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梦中之妖
“儿郎们!本将军召集尔等!只欲与那小妖精,决一死战!”
“为了今后能在这清远河中,扬眉吐气!”
“诸君务必奋勇出击!”
“万胜!”
“万胜!”
……
陈三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
他以隐蔽的视角,窥视着一只青背银纹的螃蟹,聚集一帮水族异类,趴在岣嵝怪石上,有模有样地做着战前动员。
听意思。
这些个虾兵蟹将,为了独占清远河,即将要在下游某处与另一方势力,展开一场生死搏杀!
类似的情景,自打患病这六年来,他见过不下十数次。
眼睁睁地看着寥寥几只螃蟹,变作如今这般上百规模。
有时他也忍不住会想。
莫非冥冥中,暗示着他也是其中一员?
但随着荡漾开来的浑浊泥水,遮蔽了视线,一阵熟悉的声音,复又在他耳边响起。
“三哥哥?!”
“三哥哥!你快醒醒!”
朦胧中,被叫醒的陈三,迷迷糊糊看着眼前晃悠的身影。
张了张干裂的嘴唇,陈三努力鼓动着嘶哑的喉咙,缓缓吐出了一个字:
“水……”
话音刚落,他的喉间,划过一缕缕甘甜。
清凉的井水,刺激着他那模糊的意识,渐渐变得清晰。
陈三拧过头,试着撑开眼皮,朝着身旁望去。
一张稚气未脱的清丽面庞,跃入眼帘,眼角还未风干的泪痕,说明对方不久前才大哭过一场。
“小妹,我……好多了……”
“三哥哥!说了不让你干重活,你怎地不听!若非爹让我早早回来,你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交代?!”
小姑娘一下子扑到他的身上,哽咽不住。
只言片语间,诉说着满满的担忧。
六年前,陈三在自家小院的水井边受了惊吓,身子骨便一直羸弱无力,有人说这是被吓丢了魂,还有的说,是突发癔症,无药可医。
自此,陈三一直被关在家里,唯一的活动,就是白天在院里晒会太阳。
今早见院中杂乱,贪心之下,多收拾了一会,没成想竟累晕了过去。
宠溺地任由自家小妹在怀里抱怨,直到对方发泄完心中的不满,陈三才帮着拭去眼角的泪花。
拍了拍少女的肩头,他轻声询问道:
“爹呢?”
“还在河边,二哥跟着帮忙,说是昨天下了场大雨,冲出来不少鱼虾,正和村子里的人抢着捉鱼呢。”
清远河位于村子东边,宽约二三里。
平日洗衣做饭,全凭这里给水,但因为近年来,雨水稀疏的缘故,不仅整段河流缩短了七八成,连村子里的新打出来的几口水井,也陆续出现枯涸的征兆。
没了水,田里种植的稻谷,自然无法再和从前一样正常生长。
于是缺水少粮,成了现在清河村里司空见惯的事。
饿极了,村民就从地里逮些燕雀、田鼠,亦或是趁着河水涨落,去滩涂上,捡点等死的鱼虾来饱腹。
说起鱼虾。
想到在梦里听到见到的画面。
陈三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个荒诞的念头。
如果。
那些个会讲人话的螃蟹精,说的是真的呢?
他撑着身子坐起,却被陈小妹一把拦下。
“哥!你要做什么?”
“我想去搭把手,帮帮忙。”
“可你才因为搬门口那堆箩筐晕倒!我不让你去!”
“我就站旁边看看。”
“那也不行!”
谁知说话的功夫,陈三已然骨碌起身,抬脚跨过了门槛。
觉察到自己拦了个空,陈小妹忙又气鼓鼓地跟上。
两人像是角力般,追赶着出了村子。
直到清凌凌的河水,倒映着天边云霞,出现在他们面前,这场追逐游戏,才宣告结束,虽然这次跑的的确远了些。
“你看,我这不是没事么?”
陈三不着痕迹地抹了把额上冒出的层层虚汗,正要打趣小妹生气时的可爱模样,转移话题,却听远处芦苇荡边,传来一阵呼喊。
“抓着哩!”
“好大!”
……
数条又肥又嫩的草鱼,被人用鱼叉从浅水滩上扎起。
围观的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羡慕的喝彩声。
顾不得与陈小妹拉扯,陈三穿过河床上茂密的杂草,朝着记忆里描述的方位跑去,两三脚,便踩入了满是淤泥的河滩。
这捉鱼、摸虾、逮螃蟹,但凡自小在村子长大的,多少都会些。
螃蟹善打洞,又喜呆在长满青苔的河石下。
如果看见水里的石头总是吐出一连串的白色气泡,说明这里八成有货。
也得亏他的目标是鲜有人争抢的河蟹,若是梦见的是河鱼,要去借鱼叉也罢了,主要还得钻到人堆里,与人哄抢。
以他的身板,到时除了啃上一嘴烂泥,怕是再无收获。
“小妹,帮我找个蟹笼来!”
“哥!大夫说,你身子虚弱,这河水太寒,呆久了,你会落下病根的!”
“你要真为我好,就听三哥的话,快去!”
见拗不过陈三。
陈小妹跺了跺脚丫子,返身去河塘周围找自家二哥他们。
而下水的陈三,这会正挽起裤腿,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
螃蟹打架,渔夫得利。
那怪异的梦境是真是假,就看此行的收获了。
盏茶的时间过去,他的手底终于摸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独属于河蟹的扎手的刺痛感,让他直接将其抓起。
一只巴掌大小的青蟹,带着淤泥的土腥气,被他牢牢控制在手里,张牙舞爪的样子,显然是没料想到自己会被人突然抓住。
见陈小妹还没找来蟹笼。
陈三脱下外衣,做了个临时的布笼,将手中的青蟹兜住,以防止其逃跑。
然后继续朝着河水深处摸去。
一只、两只、三只……
陈三捉来的河蟹越来越多,直到快要装不下时,一只竹篓蓦地从身旁伸了过来。
将它拿着的,是个一脸络腮胡子的青年男子。
陈三回头望了一眼,没有半点惧怕,反而咧嘴一笑。
“二哥!你来了!”
陈啸风,陈家老二,长陈三两岁。
若非家道中落,陈三本也该和对方一样,找个识字的先生,取个像样点的名字。
可如今漫说花钱取字,就连如何温饱,也成了件压得众人夜不能寝的大事。
说起这名字。
陈三又一阵恍惚。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有个比较正式的名字的。
毕竟时不时地,就会在梦里听到有人用陌生的称呼,试图叫醒他。
无奈自打患病后,他的记忆变得支离破碎,到现在他也没回想起对方具体说的什么。
“爹的话不听,小妹的话你也不听,三娃子,你莫要以为身子弱,我这当哥的,就不敢收拾你!”
陈啸风曾读过几年私塾,奈何家贫,中途便退了学,跟着人,四处打些零工,帮老父亲减轻负担。
年纪不大,说话办事,却已有了长辈才有的派头。
将布兜里的青蟹尽数倒入蟹笼,陈三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答道。
“二哥,我这身子好着呢。”
陈啸风瞪了一眼拍着胸脯保证的陈三,努了努嘴,示意这个不省心的弟弟上岸。
尝到好处的陈三,哪肯放过这次意外得来的机会。
装作没看到,又往前面渡了一小段距离。
陈啸风本想出言呵斥,但见自家弟弟一改往日病殃殃的气色,便悄然将快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正常人在家里闷得太久,不疯也病。
这次,权当是让这小子放放风吧。
小心地护在陈三后面,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
起初陈啸风并没将这片只淹过膝盖的水域放在眼里,以他的估计,充其量能抓来十来只螃蟹就不错了。
可随着时间过去,脚底的动静,远远出乎他的预料。
几乎不用仔细去找,一些螃蟹就自个撞了上来。
其中五六只碗口大小的青蟹,让自诩见多识广的陈啸风也是啧啧称奇,打趣着两人是否捅了这河老爷的老窝,把负责抬轿的螃蟹兵,一揽包收。
埋头打捞河鲜的陈三心中一动,却并没将他所梦见的东西,一股脑地都说出来。
平素里,他身子虚弱,连个远门都出不了。
若无真凭实据,八成会被人当做疯话。
还是等到时机成熟,再将此事和盘托出为好。
夕阳西下。
忙碌半晌的两人,加起来的收获,很快装满了带来的四只蟹笼。
另有诸多河虾,鱼鳝无算。
正待陈三招呼着陈啸风上岸,去找陈小妹再借几只竹笼来时,两人身旁又突地传来一声“噗通”轻响。
不远处的岸边,正站着一同村之人,手抛石子,驻足观望。
“陈家小子哟!收获蛮大得嘛!”
“碰巧的!有福叔,要不您也下水捞捞?”
那贼眉鼠眼的中年汉子,嘴里一边说着“怎么好意思”之类的话,但脚下却未曾抬起半分步子。
发亮的双眼,带着一丝贪婪之色,在他们与河水间,来回不断扫视。
仿佛只这一眼,就将这片水域,连同两人的蟹笼,都据为己有。
陈三没做声,全由陈啸风挡在他前面搭话。
双方东拉西扯了几句,陈啸风暗中回头朝自家弟弟使了个眼色,两人提溜着蟹笼,打算就此离去。
临走时。
陈三忽见刚才被石子砸中的水面,冒出一团白坨坨的亮光,时隐时现,不知何物。
见猎心起,他钻入水底,伸手一捞。
却是个河蚌。
来不及细看,随手将其塞进蟹笼。
路过宋家那人,见对方伸着脖子,一个劲地往他手里的竹笼上猛瞅。
陈三不服气地瞪了一眼这厮,匆忙又追向陈啸风。
没走多远,就听到身后传来几声水花扑腾的响动。
等到四下无人。
陈啸风用胳膊肘怼了下跟上来的陈三,小声道。
“怎么?不舍得?”
“有点……”
“呵呵,螃蟹没了可以再捉,但与宋家那人交恶,咱爹以后可少不得要被刁难。”
“我懂。”
陈三点了点头。
清河村里讲的最多的就是宗族关系,对方的家族人多势力大,他们陈家惹不起。
尤其前年,代父从军的大哥走了后,他们家的处境就更难了。
想起之前村里流传着某些大家族仗势欺人的消息。
陈三握紧手里的蟹笼,眉头紧锁,不知心里盘算着什么。
接近村口时,远远望见陈小妹搀扶着老父亲陈守田,呆在一颗大槐树下,翘首等待着他们。
“哥!这里!”
“来啦!”
挥了挥手中的蟹笼,陈啸风和陈三小步跑上前。
“这么多?!”
陈小妹看清蟹笼里装着的密密麻麻的河蟹,小嘴微张半天。
自家这两位哥哥,莫不是将整条河的螃蟹都抓来了?
毕竟印象中,以前干涸的清远河除了洗衣打水才有些用处,平常连只二斤重的河鱼都钓不上来。
“就这还没抓完呢!只不过宋家老六跟在我们后面,我不想和那种泼皮无赖扯上什么关系,就带着三儿先回来了。”
“嗯……和那家人少打交道没错,免得惹上一身麻烦,咳咳……”
陈守田佝偻着背,微微咳嗽着。
不等老父亲再开口,陈三极有眼色地先一步接过对方手中的鱼篓。
扫了一眼,里面几条滑溜溜的草鱼,正一张一合地鼓着鱼鳃。
瞥见陈三腿上沾染的淤泥,陈守田重重叹息一声。。
“一转眼,都长大了……”
“爹,三儿这段时间身子骨好多了,兴许你多夸他两句,明个都能跟着咱一起下地抡锄头。”
陈啸风乐呵呵地打着圆场。
陈守田平日行止严肃,常教导众儿女做人诚敬有礼,做事规矩有序。
以往看到身体羸弱的小弟偷跑出家门,多半要怪罪几句,今个见老父亲突然转了性,他心头微喜的同时,却也有些暗淡。
当年陈守田少年从军,也算意气风发,却不想暗中落下咳疾,后来再加养育儿女,辛苦操持。
鬓角白发,日渐增多。
语气缓和,怕也是知了天命,心有挂碍,才会如此。
这般下去,始终不美。
看来得想想办法,凑些钱,请个医术高明的郎中来,将陈三医好,让老父亲宽心,家里也能添份助力。
“咳……油嘴滑舌!”
看了眼陪在左右的二子一女,陈守田又轻声叮嘱道。
“自己的身子要知道爱惜着些。”
“走罢,我们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