台,宽大平整,想是当年祭孔的地方,而今是现成的舞台。国文老师田雪峰先生,临沂城人,长于皮黄,荆石老师和靳耀南老师博通话剧,戏码不难安排。

演员就地取材,台上台下都有趣事。戏里有日本兵有汉奸,演汉奸的那个小伙子有天分,第一次上台就引得台下唉声叹气骂他坏。他老娘在台下顾不得看戏,人丛中挤来挤去找熟人,找到熟人就再三表明他儿子孝顺、诚实、也爱国,是个好人。

大轴是新编的京戏,剧情是日军侵略,人民流离失所。田雪峰老师演老生,靳耀南老师反串老旦,这两大主角事先请了说戏的师傅来研究身段,又吊了个把月的嗓子,郑重其事,演出时感动了许多人。

老旦的戏本已赚人热泪,结尾时老生又有一段碰板:

难民跪流平 尊一声列位先生仔细听 独只为我们的家乡遭了兵逃难来到兰陵城 可怜我举目无亲腰内空 腹内无食活不成 但愿得兰陵镇上有救星发发慈悲 给我煎饼 热汤热水救救残生 救人一命胜似念经

演到此处,台下观众纷纷掏出铜元来往台上丢撒,(那时买盐打油还使用“当十”、“当二十”的铜元。)全剧遂在主角道谢配角捡钱中落幕。

学校并没有正式宣布停课,我们仍然天天到校,也看见每一位老师都在学校里。每个都有做不完的事情。这期间,县政府的视察来过,走马观花,夸奖我们新编的壁报。

后来,老师渐渐减少,他们打游击去了。

然后,同学也渐渐减少,每个人的心都野了,散了,不能收其放心了。

然后,就是那次击碎现实的轰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