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附錄 小维兰的邮轮历险记
2018年11月1日(万圣节)
维兰在航行于莱茵河上的和谐号上。
「请问,这两个空位有人坐吗?」她向坐在一张四人座餐桌上的一对夫妇问道。
「没人,请便。」在座的女士自我介绍:「我叫苏西。这是我先生吉姆。」
「你们好!我叫维兰…我被窗外变化无穷的灿烂秋色迷到没听见扩音器通知乘客用餐。」
「请问你们从哪儿来的?」
「洛杉矶。我们那儿没有季节。你能相信吗?我们的河是用水泥填的。」
「愿意跟我们一起举杯吗?」那位女士转变了话题问道。
「庆祝什么呢?」
「家父的108岁生日。」
「啊,这是多难能可贵的事!」维兰惊喜地说:「他在船上吗?」
「不在。他96岁那年就走了。」
「妳真是个好女儿!12年后在度假期间还记得爸爸的生日。」
「我记得的原因是那天正是万圣节,尤其今天是在船上。爸爸在世的时候是在船上工作的。你喜欢搭乘游轮吗?」
「是的,但只是河轮。我不喜欢海轮。」
「会晕船吧?」
「是的,可是原因不只是这个。晕船可以吃药缓解。」
「曾遭遇过不愉快的事?」
「船沉了。我是说,触了礁。」
「啊呀,那多可怕!说起来,家父也经历过一次船触礁。那是…」苏西想了一下说:「八十一年前的事。」
八十一年?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突然,旧日的情景鲜活地出现在维兰眼前。那是万圣节后的第一天,没下雨,不冷,只是有点凉意。那时的她只是个小女孩。
1937年,11月2日(万圣节后的第一天)渥太华
维兰一面笑,一面滚下屋前斜坡上的草皮,一些刚割下的草叶掉进了嘴里,她喜欢这个味道。爬起来跑上坡顶,正准备再滚一次,忽然听见刺耳的救火车的汽笛声由远而近…
「该起床了!」
「再滚一次就好!」
「滚?」
「两分钟。阿妈,拜托!」
「今天是妳最后一天上学。」
她立刻从床上跳起来。
她从不错过任何一个上学的日子,今天当然更不例外。
打入秋开始,这个小妞就得意地向所有人宣布:她已经是二年级生了。
二年级的生活和一年级完全不同,课本上的字体比一年级的小多了,所唱的歌也不再有娃娃腔,而且开始用墨水笔书写。虽然修女很严格,对她倒满好的,还愿意留她在修道院里寄宿。
她准备就绪。自己穿好衣服,把那难以下咽的麦片早餐吃完,不需别人提醒就梳头、刷牙完毕后,自己走路去上学。家里人都认为这是当然的,她是四姐妹中的老大,是最受阿好(Ah-ho)宠爱的。当她走下屋后的台阶时,还可以听到阿好在背后唠叨:
「手帕带了吗?」
「带了。阿妈。」她用阿好的家乡话回答。
这屋里的人使用这么多种语言:英语、法语、塔拉加语(菲律宾语)、华语、广东话…但,除了家乡话,阿好哪一种语言都不会说。小孩不准直呼她的名字,所以都叫她阿妈。
「妳昨天上色的图画书带了吗?」
「带了。阿妈。」
「自来水笔呢?」
「当然带了!」
「别走到马路上,记得要靠边走!」
「好啦,好啦…阿妈,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维兰走出两层楼的红砖房。这一大清早,街上已经有行人了。此刻,对住在使馆区里的成年人来说,要冒着寒气外出是太早了点儿。抬头看向浅蓝的天空,心想:她将会错过今年冬天的雪。
学校离她家只有五个街口,但她通常会走相邻的另一条街,因为这街上有一条恶犬,每次她经过时,都会对着她狂吠;还有个讨厌的胖小子,总是会用她认为是侮辱的方式叫着她的名字,并像这样地嘲笑:「啊哈…哈…她怕毛毛狗。」
她总算到了学校--一幢四面外墙嵌着黑色木条的白色三层楼建筑。把脱下的外套挂在她的名牌下方的钉子上,换上一双软鞋,爬上一道长长的阶梯。
「一、二、三、四…」每次爬楼梯,她总会数着阶梯数:「…16、20。」楼梯间歇脚处有一扇门,一如往常地紧闭着。每次路过,她总是有一种想推开门一探究竟的冲动,真想知道门后到底有什么东西;可是只允许修女们进去,就像在她自己的家,白天只有爸爸和一些穿西装的人可以在一楼工作。修女们在里面会脱下头巾吗?她们有头发吗?她们有洋娃娃和狗熊吗?会在床上跳跃吗?假如能在修道院里和修女们一起生活,她当然可以获准进去;但,她的父母认为绝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因为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她继续数台阶:「21、22、23…40。」终于爬上楼梯的顶端。
「早安,玛莉姆姆。」说着,她把图画交给修女。
「早安,维兰。妳画得真好!」
维兰从学校回来,一走进家门,阿好就冲着她叫:「我要在手提箱里帮妳放什么?」
「帮我把狗熊放进去好吗?」
「好,我会的。」
「这是我的钢笔,这次旅行我用不到。是吧,阿妈?」这是她爸爸的旧雪菲尔德牌钢笔,有着玳瑁笔管和金质笔尖,是她上二年级的第一天,爸爸送给她用来认真书写的。
「我们要去哪里,阿妈?」
「大苹果(纽约)。」
「有多大?」一听到苹果,她睁大了眼睛问。
「我也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说是大苹果?」
「去问妳妈妈。」
「妈,大苹果在哪里?」
「美国。」
「美国不就是美洲?我们不是已经在美洲了吗?」
「美国人认为,只有他们才是美洲人,却不知道还有其他民族的人住在美洲,所以我们只是配合一下,好让他们开心。」
「其他民族是哪些?」
「艾斯基摩人、印地安人、加拿大人、墨西哥人,中国人…」
「我们是中国人,对吗?」
「是的。」
「为什么呢?」
「我们的祖先是从中国来的。」
「可是,玛莉姆姆说我们都是加拿大人。」
「她这么说也没错。」
「为什么没错?」
「你们几个姊妹都是在加拿大出生的。」
「我们怎么会同时是美国人、加拿大人,又是中国人呢?」
「所有的美国人都是从其他地方来的。」
「那些其他地方?」
「英国、法国、中国…」
「那,艾斯基摩人呢?」
「只有他们是原住民。」
「他们是中国人吗?」
「不是。」
「那,为什么『轻足』(Lightfoot)长得像阿妈?」
「因为『轻足』的祖先来自和我们一样的地区。」
「那,为什么他们不是中国人呢?」
「去,去帮阿好打包妳的衣服。」
「妈,大苹果像什么?」
「等妳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维兰简直不敢相信那些建筑,会从她所认为的泥土-其实是用柏油和水泥混合铺设的人行道-中拔地而起,高耸入云。她必须后仰伸腰,才看得见建筑物的顶端。林立的摩天大楼,让她觉得自己深陷在丛林之中。
他们走进其中一座大厦,却找不到楼梯,这让她担心究竟要数多少级台阶才到得了顶。一名穿制服的男子带他们走进一部电梯。电梯快速上升,使得她的耳朵嗡嗡作响。从电梯出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向窗户,看看是否已到达云端。她难以置信自己会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往下看着刚刚正在街道上奔驰的大汽车,转眼间缩成了小甲虫,像蚂蚁般列队而行。
「我们今天要睡在这里吗?」她问阿妈。
「不然你以为那些床铺是为谁准备的?」
「我怕高。」
「那就别看窗外。」
「我忍不住。」
「让我把窗帘拉上。」
第二天,妈妈外出购物,爸爸带她和维基上街探索,阿妈待在旅馆里照顾两个妹妹。弗吉尼亚三岁,玛莉亚才刚满周岁,她们还太小,不能外出。
他们行走的街道两旁排列着展示橱窗,里面有穿着精美昂贵衣物的人体模型。有些橱窗里有落叶,有些上面还有未溶化的雪。他们走进一条宽阔的巷道,那里有闪烁晃动、比太阳光芒还要明亮的灯光从建筑物之间穿射出来;还有比渥太华的房子高上几倍的广告牌。维兰一心寻找着大苹果,却连一棵树都没见到。
下午,爸爸带她们去看电影。正片开映前没有卡通,倒有一群女郎出台,上上下下踢着光溜溜的大腿,整齐划一地像一队士兵在行进。她想一定有一根丝绳在牵动这些大腿和手臂,就像木偶剧演出那样;可是怎么也看不见。
两天后,他们搬出了旅馆,进入另一幢大厦,内部空间比电影院还要寛敞,高高的天花板下还有鸽子在飞。维兰心想:万一鸽子拉屎,怎么办呢?底下还有好多人,远程是一排旋转门。穿过旋转门,有一列停驻的火车,他们就上了车。和他们从渥太华到纽约所搭乘的车不同,这列火车的包厢里有床铺和洗手间,大片窗户上还挂着窗帘。不知不觉间,她发现车子在动,可是看不见火车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窗外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过了一会儿,风景突然像电影那样出现在窗外,并且迅速变换着场景:墙壁不见了,大楼出现了;大楼消失了,接着是桥梁、道路、森林、河流、开阔的平原…车轮发出铿铃硿珑的声音,让人昏昏欲睡。一觉醒来,已经天黑。他们走到另一个车厢,那里像餐厅,有盖着白色铺巾的桌子,有穿着白色上装的服务员。火车连续开了好几天,铿铃硿珑的声音也从未停止,寛大的车窗外,风景也一直不停地变换,从翠绿的原野到看起来像结冰的沙漠,再到岩石构成的山脉。
火车终于驶到轨道的尽头,停在一座山城脚下的滨水区。对一个看惯了平地的小女孩,出现在她眼前的丘陵,和高大的山脉没有两样。这些高低起伏的丘陵上覆盖着房屋,有些盖在斜坡上的房子,看起来就像晾在晒衣绳上的衣服。有些山丘相当陡峭,连街车都得用电缆才拉得上去。
港区里有许多船舶和跨越水面的桥梁。他们一家人登上其中一艘有着两根黑色烟囱,大小和农场上的粮桶差不多,上面还围着红色彩带。
1930年下水的胡佛总统号蒸气轮
「爸,为什么彩带上有美国钞票的符号呢?」她问:「那是银行吗?」
「那是拥有这艘轮船的船公司名称。」
「你是说美国钞票拥有这艘船?那,他们为什么不用船的图像取代老太婆的头像印在钞票上呢?」
「这个Dollar和美国钞票无关。钞票上的图像是一个男人,不是女人。他是华盛顿总统,是美国的国父。」
「我想不是,是胡佛总统。你看,这写在它鼻子上,我意思是领子上。」
「那是这艘船的船名。」
「噢,是不是所以美国钞票都印上他们总统的相片?可是,为什么要说San Francisco(旧金山)?」
「你在那儿看到的?」
「在它的屁股上。」
「这叫船艉,不是屁股。漆在船艉上的字,是代表这艘船的母港。」
「不管你怎么说,我认为它是个银行。」小妮子挺坚持的:「它那么大,一定带了很多金银。」
「也许妳说得对,」爸爸笑了一笑,顺着小女孩说:「旧金山原本就是淘金客建立起来的城市。金子被发掘出来必须运出去,所以船就来了。」
「运到那里去呢?」
「全世界啊。所以中国人才叫这个城市旧金山。早期所有来这里的中国人,或多或少都跟金子有关。」
「爸,你也来过这里对吗?」
「我不但来过这里,还待了相当一段时间。」
「淘到金子了吗?」
「我不是来淘金,是在这里的领事馆工作。」
「你都做些什么呢?」
「我代表来这里采金矿的、或修建连通美国两岸铁路的中国人。」
「你是我们家第一个来美国的,对不对?」
「不是。你大爷爷比我先来。」
「他也是来挖金矿的吗?」
「不是。他是来设立中国领事馆的。」
「就是你工作的地方?」
「是的。比我早多了,那时的中国还是帝王时代。」
「什么叫帝王时代?」
「就是国家被一个家族所统治。」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让我想想。现在是1937年。那个王朝是在1911年被推翻的。所以,大概是…」
「26年前。」
「维兰好棒!」
对一个小女孩来说,这艘船比她以前所看过的任何东西都漂亮。除了两支被彩带围绕的大烟囱,还有两根高大的旗杆,以及悬挂在旗杆中间的一大串各色旗帜。整艘船看起就像满身羽毛、有头有尾的鸭子。
这艘船如此巨大,因此,一旦上了船,维兰根本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反而像是在大苹果的街道上行走。船上有不少弯道和巷弄,更有许多扇门分别通向客舱、舞厅、电影院、图书室、餐厅,和一个配置着砂坑的游戏场,但也有更多门是不对小孩开放的,甚至还有游泳池!人在这艘船上,很有可能迷路。
「妳要是迷了路,就去找任何一名穿制服的服务人员,」妈妈对维兰说:「他们都会带妳回舱房。但是别忘了,要一直待在客舱里,别跑到甲板上。我可不要你掉到海里去。」
「你是说,我可以到处去,即使没有你和爸陪着我?」
「是的。现在,快跟我一起到甲板上去。」
「妳刚才不是说我不能出去到甲板上?」
「快点!船要启航了!」
「妈,我们不是已经在船上了吗!」
「跟我来就是了,别问那么多。」
维兰跟着母亲出到散步甲板,赫然发现自己站的地方比码头高出许多。往下看去,有一支铜管乐队正在吹奏,码头上还有好多人,手里都拿着各色彩带,彩带的另一头是他们送行的亲友。这些彩带那里系得住这么一艘庞然大船?果然,很快的,这些彩带裂了、断了,就像撕开披萨时的奶酪丝。乐队停止了吹奏,轮船缓缓地漂离码头。
1937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年份:三月,胡佛总统号挨飞机轰炸;5月27日,金门桥启用;7月7日,日军入侵中国;下面要说的这个故事,则是发生在同年的12月。
邮轮掠过遍布房屋的丘陵,航向一座巨大的红色桥梁,它那高耸的旗杆能从大桥下通过吗?
「我的天哪!你们看!」妈妈叫道:「上次通过这里的时候,还没有这座桥呢!」
「为什么要建这座桥呢?」
「为了要连接旧金山湾区的两岸,好让民众不需搭渡轮就可以越过海湾。」
几分钟后,他们已置身桥下。就像大苹果的大厦,桥的顶端高耸入云。从桥下穿过,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我们进去吧!」妈妈对她说。
轮船在海上航行了几天,除了海水,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之后,来到一个港口。这个地方和纽约、旧金山完全不同,既没有摩天大楼,也没有山丘,有的只是零星散布的低矮木屋。一些穿得很少的女郎,身上只有内衣和草裙,随着玩具般的小吉他所演奏出的音乐,在码头上跳着舞。从女郎的头上到演奏者的脖子周围,到灌木丛夹道的街上,到处都是鲜花。女郎挥动的手,就像她们身边的棕榈树叶;摇摆的草裙,彷佛是孔雀抖动着的羽毛。
即使已经11月底了,人们依旧穿着薄衫。男人穿着不扎进裤腰带的透气花衬衫;女人露出肩膀、大腿和肚子,有些甚至光着脚丫子。
爸爸领着全家人去海滩。这是维兰第一次站在上沙滩,那就像是个部份淹没在海里的大沙坑。海沙柔软得像面粉,难怪当地人无法盖上大房子,甚至连有些棕榈树都无法直立地生长。比起走入海水里,她还是比较喜欢在沙滩上捡拾贝壳或追踪沙蟹。爸爸说:船还要在海上航行好几个星期。
果然,轮船一旦离港,维兰所能见到的,只有环绕着她的海洋。自从妈妈交代她不要跑到甲板上去,她视线所及,只限于舷窗外的景物,那就是大大小小、一波接一波的滚滚海浪,以及随着时间变幻颜色的天空,和缓缓起伏的水平线。这些远不如火车窗外的景物来得有趣,但轮船的内部空间比火车要大多了,大到足够让她和妹妹到处跑。对她们来说,每天都像在探险;每一次探险,都把她们带到一个从没见过的新奇地点。
有一天,她们来到一个门关着的房间前。门没上锁,她们就进去了。房间里摆满了从地板到天花板高度的架子,架上放满了耶诞饰品,有些装在盒子里,有些没包装地散放着。一个架子挨着一个架子,有些饰品她们从来没见过,例如像真人大小的雪橇。现在布置圣诞树还太早,今年她们可能不会过圣诞节了,所以这对小姐妹在惊喜之余,想尽可能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却在一个舒适的角落里睡着了。
维兰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到被一些声音吵醒。
「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
「那是唯一的地方吗?」
「是的。」
「你最好他妈的、确定一下没别的地方。」
「我会再查一下。」
「就这么办。我们明天这时候再在这里碰头。」
「明天太赶了。这可是条大船。」
「那就两天后吧。」
就在这两人离开的当下,维兰透过架子,瞥见其中一人穿着船员制服,另外一人穿着管理员的白上装。幸好他们没注意到她。假如她被发现了,不知道他们会对她做出什么?她会被打屁股吗?她把妹妹摇醒,小声地说:「我们出去吧。」
「妈,我为什么要穿得这么正式?」
「今天晚上,我们被邀请和船长共进晚餐。」
「为什么?」
「船长想跟你爸爸会谈。」
「为什么我得跟着去?」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那,阿妈也去吗?」
「她不去。」
「她为什么不去?她不也是家人吗?」
「她去了,谁来照顾弗吉尼亚和玛莉亚?」
亚德雷船长穿着袖口镶金边的白色制服,看起来相当高贵;银灰色的头发让他显得很有智慧。同桌还有两对夫妇,维兰则是唯一的孩童。维基无缘无故又发起她那臭脾气,被妈妈留给了阿好,所以维兰警惕自己,要表现得像个大人。
在座的大人们闲聊着琐事,一面互相敬酒。几次举杯后,船长转向爸爸问道:
「周先生,可以请教您目前都从事些什么工作?」
「我是中国驻渥太华总领事。」
「那里不是有世界各国的大使馆吗?」
「是的。但中国在加拿大没有大使馆,所以总领事相当于大使。」
「我可以称呼您周大使阁下吗?」
爸爸谦逊地笑着说:「大使只是个名义而已。」
「身为外交官,你一定会讲很多种外国语。」
「只会讲英语、华语、广东话、日语和一点法语。我太太会讲菲律宾语和西班牙语。」
「阁下您有位漂亮的夫人。」
漂亮?维兰看了妈妈一眼,只觉得她是个在华美服装和闪亮珠寳遮掩下、有个坏脾气的母亲。接着,她听到爸爸回答:
「谢谢您的恭维,您倒是有一艘漂亮的轮船。」
「这是罗伯.大莱先生珍爱的『小姐』,是当今世界上最豪华、快捷的轮船。它装有两台通用电气公司出品的最新型电动涡轮机,时速可达到20节。」
「她为什么叫邮轮?」
「她是为邮递建造的。」
「只为了邮递吗?」
「你一定很难想象,这年头要递送些什么邮件。」亚德雷船长侧身靠向爸爸压低了嗓门儿:「这事儿只有你知、我知、船桅知,我们这趟航程载有一吨黄金。」
「一吨?!」
「阁下,请保密。」
「当然,船长先生。除了你我,不会让这事传出这四面辉煌的舱壁。」
他们笑着举杯向大使夫人和大莱先生珍爱的『小姐』敬酒。
他们说的是什么?是喝多了吗?假如这是一艘男人的船,为什么总被用女姓的『她』来称呼?黄金不是用来做女人的手镯和项链的吗?怎么会放在男人的船上?那又跟中国的食物--馄饨有什么关系?(小小年纪的维兰,把 mail听成了 male,把one ton听成了wonton)无论如何,从今以后,她最好也随俗把船称为『她』。大莱先生一定很有眼光,『她』的确很漂亮。
时间一延再延,餐桌上的会谈越来越无聊,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那些餐桌服务员身上,他们青一色都穿着白上装。她怀疑其中是否有在圣诞饰品贮藏间瞥见的那个人。她等不及溜回那个房间,好听一听他们下一次见面会说些什么。两天实在是太久了。
就在那两人约定会面的时间之前,小妞儿们又溜回她们那个隐密的角落,没多久就传来她们等待的声音:
「找到了吗?」
「只有那一个地点。」
「你确定?」
「当然。」
「你看见他们那个房间里的东西了?」
「全看见了。」
「你拿得到吗?」
「没问题。」
「下一个要找的东西是他们的通讯常规。」
「那应该不会太难。」
「别只会说不太难,你打算怎么做?」
「这事儿交给我。即使我告诉你,你也不了解。」
「两天后我们再碰面。」
「同一个时间?」
这次,维兰看得比较清楚:其中一人穿着水手装,走起路来有点儿跛,比另外一个穿着白上装的,足足矮了半个头。
「维基,以后我们要注意所有这些水手走路的姿势。」这可是她有生以来最严肃的任务:「只要发现一个瘸子,就要看清楚他的脸,而且要记住。现在,让我们先来跟踪他。」
她们走出藏身的角落,隔着一段距离跟在那两人的背后。可是转了几个弯后,那个瘸子就上去甲板了。妈妈曾交待她们不能上甲板。当两个女孩一转身,那个穿白上装的服务员也不见了;更糟糕的是,她们竟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维兰想起妈妈曾经告诉她,如果迷路了,可以问穿制服的人。她找了一位。
「先生,可以告诉我,我现在在哪里吗?」
「小女孩,你们迷路了?」
「没有,我们只是在闲逛;而且,我们不是小女孩。」
「对不起,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是在问妳,是不是找不到妳们的小妹妹。她们可能在沙坑那里。」
「我们知道沙坑在哪里。」
「你知道在这艘船上,我们有最好的沙坑?而且沙里有珠子。」
「比世界上任何一艘船都要好吗?」
「没错!我带你们去。顺便跟妳说,我名叫杰瑞。你们呢?」
她们报了自己的名字,杰瑞说:「跟我来。」
到了沙坑,杰瑞说:「现在来看看谁能在一分钟之内捡到最多彩色珠子。」
「哟,这个沙坑里还真有珠子!」
「不能有沙子哦!开始!」
等他们数完了各自手中的珠子,这个穿白上装的人说:「现在你们知道怎么回自己的舱房了吧?」
「是的。谢谢你,杰瑞。」
他们喜欢这个人。可是,他会是贮藏室里的人之一吗?第二天,她们去找杰瑞,他对她们说:他要工作,不能陪她们玩。她们只好紧跟着他跑遍全船,去检查所有的安全设备。当她们来到头等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莱公司定期班轮的头等舱
「这里看起来好像电影里俄国沙皇的皇宫!」
「嘘!小声一点,」杰瑞说:「你们小女孩,本来是不可以待在这里的。」
次日,她们又去找杰瑞,他正在擦亮黄铜扶手和门把,她们也戴上手套加入他的工作。楼梯平台上有一座钟,维兰看了一眼它周边华丽的装饰,接着叫了起来:「维基,我们得走了!」
「带你们去看看游泳池。」杰瑞说。
「改天吧,我们现在有一个约会。」
「这倒提醒了我也必须去跟一个人会面,我们明天再在这里见面。」
明天在这里见?
好熟悉的语气。难道杰瑞就是贮藏室里的人之一?
现在我们知道杰瑞的声音了。走着瞧吧。
「你找到他们通讯的常规吗?」
那肯定不是杰瑞的声音。
「是的。」
那也不是他的声音。除了杰瑞,她要如何从船上这么多的水手和工作人员中认出他们?她听说这船上有300名员工,或许她可以说服杰瑞,让他成为调查的成员。
「好,在会合点和交货点之间,我们必须全程与岸上保持不间断的联系。」
「什么时候?」
「我们不知道船会在神户停留多久。一离开日本,我就会通知你。」
接着,这两人还没约时间,就突然分手了。现在,她要怎么才能知道他们再度会面的时间?
「爸,神户在哪里?」维兰问。
「是日本的一个港口。」
「我们能上岸吗?」
「不能。」
「为什么不能?」
「中国和日本正在打仗。」
「为什么打?」
「因为五个月前,日本军队越过一道桥进入中国的城市。中国人试图阻止,日本人反而展开反击,接着,战争就爆发了。」
「那座桥叫什么名字?」
「马可‧波罗桥。」
「中国有一座意大利桥?」
「你要知道,在中国的外国人喜欢听到他们熟悉、而且不是中国人叫的名字。」
「当初日本人为什么想进入这个城市?」
「他们说:要寻找当天晨间点名时失踪的士兵。」
「找到了吗?」
「这不是重点。那只是一个对中国发动攻击的借口。」
「只是要寻找一个失踪的士兵?」
「是的。」
「假如他们找到士兵了呢?」
「谁知道有没有这么个士兵。好吧,就算他们真的找到了,也会编造其他的理由继续向前推进。」
「其他什么理由?」
「好比要中国支付他们寻找失踪士兵行动的费用。」
「如果中国照付?」
「他们会说不够。」
「那不是太无理取闹了?」
「妳认为这样的理由太过份?那妳认为中国飞机为什么要轰炸这艘船?」
「他们真的这么做?」
「在上海。」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我们登船的三个月前。」
「这事是怎么发生的?」
中国任用了一位美国将军来指挥它的空军对抗日军。这位美国将军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轰炸这艘邮轮。
「为什么?」
「谁知道!」
「美国人是中国的朋友吗?」
「他们说是。可是他们还持续卖废铁给日本。」
「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废铁是废物。」
「所有那些侵略中国的战舰和坦克,都是用美国供应的废铁所制造的。」
「我明白了。他们把这艘船轰炸成另一堆废铁,就可以拿来卖给日本?」
「我想不会是这么简单,」爸爸一时陷入了深思:「我真不希望是这样。」
「那位将军叫什么名字?」
「陈纳德。」
「中国把他关进监狱了吗?」
「没有,他还因此得到一万美元的奖赏。」
「为什么?」
「谁知道!」
「谁给他的?」
「蒋介石。」
「他是谁?」
「中国的代理总统。对了,他是这艘船的船主罗勃‧大莱的好朋友。」
「他怎么向他的朋友解释这件事呢?」
「陈纳德将军是蒋夫人的爱将。」
「总统又怎么说呢?」
「中国没有总统。」
「爸,什么是通讯常规?」
邮轮终于驶离了日本,那两个人却一直没说他们要在那里见面。下次会面一定很关键,维兰和妹妹不想错过,所以船一出海,就跑去躲进那个秘密角落。有一天,她们终于听到以下的对话:
「你打听到指定的会合时间吗?」
「这事现在变得很复杂了。」
「怎么说?」
「这条船不打算穿过海峡。」
「我们该怎么办?」
「只要德克斯一知道新航线,立刻会告诉我们。」
「什么时候?」
「明天。」
「我们明天同一时间见?」
「好的。」
「爸,海峡是什么?」
「你在说什么?」
「我想是给船通过的。」
「海峡是两块陆地之间的狭窄水域,像英吉利海峡就是介于英国和法国之间。」
「海峡和水道有什么不同呢?」
「海峡是比较长的水道。」
「我们的船要通过一道海峡吗?」
「哦,我只知道有福尔摩莎海峡。」
「福尔摩莎在那里?」
「是中国沿海的一个岛屿,我们叫它台湾。因为它和中国大陆之间隔着多风暴的水域--福尔摩莎海峡,所以两者之间较少贸易和文化的来往。台湾的原住民依旧隔绝于现代化之外,他们居住在山区,仍然从大自然猎取生活所需,比如说,通过狩猎取得食物,用动物皮毛做成衣服。他们不知道如何农耕,让海边的港口和岩洞被海盗盘踞。当葡萄牙人开始探索世界的这个部份时,首先发现这里,就用葡萄牙语叫它『福尔摩莎』,就是『美丽之岛』的意思。后来,西班牙人把台湾从葡萄牙人手中抢过来,又落到势力雄厚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手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1661年,一个爱国的中国海盗,被西方人称为『国姓爷』的郑成功,纠集了九百多艘战斗帆船和两万五千名士兵,攻击荷兰人在台湾的殖民地。九个月后,荷兰人投降了。从此,台湾一直被中国所统治,直到大约五十年前,日本人在一场海战中打败了中国,占据了台湾和琉球。」
爸爸怎能指望小小年纪的维兰能理解这一切?更别说要记住了。
「那,福尔摩莎海峡是中国的,还是日本的?」
「中国的。」
现在她明白了:三个月前,这艘邮轮在中国境内被一些中国飞机给炸了,船长当然不希望这样的悲剧重演,所以决定要避开中国的水域航行。
「船长重新为这艘船画了一条福尔摩莎以东的太平洋新航线。」一个声音对另一人说。
「这会绕更远的路才到达会合点吗?」
「这倒不会。不过,这个水域比较危险。」
「怎么说?」
「因为不是海峡,而是公海。你会晕船吗?」
「不会。」
「那好,我可不希望你晕船。我们和马尼拉港口的联系不能间断。我们航行在会合点和目的地之间的期间,马尼拉必须认为我们仍然在驶往马尼拉。与海岸保持不间断的联系,这一点很重要。在这段期间,公司要照常对外营业,无论在岸上或在船上的人,都不能怀疑有任何异常状况。」
「我们从会合点航行到圣米格尔要多久?」
「距离是和从会合点航行到马尼拉一样。所需时间也一样。」
「那是多久?」
「以20节的速度来算,要21小时。从现在起直到到达会合点,我们每天都要会面一次。你一直在收听船和岸上之间的通讯吗?」
「有。」
「你确定你能掌握他们的通讯常规?」
「不只是通讯常规,我还能模仿接线员的手腕节奏。」
「太好了!」
「爸,我们要去马尼拉吗?」维兰问。
「是的。」
「为什么?」
「那是妳妈妈的故乡,妳外婆住在那里,维基也是在那里出生的。」
「圣米格尔在那里?」
「妳从那里听到这个名字?」
「我听一个服务员提到的。」
「服务员?那一定是个啤酒的品名。有些马尼拉人告诉我,这个啤酒厂的所有人是统治菲律宾的一位美国将领。」
「陈纳德?」
「陈纳德在中国。这是菲律宾。这人叫麦克阿塞。」
「圣米格尔可能是一个地名吗?」
「哦…吕宋岛的东部好像是有这么一个岛。」
「吕宋岛在那里?」
「它在…」
维兰不再留意爸爸的回答,只在心里盘算着是否要把这些天所听到的,以及心里所想的告诉爸爸。就在这时,脚下的甲板开始摇晃,她感到胃里的东西快要翻出来了。就像那两人之中的一人所说的,这艘船现在一定是到了公海。她极力忍住反胃的感觉,最后还是撑不住,把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想到跟那两个在贮藏室里碰到的人「有约」,这事儿十分重要。还要几天才能到会合点?她可不能错过这次会面。维基和阿好都睡熟了,或者是被晕船给撂倒了,维兰顾不得晕船的危险,爬起来独自一人摇摇晃晃地来到贮藏室。
「听着!」这是维兰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用命令的口吻:「明天是12月11日,凌晨三点我们就会到达会合点。今晚,头等舱会为乘客办一场惜别舞会,船长和高阶船员都会在场。等我们控制了这条船,每个人都已经喝醉或熟睡了。接下来的21个小时,你和罗伯务必完全控制对外的联络,必须让岸上的基地和船上还清醒着的人都认为:我们仍然在驶往菲律宾的航线上。这一张表上是假定我们航向马尼拉,每小时邮轮应该所在的船位。由你来决定如何发送出去。德克和我控制着船桥。只要我们能保证掌握这两个关键位置,不会有任何人产生怀疑。等马尼拉方面发现船突然消失时,我们已经在目的地抛锚了。现在让我们对一对表。」
「哇喔!这不是公海上的海盗行为吗?我得去告诉爸爸。」
维兰没进爸妈的房间,而是跑回自己的船舱,直接冲进浴室大吐特吐起来。从她嘴里冒出来的,尽是些气味难闻的绿色黏稠物质,是五脏六腑吗?她会死吗?一阵晕眩,她倒进自己的铺位,觉得天旋地转,一片虚空。她怀疑老天还能留下一小片没被狂暴的海水淹没的陆地。那些海盗没晕倒吗?还会去圣米格尔吗?她必须得起身…
「砰!砰!砰!」
「阿妈!怎么回事?!」当船向一边倾斜时,维兰从床上坐起来问着。
「赶快躺回去睡觉!外面还黑着呢。」
可是倾斜的轮船没有像平常那样摆回到正位,而是像加拿大冬天的瀑布被冻住了,或者像电影放到一半卡住了,所有的摇摆都停止了。这是在作梦吗?她再也不感到晕船。
她看向窗外,正如阿妈说的那样一片漆黑。突然,大海亮了起来;片刻后,一道闪光划过天际,黑暗再度袭来。几分钟后,又一道闪光射向天空,持续了好一阵子,船依旧倾斜着无法动弹。
接着,传来巨大的声响:「全体乘客和工作人员请注意!请离开你的舱房,有人会引导你到甲板上的指定位置。」
「去请周大使到船桥来。」亚德雷船长对他的首席执行官说。
「阁下,」一看到这位中国总领事被护送到船桥,船长立刻对他说|:「很抱歉把你拖来这里。我们目前的处境正如你所看见的。」
「我们现在在哪里?」
「我们搁浅在火烧岛。」
「这是个什么地方?」
「是福尔摩莎东海岸外的一小岛。」
搁浅在火烧岛的胡佛总统号邮轮,12.11.1937
「我们会在这里停留多久?」
「恐怕得待上好一阵子。究竟要多久,也只能凭个人臆测。不过,此刻有一个更迫切的问题」
「船会沉没吗?」
「这倒不是问题。她是搁浅在坚硬的礁岩上。」船长指向船桥前方大片玻璃窗外接着说:「你看到外面那些船只了吧?」
「那些船看起来像军舰。」
「没错!你看,总共有四艘,两艘日本的,两艘美国的。」
「它们在这里做什么?」
「今早,日本人把美国战舰班乃号炸沉了,造成官兵3死48伤。」
「就在这里?」
「不是,是在上海附近的长江里。」
「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这件事是在我们搁浅后不到12小时发生的。」
「真的?」
「没多久,两艘日本战舰就神秘地出现了。你没看见那些大炮上的炮衣都脱掉了吗?」
「这意味着什么?」
「不管他们打算干嘛,我得考虑船上的503名乘客和330名工作人员啊!何况乘客当中,有不少我国财经界的重要人物。」
「这么说…」中国总领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和几位银行家谈过话。」
出现在火烧岛的美国军舰巴克号和奥登号,12.12.1937
「在监禁犯人的火烧岛周边,情况变得复杂起来。火烧岛的英译是地狱岛。」
「怎么说?」
「就像法国的恶魔岛,被监禁的都不是一般的罪犯,而是带有高度敏感性的政治犯。所以您看,这就是为什么日本人忙不迭地要派战舰到这里。」
「但,我们只是一艘客轮。」
「这正是他们要问的问题。为什么一艘美国客轮放着广阔安全的太平洋水域不走,偏要这么靠近一个具有政治敏感性的小岛?」
「为什么?」
「以后再跟您解释。」
「我明白了。」外交官似知非知的应付了一声。
「岛上一定有管理监狱的负责人。刚搁浅时,我曾试着跟他们沟通,但得到的回应没有一个是有意义的。可见这里没有人熟悉英文或通讯常规。我需要您的协助,阁下。」
「我能怎么帮您?」
「我必须在发生更严重的状况之前,把船上这些人弄上岸。」
「您要我怎么做?先生。」
「我知道您会说日语。」
「是的。」
「您能跟我一起上岸吗?」
「随时听候您的差遣,船长。」
「我国政府和大莱先生一定会重谢阁下。」
「妈妈,我们可以进去吗?」维兰恳求着:「我好冷!」
「妳知道里面发生什么事吗?」她妈妈说:「你听那喊叫声。妳认得那个手里拿枪的人吗?」
「我想那是船上的事务长!」
她忽然想起:这人就是进入到贮藏里的人之一吗?
「他是坏人吗?」
「不是。他是助理事务长,正在想法控制情况。」
「什么情况?」
「我怎么知道?」
「他们是海盗吗?」
「他们是工作人员。你看,他们都穿着制服。」
「那他们为什么打架?」
「我只听说有不少水手本来不是这艘船的船员。因为原来的船员在罢工,他们是在这趟航程即将出发前才被临时雇用的。」
「你是说,他们是被『上海』了?」
「妳书看得太多了,维兰,而且真有想象力。他们不是被『上海』了,是临时雇员。」
其实『上海』这词,维兰不是从书上看来的,是她爸爸对她讲述旧金山和上海间的海运时告诉她的。在这条海路极盛时期,开往上海的船只找不到船员,就到酒吧里把醉酒的海员拉上船。船一离岸,人就跑不了啦,就被强迫去上海了。
妈妈说完,就跑去帮阿好照顾两个小妹妹。
「大姐姐,我刚刚看到那个家伙。」
「你怎么知道他是谁?」
「他跟一个瘸子在一起。」
「在哪里?」
「他刚刚走进头等舱休息室。」
「他自己一个人?」
「跟一群人。我们要不要告诉爸爸?」
「告诉他什么?」
「告诉他我们在贮藏室里听到的。」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们会挨骂。」
「为什么?」
「会说我们在编故事。」
「我们没有编故事啊!」
「不会有人相信我们的。维基!」
「不说,万一这艘船真的被这些海盗劫走,怎么办?」
「这艘船,哪里都去不了。你没看到吗?」
「为什么?」
「妳没看到爸爸和亚德雷船长上岸去了吗?船卡在礁岩上了。」
「爸爸去干什么?」
「去帮船长把船驶离礁岩。」
「爸爸不懂船,哪里帮得上忙?」
「用外交手法。」
「等爸爸帮忙船长把船驶离礁岩,海盗还是会把船劫持到会合点的。是吗?」
「你是说圣米格尔?」
「会合点在圣米格尔?」
「听着!维基,我们绝不能向任何人提起这事儿。」
「万一有人发现我们知道海盗的密谋,而我们却不说出来,那会怎么办?」
「只要我们不说,就没有人会发现。那样看起来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你发誓,绝不告诉任何人。」
「我发誓。」
「在胸前划个十字。」
维基听话地划了个十字。
2018年11月1日莱茵河上
「苏西,你父亲的船是在哪儿遇难的?」维兰从八十一年前往事的回顾返回到河轮上的现实。餐桌对面坐着的女士已经用完餐后甜点,正在一面品尝咖啡,一面欣赏窗外两岸美丽的秋色。
「在中国沿海。」
「什么地方?」
「我爸爸说是个小岛,没人会听说过。」
「火烧岛?」
「我不清楚。」
「那艘船的船名叫什么?」
「他一定说过,可是我不记得了。」
「听过胡佛总统号吗?」
「对了!」苏西举手使劲一挥,落在她丈夫的手臂上,把他手上的酒洒得满桌。「胡佛总统号邮轮。老公,我不是跟你说过某一位总统吗?我一直想不起那个名字!胡佛,没错!嘿,维兰,你怎么会知道的?」
「你说八十一年前。我捉摸那准是胡佛总统号。我就是在那船上遇难的。」
「你不是开玩笑吧?」
「除了船名,妳爸还告诉了你些什么情节?」维兰问。
「他对我讲这故事不知道讲了多少次。我从来没认真去听它。我对船从来不感兴趣。乘船旅游,也是退休以后的事。」
退休?这位女士看起来至少比维兰年轻二十岁。
「你想知道遇难的情节吗?」维兰问。
「当然啦!可是…」
「那么跟我来我的舱房。」
屏幕上立刻跳出一篇以「胡佛总统号遇难记」为题的文章。
「嘿,还真有那么回事呀!那艘船就是我爸的船不是?」苏西突然感到自己就在那艘船上。她等不及去读文章的内容。
「跳过去。这些你可以回头再看。先点一下第二篇文章。」
苏西照她的话点了一下。两秒钟不到,她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他就是我爸爸!」
「那一位?」
「不在照片里。是那个叙述实况的人。让我念给你听:「在胡佛总统号上有两位年轻的助理事务长,尤金‧路克和阿契‧莫泽…」
「路克是我的本姓。我没法相信我正在读我爸的叙述!」
「你记不起听他说过?」
「记不起。」
「那就再念下去吧。」
「尤金路克是这么开始的:当时正值冬天,在强劲的季风吹袭下,船长接到一则讯息『你务必全速行驶,在 12月12日早上6时以前到达马尼拉。』
听着叙述者亲生女儿的声音,维兰被带回到将近八十一年前藏在胡佛总统号上储藏室偷听密语的那一天。可是现在耳朵里听见的是苏西的声音。
「我们沿着日本人控制下的福尔摩莎东岸向南急驶。在这时,日本已经把所有沿岸的灯塔及导航装置关闭。所以我们只能靠所谓的『死航法』推测船位。要知道,风和海浪都不是可以随时预测的。我们显然是太靠近海岸航行,大约午夜时分,撞上一个伸出来的暗礁。当时我和阿契都在床上,我突然感到一阵撞击,跟着就听见,砰!砰!砰…!」
坐在床边上的维兰突然跳了起来。她非但能听到那「砰!砰!砰!」的撞击声,甚至还可以感觉到从床上传来的震动。
「妳还好吗,维兰?」
「行,行,再继续念下去吧。」
「这是我爸在这里所描述的,你们听着,」这位助理事务长的女儿又往下念:
「后来,据说有一群不守规矩的船员闯进船上的酒吧开始狂欢。事务长派我到头等舱的吸烟室,那里有吃角子老虎机。他给了我一把手鎗,还对我说…」
「是的,我记得看到一个拿手鎗的人!」维兰突然被拉回到有如地狱的那一天。他会是那个在贮藏室里说话的人吗?
「那人肯定是我爸爸!」
「维基也看到那个人,和一个瘸子在一起…」维兰说到一半立刻停住。
「妳说什么?一个和瘸子走在一起的人?」
「别管它了。」
「谁是维基?」
「我妹妹。请继续读下去。」
「我读到那儿了?喔,在这里:12月13日,麦金莱总统号到了,第二天, 700百名旅客和船员被载往马尼拉。」
一艘小艇将胡佛总统号的乘客接驳到麦金莱总统号上(12.13.1937)
苏西从计算机屏幕上抬起头来,两眼含着泪水,盯着维兰的脸,喃喃念着:
「爸,祝您生日快乐!您今年108岁啦!」她回过神来问维兰,「妳也在这些人当中吗?」
「肯定是吧!」
「妳又是怎么从马尼拉到中国的呢?」
「那又是另一个很长的故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