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童生试
无论这位儒家八品、举人功名的张子谦张先生心中如何纠结,龙场书院那位“云深不知处”的山长,似乎仍是疾病缠身,始终不曾现身一面。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大盛成皇十六年。
二月二十三。
龙场县,童生式正日。
昨夜下了场小雨,迈步走在县城大大小小的街道上,还能嗅到空气中交织着的泥土芬芳,也颇清新。
黎明前。
晨光微熹,雾霭沉沉。
沈言换了身漂洗得干干净净的灰布长衣,随身携带自己用得最顺手的那套笔墨砚台,不紧不慢,向县衙所在的方向走去。
少年心中,也难免有几分激动。
自穿越以来,每日读书、笔耕不辍的结果,今日便要见个分晓了!
天时尚早,县城中几乎没有行人。
沈言转过一处街角时——
忽的。
“闲人闪开!”
“闲人闪开!”
自街道另一端,有人大呼小叫之余,却是带着种轰轰烈烈的气势冲了过来。
沈言赶紧闪避。
忙不迭地后退两步,再转过头,鼻尖便被阵阵猛烈劲风刮过。
一驾马车在少年眼前,横冲直撞地狂奔而去,想来适才发话的,正是车辕上那位将手中马鞭,在半空中噼里啪啦挽了十几个鞭花的老车夫。
沈言眨了下眼睛。
马车已然远去,只从风里,传来几道含糊不清的交谈声:
“福老伯,不必这样快,万一冲撞了刚才那位行人,就不好了......”
“小公子见谅,不过今个是小公子应试的日子,若然真的耽误了时辰,老仆我百死莫赎。”
“......”
再要细听,马车却已然离得远了。
沈言怔了片刻,旋即,被气得笑出声来:
什么人啊!
你家小公子要考试,可这通往县衙的路上,有几个不是奔赴考场的啊?
少年一时不忿。
与此同时,耳畔,有人莫名怅然地叹息一声:
“唉!”
沈言扭头望去。
视线中,冻得瑟瑟发抖,却兀自叹气的,却是位头发花白,脊背佝偻,大约年近花甲,手中还牵着个十岁上下的小孩子的老翁。
“老先生,您可有什么事情?”
“啊,无事,无事!”
老翁摇了摇头:
“就是一时感慨,没想到今年的童生试,连龙场神童都来了。”
“龙场神童?”沈言一时好奇。
“就是刚才马车上的小儿,那可是本县,出了名的神童啊!”
花白头发的老翁顿了顿,继而语气感慨道:
“七岁熟读经典,十岁倒背如流,十二岁时便出口成章,写出来的诗,本省学政老爷看了,也是赞不绝口。
“今年龙场神童年满十四,也该到了考取功名,跻身仕途的年龄了。”
说着,边走边聊,老翁对这所谓的“龙场神童”,倒很是推崇。
行至县衙左近,沈言向这位老先生拱拱手,半开玩笑地说:
“令孙今年不过十岁,就能参加县试,想来比那位神童,还要强上几分。”
“他?”
老翁一时失笑:
“他才读了几本书,识得几个字啊!
“不是他考,是我来考试,家中这小孙子,无非是跟着他爷爷,过来看看热闹。”
啊?
少年哑然。
童生童生,只要县试未过,即便六十岁了,也还是要考童生!
......
龙场县地处西南,文风不盛,每年报名县试的学子向来也多不到哪去。
故此。
童生试的考棚,就设置在县衙里。
选一方大院,院北正门大开,为“龙门”。
沈言随着人群,在这道龙门下方,被几名穿公服、配腰刀、头戴乌纱小帽的衙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摸索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夹带纸张后,这才被放进院中。
随即,朝拜圣人像。
再然后,众多白身学子们,就只能在院落中,侍立,静候。
“这位兄台。”
忽的,有人拉扯了下沈言的衣角:
“我向你致歉。”
说话的人衣着锦绣,眉目精致,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却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龙场神童。
“家中老人心急,不小心冒犯了你,还望阁下不要见怪。”
沈言略一沉吟,随即压低了声音:
“怎么这个时候来找我道歉?”
龙场神童理所当然道:
“自然是因为之前冲撞了阁下,我身为龙场县案首,更不可能在礼仪上有半分疏漏。”
案首便是童生试第一。
沈言微微皱眉:
“还没开考,便知你是本县案首,莫非......”他竖起一根手指,向上方虚点两下。
“你可不要乱说!”
小公子脸色微变:
“科考作弊,依律,是要上枷游街示众的,贿赂考官,罪加一等,更要打廷杖一百,发配烟瘴之地充军。”
接着,不等沈言继续发问,这位龙场神童便绷起脸,眉宇间颇有一分倨傲:
“我才华横溢,扬名多年,区区一个童生案首,不是手到擒来?”
“呼......”
原来如此。
沈言轻舒了一口气。
还以为童生的名额,都被你们给预定了,那我还考个锤子?
自己吹自己,还装得这么煞有介事的干嘛?
紧接着。
少年摇了摇头,摆脱种种纷乱情绪的同时,眸光又再度坚定起来。
他并不介意所谓案首,但务求通过。
考成童生,才有资格参加接下来的修文府府试,考秀才!
......
稍后,童生试考官,也就是本县县令卢钰,在众多县衙官员、当地秀才的簇拥下,受了院中众多考生一礼。
俯身下拜时,沈言偷眼观瞧:
这位龙场县的卢县令,大约三十来岁,养尊处优多年的身材稍有发福,不过罩在那件绣鸳鸯补服的七品文官青袍下,倒也显出了几分地方父母官的气势。
其人面容白皙,脸颊有肉,几捋梳理整齐的胡须飘荡胸前,确实如人所言,气质风雅。
随后,卢县令带人回归内院。
只留下一名差役,念一个考生姓名,听到有人应声,内院里的保举秀才也确认过一遍,这才递出一个写了文字的纸袋。
不多时,轮到沈言。
他出声上前,听着内院中,高明扬抑扬顿挫地唱了声“确是此人”后,少年接过纸袋。
眼见上面写着的是“丙三”。
沈言瞥了眼糊纸灯牌,到第三排第三个的位置上坐下。
等到唱名完毕。
他撕开纸袋,取出其中试卷。
只看一眼,沈言便情不自禁地露出笑意。
两页纸上,黑白分明,题目且不谈,抄写试卷的字迹,他可再熟悉不过了。
字体规整,方方正正,通篇全用馆阁体......
这分明是抄书铺的孙老先生手书!
也难怪,数日之前,老爷子便封闭了大门,谢绝见客,连沈言上门抄书的工作都停掉了。
这位孙老先生,为人倒还真是方正不阿。
一笑过后,少年收敛心神,重新看向手中试卷:
童生试的考题,分为三个部分——
贴文,经义,诗赋。
最先是“贴文”题四十道,也就是默写填空。
沈言无声阅读纸面上第一列文字:
“不诚无物。”
“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
这是《中庸》中的句子,中间少了一句,沈言的四书五经,已然小成,早已将其中内容,做到了倒背如流。
他微微一笑,在留空处写下:
“是故君子诚之为贵。”
第一题便做好了。
之后一题:
“乐只君子。”
“此之谓民之父母。”
此句出自《大学》,出题人故意选取了从中断开,前后不伦不类的句子。
对沈言而言,这种考法依旧毫无难度。
他提笔书写:
“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
便又算是完成了一题。
后面接连三十八道“贴文”,沈言挥毫泼墨,接连作答,笔下无一丝凝滞。
第二部分是两道“经义”题,一道出自《四书》,一道出自《五经》。
题目要求考生,各自论述某篇文章中,其中一句所包含的学问、要义。
沈言稍加小心,反复回忆了书院教授的内容。
再结合自身四书五经小成后,反馈到经学本身上的理解。
谨慎落笔,分别写了百余字的论述。
少年擦了擦汗,抬眼望天,此时才过去了多半个时辰。
天光逐渐放亮。
童生试至多,允许考生在考棚内逗留一天,甚至还可以随身携带干粮清水,唯独只限一日,天黑便要清理考棚,不给烛火。
随后依考生多少,多则三五日,少的话,最快隔日便能放榜。
时间尚早,沈言也并不着急。
他抿了一口,随身水带中,盛着的凉开水。
随即,少年将试卷翻到第二页。
这也是在沈言看来,最难,最需要赌运气的一部分。
在稀里哗啦、惹得附近考生,纷纷怒目而视的翻卷声里,沈言凝神看去:
童生试第三部分,诗赋题。
以“春”为题,做五言律诗一首,不限韵。
春......
这是一个很大的题材,可写的内容也极多,春花春草春风,有太多文人骚客,曾寄情于这一片美好春光。
不过,若是想写得恰到好处,合乎情理,又不至于与我这个白身读书人的身份相抵触......
穿越前读过、背过的种种诗词,过眼云烟般在他的脑海中盘旋。
最终。
沈言提起毛笔,在试卷第二页上,目不斜视地写下四个字:
《春夜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