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洛伊的海伦:女神、公主与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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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史前时代的公主

冒名顶替的海伦来了,

吃着无花果和白面包;

是有几分姿色,不过比不上她的族人

用车床加工的,那些在床上供人拥抱的普通货。

——劳伦斯·达雷尔(Lawrence Durrell),
《特洛伊》(Troy),1966年

我们青铜时代的海伦一生既奢侈又短暂。迈锡尼女性的平均寿命是28岁。女孩子12岁就做了母亲,24岁就当上祖母,30岁不到就死了。[1]绝大部分人都是在盛年被疾病夺去了生命。荷马提到了“岁月的痕迹”(scurf of age),然而,史前时期的希腊其实住着一群特别年轻的人,以及与此相称的活力四射的文化。

考古发现证明了黄金、银、琥珀、玛瑙、安山岩、黑曜石、红碧玉、青金石、象牙和河马牙贸易的存在。人们在用来储存东西的巨大陶罐(pithoi)里,发现了橄榄油、乳香、没药和葡萄酒的痕迹;香菜和芝麻被用作调味品,玫瑰花瓣、鼠尾草和大茴香被用来增加香水的甜味。[2]最富有的迈锡尼人的衣裳都由羊毛、亚麻,甚至柞蚕丝制成,然后用番红花和一种从海螺中提取的紫色染料染上颜色。[3]

迈锡尼文化是一种喜鹊文化*。为了把最好的原材料和产品带回希腊大陆,迈锡尼人不远万里地在海上航行。成就越大的部族首领,他的宫殿就越是金碧辉煌,仓库和坟墓都将堆满金灿灿的宝贝。为了使衣料带有一种特殊的光泽,圣像穿的衣服都在橄榄油里浸泡过,特权阶层穿的衣服同样用这种方式处理过。[4]那些位于最高等级的人第一次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光芒四射。也许吟游诗人回想起海伦时所使用的“明艳”“亮丽”“耀眼”“金色”等词,就是这个意思吧。[5]

因此,我们可以想象年轻的海伦,从出生的第一天起,就像个公主一样,被各种宝贝和亮晶晶的饰品包围着。她坐着时,脚可能搁在最精致的脚凳上,脚凳上用象牙镶嵌(aiamenos)着人物、狮子或章鱼,荷马史诗[6]和线形文字B泥板[7]都记录了这种装饰效果。她的珠宝首饰都放在一个象牙做的首饰盒里。[8]现有的一些首饰盒样本装饰着人头、动物和盾牌的图案,另一些则做成了鸭子的形状——一种象征女性性欲的禽鸟。[9]

年轻贵族女子佩戴的项链有许多依然留存至今,并被保存在希腊国家考古博物馆(National Archaeological Museum of Greece)里,这些由玛瑙、滑石、红玛瑙和紫水晶制成的漂亮而华美的首饰,今日看来依然令人惊叹。一些项链还有与之配套的手镯。珠子的大小不一,有糖球那么大的,也有扁豆那么小的。一些黄金首饰也保留下来:王冠、腰带、一串由精致的三角形隔开的华丽的玫瑰花形首饰。贵族妇女的耳边,肯定摇荡着壁画上所描绘的,又从青铜时代晚期的坟墓中挽救出来的大大的黄金耳环。

那些出身高贵的人,都戴着金银制成的图章戒指——或者,如果他的地位确实很高的话,会用铁装饰戒指,因为铁在这一时期是非常罕见的贵重金属。1965年,在阿卡尼斯(Archanes)的圆顶墓A(Tholos Tomb A)中发现了一具女性的骨骼,遗骸的胸部放着一枚巨大的图章戒指,上面描绘的是树神崇拜的场景。[10]戒指位于胸骨的位置,说明它(和其他类似的戒指一样)可能是作为一颗吊坠佩戴在身上的。这些令人印象深刻的神秘珠宝上刻有宗教庆典、公牛上的跳跃者、猎人、搏斗和性感的女性形象等图像。大小和纹理均像硬糖的红碧玉看起来非常简单,但只要你用手在上面摸一下,就可以感受到蜜蜂、公牛和豹子、祭司和女祭司的形状——这是为了区分不同的印章石而雕刻的。这些刻有凹形图案的宝石对男女统治者来说都是重要的身份象征。1968年,迈锡尼一个地方[考古学家暂时将之命名为“礼拜建筑群”(cult complex)]出土了一块神秘的壁画。这是一幅以女性为主的壁画。画中的3名女性,有2人的手腕上确实(也可能3人全都)系着印章石。[11]在公元前14世纪和前13世纪的古墓中,男女残骸的手腕骨旁边,依然可以找到印章石。

海伦这样的女孩大部分时间会待在装饰考究的房间里。刷了一层石灰砂浆的墙壁上画着蓝色、赭黄色和橙红色的生动图案,从留存下来的壁画残片中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出这一点。工匠在描绘这些图案和形状时使用了湿壁画(buon fresco)和干壁画(fresco secco)两种技法,石灰砂浆未干时在各个部位涂上颜料,并在干后再涂一次。一些地板甚至也呈现出艳丽的色彩,涂上颜料或者用切割过的鲜艳石头铺就;皮洛斯宫殿的地板就饰有几何图形,而且还画了一只章鱼正悄悄滑到中央的壁炉附近。三人高的柱子同样涂了一层鲜艳的粉红色颜料,这些等距排列的柱子支撑着屋顶,并形成一条柱廊,年轻的公主在其间穿行,也许她正赶去整座建筑装饰最为考究的中央大厅。[12]

我们从线形文字B泥板中知道,亚麻籽油和被用来制作衣服、帆布、丝线、绳索以及渔网的亚麻纤维[13]这类亚麻制品是伯罗奔尼撒半岛,尤其是皮洛斯周围地区重要的出口物资。在亚麻花早晨开放,直到中午凋谢的这段时间,亚麻田将给这片土地涂上一抹靓丽的蓝色。许多贵族妇女都戴着由模具压制而成的玻璃珠子,有的是艳蓝色,有的是靛蓝色,有的是深蓝绿色。她们坐在轿子里,由奴隶抬着经过自己的领地时,身上佩戴的珠宝恰好就是周围风景的绝妙回响。

迈锡尼城堡和坟墓中的发现说明了视觉信号在史前的重要地位。在文字被用作宣传工具以前,外表和(视觉)感受都是极端重要的。形象必须比语言更有说服力才行。迈锡尼的统治阶层能够获得整个地中海东部的宝贵原材料,其品质和种类远超过去。因此,为了与其他人群形成鲜明的对比,贵族阶层戴上了人工制造的饰品,以确保自己永远闪闪发光。海伦这样明艳动人的女孩,肯定从很早的时候起,就开始有意识地增强自己的尊严、价值和魅力。

这是一个新生的社会,但我们却在希腊大陆上第一次看到了富人和穷人,城镇和乡村之间那种普遍存在的、系统性的、极端的分化。从骨骼中得出的数据说明存在着社会隔离的现象:一生都养尊处优,死后又葬在城堡附近的贵族要比迈锡尼的劳动者平均高整整5公分,相比之下,无论是住在城市贫民区还是乡村的后者,显然都需要经常挨饿。[14]高高在上的城堡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去的。当住在那里的部族首领能满足你的需求,并保护你的家庭时,它们就是童话般的城堡;而当他们把权力和制度反过来对着你时,这些城堡也就变成邪恶的了。[15]

* * *

今天,构成宏伟的迈锡尼城堡的那些大石头显得柔和了不少。每年都有100万左右的游客来迈锡尼游览,他们在城堡四周穿行,经过几个世纪的踩踏和磨损,石头和小径都已经变得光滑铮亮。一年中的某些时候,石头的接缝处会零星迸出几个粉红色和黄色的小点,那是紧贴着缝隙生长的纤细的野生仙客来和秋水仙开的花。

太阳炙烤下的废墟,加上阵阵清风和开阔的视野,可能在今天看来是一幅美妙的图画。但是请想象一下,在外墙厚达7.5米,每个房间均由好几千吨重的石头砌成的宅子里行走会是什么感受。宫殿建筑群的大部分区域肯定既阴暗又散发着霉味,由于燃点天然油灯的缘故,走廊里一直有一股蔬菜烧焦和燃烧羊脂的味道。而从锻造金属的城堡作坊那又飘来一股强烈酸味,因为迈锡尼时代末期制造了大量的武器。[16]

对于青铜时代的大部分人来说,生活既紧张又不稳定。大多数迈锡尼人都没有巨大的石墙保护。明天可能会来一场新的地震,或者换个新的首领,而后那些野花就不是在微风中,而是在敌人炮火的回风中起舞了。敌对部落可能会选择扩大自己的疆域,使新的领土与其自身的体量相匹配。还有来自海对面的抢劫,这种可能性一直都存在。想象一下你望向海面,发现海平面上有个黑点时,那种让人心跳几乎停止的焦虑,因为你不知道那是商船还是信使,抑或是敌人的先头部队;反叛者一步一步坚定地向你走来,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要烧毁你的庄稼,把你的房子夷为平地,把你的丈夫打成重伤,把你的孩子变成奴隶,或是把你的妻子抢走。

在《伊利亚特》中,荷马的故事围绕着一群盟友展开,这些人被称为亚该亚人、达南人或者阿尔戈斯人。[17]他们的族群首领阿伽门农、奥德修斯、墨涅拉俄斯、阿喀琉斯等,都有一种集体认同感。然而在战场上,在后方的营地里以及卧榻上时,他们都被私人恩怨撕扯着——在希腊联盟内部,存在大量的装腔作势和心照不宣。这些部落间的小冲突(从许多方面来看都是《伊利亚特》一书的乐趣所在)证明了青铜时代晚期可能出现的一种情况,那就是每块地盘都由一名部落首领和他的妻子,以及一群忠于他们的贵族管理着。每个部落和山谷对面的部落都是竞争关系。

一只迈锡尼陶瓶上画着一队正在顽强行军的精锐步兵。这只坚固而又容量巨大的“勇士瓶”(Warrior Vase)高40公分,制造的时间比较晚,大约在公元前1150年,这件文物现藏雅典的国家考古博物馆。乍一看,你会以为上面画的全是男性。这些机械般的勇士正准备出征,然而他们后面有个身材细长的人正在挥手。这是个女人。是母亲在跟儿子道别吗?是正在呼救的迈锡尼人吗?是即将受到攻击的外国人(甚至可能是特洛伊人)吗?是正把自己的士兵送上战场的王后吗?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却可以读懂其中的信息。迈锡尼文明末期是一个嗜杀成性、极不稳定的时代,男人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并肩杀敌,女人则在一旁观看。


*西方人认为喜鹊有偷窃亮晶晶的小东西的习惯,所以作者把迈锡尼人这种搜罗各地物产为己所用的文化称为“喜鹊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