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她是早熟吗?”
我是从1990年代开始经常出入医院的。起初,我每月只去几个小时,为一个研究项目做心理测试(智力和人格评估)。那时还没有神经心理学家,我被当作“心理测试专家”。随着时间的推移,医生们越来越需要我在这方面的专业能力。于是,工作时间从几小时扩展为半职。渐渐地,我减少门诊咨询,开始主要关注住院儿童,先是在日间病房,而后是小儿神经科,最后到重症监护室和重症康复科。
最初几年,我需要熟悉医院这个崭新的环境。我经常在走廊和各幢大楼之间迷路,记不住医生、护士和护工的名字。
我和两个心理学家同事共用一个办公室,分享同一张办公桌,每人有固定的使用时段,接待有预约的家庭。但有些事情我必须独自学会:适应在医院的生活,克服这个地方带来的恐惧感,找到我的位子、我的节奏。这一切,独自完成。
回想起最初的阶段,我觉得自己当时像被卷进了旋涡里。那时,阿莉泽还没上小学,西普里安只有六个月。我是一个儿女双全的幸福妈妈……但不堪重负,精疲力竭!白天往往十分漫长。我在医院做半职,还在一所幼儿园做半职,观察孩子和负责照料孩子的工作人员的日常行为。他们和孩子之间的关系潜移默化地启发了我这个见习妈妈。
夜晚却十分短暂。连续三年,我的睡眠时断时续,因为西普里安每夜都要把我吵醒六到八次。每次我都试着把他放进摇篮,但他有胃食管反流的毛病,平躺令他十分难受。我精疲力竭,被睡眠不足和日常生活的压力累得不堪重负。早晨去上班时,家里都是乱糟糟的。脏衣服摞成一堆,孩子的玩具摊了一地,冰箱永远都在等着被塞满,而我烦躁地发现自己的衣服上还有污迹。西普里安经常把喝下的奶吐在我肩膀上!“哎,没事!只不过有些脏衣服,家里有点乱,外加宝宝的呕吐物而已。”我这样对自己说,试着给自己打气。
在医院,去心理学家办公室有两条通道:要么穿过日间病房的大厅,要么走后面的一个小门。不用说,开始的时候我喜欢走后面,可以避开日间病房的患者。疾病缠身或者在事故中重伤的孩子的眼神实在沉重得令人难以承受。我见不得那些瘫痪或者做了气管切开的孩子,见不得他们扭曲变形、痛苦的身体。有时,我在办公室都能听到他们的哀怨,要么是因为等待护理,要么是坐着难受而躺着舒服些,抑或是相反。呻吟和啜泣穿过办公室薄薄的板壁钻进我的耳朵,令我心碎。但我不能介入,因为他们不在我的负责范围内。幸好,我也能听到他们的笑声和令我动容的对话,听到医护团队通常极其体贴地照料他们。
起初,我安安静静待在办公室里,只负责评估罹患神经肌病儿童的智力水平。我给他们做测试,永远是同样的问题:“一年的四个季节分别是哪些?”“四乘二等于几?”等等,久之令我厌烦。
我每次写报告时都觉得不太自在。我有种招摇撞骗的感觉。我没办法把事情放在它的情境中去想,告诉自己,评估他们的是一个精确的、标准化的工具,并不是我,而是不停地扪心自问:“我自己在学校落后了那么多年,有什么资格评估这些孩子的智力呢?”此外,测试里某些常被心理学家用来评估儿童智力和行为方式的问题,在我看来完全不适用于我在医院接待的这些孩子,非常不妥当。当我必须问那些身体瘫痪、穿着背架、被绑带固定在轮椅上的孩子“你在汽车里系安全带吗?”的时候,我整个人都会有一种强烈的不适。
除了给这些重度躯体障碍的儿童做测试,我也接待一些身手灵活、不佩戴任何医疗器具的孩子,他们能游泳、攀墙、爬树,但是有睡眠问题,或者在学校里遇到困难。随着工作的推进,某些病症成了我的专长——癫痫、失眠、言语障碍等,开始接待一些由主治医生或学校校长介绍过来的家庭。他们来见我是因为孩子身上“有点儿问题”。
就这样,我遇到了苔斯的父母。她的父亲长得人高马大,看起来十分自信。她母亲则身材苗条、举止文雅。在这对仪表堂堂的夫妻面前,我暗自庆幸白大褂遮住了我右边肩膀上已经干掉的奶渍!但是,透过这种自信,我能察觉到他们的焦虑。他们七岁女儿脸上的微笑和他们担忧的神情形成鲜明反差。苔斯的父母一坐下,还没等我问起求诊原因,就向我解释了他们的“诊断”:“您看,我们女儿跟别的孩子不太一样。她对上学没什么兴趣,她很敏感……我们觉得她是早熟。我们看过一个电视节目,上面总结了几个早熟的特征:难以融入周围的人、兴趣和其他孩子不一样、观察能力强……我们觉得苔斯符合这些特征。我们很期待从您这得到确认。”
和往常一样,在开始正式的评估之前,我询问苔斯的成长过程,她的家庭背景,以及一家人的生活习惯:“苔斯有时会帮忙做饭或者摆餐具吗?她能自己系鞋带吗?她知道学校和面包店怎么走吗?”苔斯和她父亲沉默不语。她的母亲回答了我所有的问题:“苔斯不知道学校在哪儿,因为她去学校时不太注意记路。她不记得做蛋糕时要放鸡蛋,因为她会走神。她比较懒,不愿意辨识任何单词,即使是她名字的第一个字母。”
我记录着她的回答,脑子里同时冒出一个想法:苔斯也许不是早熟,而很有可能是受先天缺陷的影响,亟待评估。在整个谈话和随后的测试过程中,我记录所有可能反驳或证实我第一印象的迹象。在整理了所有结果并且做出深入分析之后,结论已经再清楚不过:苔斯有智力障碍。
我要怎么把这个结果告诉她的父母?我打量着笔记本里的这两页纸,重新审读她母亲给我提供的所有细节信息。这些细节可以帮我用尽可能委婉的方式传达一个生硬的诊断结果。打定主意,我对他们说:“您二位观察得很对,苔斯没法在时间和空间里自我定位。这不是因为她懒,而是因为她不能。”
这时,苔斯问妈妈能不能把她的毛绒玩具给她。她的母亲立刻从包里掏出玩具,眼睛仍旧盯着我。那目光仿佛是在问:“怎么可能?她怎么会不能?”比喻往往比理论更有效,于是我解释道:“生活就像玩扑克牌,有人一手好牌却打得很糟,另一些人一手烂牌,但尽全力打好每一张,精彩迭出。”
我知道,许多家长对孩子要么要求极为苛刻,要么几乎放任不管,二者都会打击孩子的自信心。要求过高,孩子会被压垮;要求过低,他们又会给孩子传递一种负面的自我评价。苔斯的父母坐在那里,心灰意冷、不知所措,他们本来以为自己的女儿比别的孩子更聪明,而我想让他们知道,她有很多长处,应对此加以鼓励。
“二位注意过她微笑的时候吗?有没有发现她和人交流非常自然?她向所有人问好,和别人交谈……”
她的父母听不进我的话。他们被吓傻了,思绪回到二十分钟之前,那时这个噩耗还没降临,他们还抱有幻想。几秒钟过去了——这几秒钟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她的父亲终于鼓足勇气问:“她还能认字吗?”
“根据测试结果,她很可能不具备这个能力。”
苔斯重读了幼儿园的最后一年,仍然没达到上小学的水平。她在一边给娃娃重新穿上裙子、粘上搭扣,而她的父母已被悲伤击倒。但我也从他们的眼神中发现了一种新的感受。他们似乎感到了解脱。他们终于可以不再责备他们以为“懒惰”的女儿,不再让她感觉自己是犯了错。他们也不会再认为,苔斯没能像其他同龄孩子一样成长是他们的问题。我觉得,这个发现帮他们卸下了心理上的重负。
每当有医生来我的办公室,愁眉苦脸地告诉我他们必须要向病患家属公布一个坏消息时,我就会想起苔斯和她的父母。我也曾经历这种状态,必须宣布一个无法扭转的事实,打破一个家庭的幻想。我理解医生们的感受,试着成为他们和孩子与家长之间最好的中介。
掩盖真相和坏消息的企图其实是一个陷阱。最初一个阶段在门诊部门的接诊经验让我很快明白了这一点。我惊讶于孩子周边的人竟会如此不遗余力地向他们隐藏真相。他们似乎不明白,孩子需要了解与他有关的真相,即使他还不会说话或者还是个婴儿。谎言往往适得其反,它会使孩子陷入深深的不解和孤独之中。事实上,他们完全能解读我们的肢体语言,感觉到人们在欺骗他。于是他不敢再相信大人。我亲历的许多故事都证实了这一点。
有一次,一对母女找我咨询,想解决一个谜题。这个叫伊奈斯的十二岁女孩成绩很不理想。没有任何预兆地一落千丈。在此之前,伊奈斯在学校里很用功,活泼开朗,有一群好朋友。后来,突然有一天,情况急转直下:在十八个月的时间里,她的成绩变得非常糟糕,班主任说她不愿意集中精力,拒绝学习。是什么使她走向失败的道路呢?
我听了伊奈斯和她母亲的讲述,随后让这个女孩做了测试,评估她的智力。结果一切正常。她的发育状况符合她年龄的正常水平,家庭似乎也比较和睦。我试图寻找一些迹象和征兆来理解她的问题,但一无所获。
就在她们走出我办公室的时候,谜底终于揭晓了。明显的真相往往就在急急匆匆就着门缝丢下的几句话里。正当我目送伊奈斯离开,她母亲转回身,显得很无所谓的样子,小声告诉我:“其实,我没跟您说,因为这件事和我们咨询的问题无关,但是……呃……”她偏过头去,确认她女儿已经在走廊中走远,听不到她要说的话……“我得了癌症。”
我错愕不已。
“十八个月之前?”
“对,差不多是那个时候,我一年半以前曾经住过院。”
“刚好相反,您说的这件事十分要紧。是因为这个您才没有去看她的年末演出?您并没有像您女儿以为的那样去度假,而是住院了,所以没办法去看?”
“是的。我想保护她,不让她知道这些。我不想让她为我担心。”
这位女士对她女儿三缄其口,然而她的秘密却不知怎的就暴露了。伊奈斯明白,有些东西她不应该知道。为了避免知道她母亲不想让她知道的事,她索性放弃了所有学习。她仿佛下意识地对自己说:“既然不能弄明白我自己的人生,了解与我息息相关的事情的始末,我就干脆对所有知识都不感兴趣好了。”那一天,我明白了,孩子们往往能破解隐言,他们理解——或者说能感知到——事情的发生。所以,向他们隐瞒或远或近与他们有关的真相是徒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