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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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在我漂萍浪迹生涯的暮年,坐下来讲述其中的一章时,多少往事涌上了心头。

我就这样由孩童变成了老人。听了亲戚朋友的一连串嘘声后,我对自己的一生除了嗤之以鼻外,别的什么都不敢想。但是,在生活之初,这被唾弃的序幕是怎样揭开的?在很久之后的今天,当我把所有记得的或已遗忘的往事编排在一起时,就突然产生了怀疑:实际上我不应当受到那样的唾弃。我想,也许大梵天将他创造的人置于大千世界之中,不让他成为好孩子,不给他考试及格的机会,也不让他有坐车坐轿到处游览、出版小说的愿望。也许给了他一点智慧,但是有地位的人并不认为那是智慧。所以他的努力是如此不合理、不合适,而且他要表达的东西和愿望是那么玄,描写出来,会被有识之士笑死。后来我这坏孩子就被冷淡、被忽视、被打击,最后有一天,不知不觉地背着名声不好的包袱,躲到什么地方去,很久都没有了踪迹。

这些我就不说了。我说我想说的东西,但是,想说还不等于就能说出来。游览是一回事,而把它叙述出来又是另一回事。有两条腿的人都能去旅游,但是有一双手的人,不见得能写作!写作是很难的。此外,大梵天没有给我一点儿想象力和灵感。我这双俗人眼睛看到什么就是什么。树就是树,山峰就是山峰。看到水就是水,除了水,什么也想象不出来。仰望天空的云彩,看得脖子痛了,云还是云。去它的罢!什么乌黑蓬松的头发——我在云彩里从未看到过一根头发。瞧看月亮时,即使望穿双眼,也绝看不到什么人的面孔。大梵天这样折磨我,是不能让我有什么灵感的,只能让我实话实说,所以我就这样做了。

但是要说起我是怎样流浪的,就需要介绍一下幼年时使我着迷的人。他的名字叫因陀罗纳特。我同他的第一次谈话是在一场足球赛上。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活着。很多年以前,有一天他抛弃了许多房产、家财和亲人,只穿了一件衣服,就出走了。后来再也没有回来过。我想起了那一天!

在学校的操场上,孟加拉和穆斯林学生举行足球赛。天快黑了。我正在专心看球,高兴极了。突然,天啊,这是怎么啦?噼噼啪啪声,有人嚷着:“揍他小舅子,抓住那小舅子!”不知怎么我愣住了。两三分钟工夫,人们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当我明白过来时,背上已经挨了打。雨伞把啪的一声断了。我看到四五个穆斯林孩子已经把我包围住,要跑已经没有路了。

我又被伞把子打了几下。正在这时,冲进重围出现在我面前的正是因陀罗纳特。

这孩子长得黝黑,直鼻梁,前额宽阔,脸上有几颗麻子。跟我一般高,但年龄比我略大。他说:“怕什么!跟着我冲出去!”

他的同情心和勇气虽然不可多得,但也许并不特别。不过,他的手的确很特别,这是毫无疑问的。这不是我故意强调,他的手长可及膝。这最大的好处是:不知道的人绝对想不到,在打架时这小个子会突然伸出三尺长的手,揍对方的鼻子一拳。那不是拳,简直是老虎爪子。

在两分钟内,我跟着他冲出了包围圈。因陀罗说:“快跑!”

我在要跑时说:“你呢?”

他粗鲁地说:“你还不跑呀?笨驴!”

不管是驴或是别的什么,我记得很清楚,自己突然转过身来说:“不!”

小时候谁不打架?可我是乡下孩子,两三个月前为了读书才到城里姑妈家来,从来没有打过群架,背上也没有挨过伞把子打,更没有打断过两把伞把子的。可是我不能独自跑掉。因陀罗看了我一眼说:“干吗不跑?站着等挨揍?他们从那边追来了,赶快跑!”

我一向是挺能跑的。当我跑到大街上时已是黄昏,店铺里都已掌灯了。路上市政府的煤油灯盏在铁柱子上一盏一盏都点亮了。眼力好的话,站在一盏灯下可以看清另一盏。这时我们已经不怕敌人了。因陀罗的声音很自然,而我的喉咙全干了。但是奇怪的是,他一点儿都不喘,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既没打架,也没挨打,更没有跑,什么事也没有。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斯里甘特。”

“斯里甘特?好。”他从口袋里抓出一把干叶子,往嘴里塞了一些,给了我一些,接着说,“我狠揍了那些混蛋一顿!——嚼吧!”

“这是什么?”

“大麻叶。”

我十分吃惊说:“大麻?我不吃。”

他感到很奇怪:“不吃?笨驴!可醉人啦,嚼吧!嚼碎了咽下去!”

那时我不懂什么是麻醉品,所以我摇摇头还给了他。他放到嘴里嚼嚼咽了。

“那么,抽烟吧。”他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两支烟和火柴来,一支给了我,另一支自己点着了。然后两只手掌合起来,像吸烟斗似的抽那支烟。天啊,他一口气就把烟抽到头了。周围都是人,我害怕极了。我惊恐地问:“抽烟!要是被人看见了,咋办呢?”

“让他们看吧,大家都知道。”说完他毫不在乎地边抽烟边往街口那边走去了。他在我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今天我又清楚地想起那天的许多事,只是不记得我是喜欢这孩子呢,还是因为他公然吃大麻叶和抽烟而心生反感呢?

后来又过了几个月。一天晚上既热又黑,没有一丝风,连树叶都一动不动。我们全家都到房顶上睡觉。十二点过了,可谁都睡不着。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吹的是普通的拉姆普拉萨迪调。这曲子我听得多了,可是我不知道用笛子能吹得这样悦耳动人。我家房子的东南角是一个种着芒果和菠萝蜜的果园。园子是众人共有的,所以也没人去管它,都荒芜了。园子中间只有一条牛羊走的小路。那笛声似乎是从林中小道上传来,越来越近了。姑妈坐起来,对她大儿子说:“喂,诺宾,吹笛子的是谁?是拉伊家的因陀罗吗?”我明白了,他们全认识吹笛子的人。大表哥说:“除了那个倒霉鬼,谁能这样吹笛子?谁敢进那果园?”

“你说什么?他敢穿过冈萨依果园?”

大表哥说:“是的。”

姑妈一想到那可怕的漆黑密林,浑身都会起鸡皮疙瘩的。她害怕地问道:“他家也不管他?不知有多少人在冈萨依园子里被毒蛇咬死了。这么晚了,跑进那野地里干什么?”

大表哥笑笑说:“还干吗!从那边来这边,那是近道,胆子大的不怕死的人会绕远道吗?他需要快,管他蹚河涉水,还是碰到毒蛇、老虎、狗熊呢。”

“好小子!”姑妈叹了口气,不作声了。

笛声越来越清晰,然后又逐渐模糊,以至逐渐消逝在远方了。

这就是那个因陀罗。那天我曾想,要是我能像他那样有劲儿,能像他那样打架,该多好啊!而今晚直到我入睡前,我只有一个愿望:要是我能这样吹笛子就好了!

可是我怎么能行呢?他比我高明得多。那时他已经不上学了。听说,校长无理地要给他戴上驴头帽子,这伤了他的心。他突然在校长的背上打了一拳,愤愤地跳过学校的篱笆,跑回家去,再也不来上学了。很多天后,我听他说,他的过错很小。教他们印地语的老师在课堂上常常打瞌睡。有一次,因陀罗只是用剪刀把老师的发辫剪去一小段——那发辫可是作为婆罗门种姓的标记的。老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损失。因为老师回到家后在衣服口袋里找到了那被剪断的发辫,它并没有丢失。但是直到今天,因陀罗都不明白,老师为什么生气,而且还向校长告了状。可是,他很明白,自从他跳篱笆跑回家后,他再返回学校的大门已经被堵死了。不过,他根本就没有兴趣去瞧看校门对他是开着的或是关上的。虽然他有十来位长辈,但是无论是谁,都没法让他再回到学校了。因陀罗扔掉了笔,操起了船桨。从那时起,他整天待在恒河上的小船里。他自己有一条小船。不管刮风下雨,不分白天黑夜,他一个人待在船上。也许,突然在某一天,他在西边恒河上任凭小船随波逐流,他只默默地坐着掌舵——十几天人们都看不到他的踪影。有一天,当他这样漫无目的地漂流时,我有了和他混在一起的机会,所以我说了这么多话。

但是那些认识我的人会说:“先生,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为了念书离开乡下,来到别人家,为什么跟他来往?为什么那么想跟他在一起呢?要不然,你今天……”

得了,得了!别说了。这种话,有上千人对我说过千百次了。我自己也问过自己千百次了。全都是瞎掰。你们也回答不了为什么。要不然,我今天会怎么样?这个问题谁也解答不了。了解情况的人也会发问:为什么抛开这么多人,偏偏倾心于这小子?为什么跟这个坏蛋接近,难道我的每个细胞都疯了吗?

那天的事,我牢牢地记在心里。当时,整天没完没了地下雨。斯拉万月的天空乌云密布,还没到黄昏,四周就笼罩在深沉的黑暗中了。我们几个兄弟早早吃过晚饭,像每天一样,在外室客厅里点上煤油灯,坐在席子上,打开书本开始学习。姑父躺在外走廊一头的帆布床上睡觉,另一头坐着老拉姆科莫尔·帕达恰尔焦,他抽过鸦片烟后正在闭着眼睛吸烟。印度斯坦族的听差在大门外哼唱着杜勒西达斯的歌曲。屋里是我们三兄弟在二表哥的严厉督促下静静地学习。小表哥和三表哥读四年级,我读三年级。性格古板的二表哥两次高考不及格,正在专心致志地准备第三次考试。在他的严厉管理下,谁都别想浪费一秒钟。我们学习的时间是从七点半到九点。在这段时间里,为了避免说话影响到他应考复习,他每天坐下来学习前,用剪刀剪好二三十张小纸条,分别写上“出去”“喝水”“吐痰”“擤鼻涕”等。三表哥拿了“擤鼻涕”的条子,递到二表哥面前。二表哥签上名,写上“准,从八点三十三分到三十四分”。就是说准许在这段时间里擤鼻涕。三表哥刚请好假,拿起假条要走,小表哥递上了“吐痰”的条子,二表哥批示“不准”。于是小表哥拉长了脸,坐了两分钟,又申请去“喝水”,这次被批准了,从八点四十一分至八点四十七分。拿到批准书,小表哥正要高高兴兴地出去时,三表哥回来交假条。二表哥看看表,算了时间,然后拿出小本把假条夹好。所有的东西都放在他身边。每满一个星期,他就计算超过的时间,要你做出解释。

在二表哥严厉的纪律约束下,我们的时间和他的时间一点都不浪费。每天学完这一个半小时,当我们在晚上九点睡觉时,智慧女神是一定会送我们到门口的。现在你们就该明白了,第二天我们在学校课堂上总会获得荣誉的。可是,二表哥运气不好,他那愚蠢的主考官从来不眷顾他。二表哥虽然那么关心自己和别人的学习,那么知道珍惜时间,但是他多次考试不及格。这真是命运的盲目判决!算了,现在还说那些伤心事做什么?

那天晚上,外面漆黑一团。走廊上两个老人在瞌睡。屋里面是我们四个人在专心读书。

小表哥回来后,我渴得嗓子冒烟,所以急忙递上条子。二表哥拿出他那小本子来查对,看口渴是否合法,就是说昨天或前天我喝了多少水。

突然从我后面传来嚎叫声,小表哥和三表哥几乎同时大喊:“妈呀,要吃人啦!”在我回头看是什么要吃他们之前,二表哥抬起头大喊一声,就闪电般伸脚把灯踢倒。二表哥是个病包,踢翻灯躺下后就再没起来。这时候人们在黑暗中乱成了一团。

在拥挤着跑出去后,我看到姑父将他两个儿子夹在腋下,声音喊得比他们还大,房子都要被震破了。爷儿仨仿佛像是在比赛,看谁叫得凶。

一个小偷像是要趁机溜走,大门的守卫将他逮住了。姑父大声命令:“再打,打死这小子!”

一会儿工夫,点上了灯,用人和街坊们挤满了院子。看门人把小偷打得半死后,推到灯光前。一看小偷的脸,满院的人脸色都变了。啊,是拉姆科莫尔·帕达恰尔焦先生。

这时有人拿水,有人扇扇子,有人给他揉手脚。在屋里也是这样折腾二表哥。经过扇扇子和往脸上洒水,拉姆科莫尔醒过来后放声大哭。大家都问道:“您为什么那样跑?”

拉姆科莫尔边哭边说:“不是老虎,是只大狗熊!从客厅跳出来。”

小表哥和三表哥一再地说不是狗熊,是只老虎,嚎叫着坐在擦脚垫上。二表哥苏醒过来后眯着眼睛,长舒了一口气,简单地用英文说:“孟加拉虎!”

但是它在哪里?是孟加拉虎也好,是大狗熊也好,它是怎么来的?又跑到哪里去了?既然这么多人看见了,它总归是个东西啊。

当时有人信,有人不信。但是大家都提着马灯,用惊恐的目光四处搜寻。

突然,拳师基绍里·辛赫说了声:“它坐在那里。”随后自己一蹦就跳上了走廊。然后是一阵拥挤,谁都不愿迟一步。院子的角落有一棵石榴树,树下坐着一个大野兽,像是老虎。一瞬间走廊里的人都跑光了,客厅挤满了人。姑父在人群中激动地喊:“拿叉子来,拿枪来。”我们邻居戈贡先生的家里有一支枪,目标是要它。“拿来”,可是谁去拿?石榴树就在大门边,而老虎就在树底下坐着!印度斯坦仆人不搭茬,进来看热闹的人,谁都不动。

在这危急时刻,因陀罗不知突然从哪里来了。也许,他从门前经过,听到嚷嚷声就进来了。一瞬间,许多声音在喊:“喂,老虎!老虎!快跑过来,小伙子,快跑过来!”

开头他吃了一惊,就跑了进来,但听说了事情的经过后,他毫无畏惧地提着马灯到院子里看老虎去了。

妇女们在二楼屏声静气地念着杜尔伽神的名字,看着这贼小子。姑妈吓得哭了起来。下面人群中的几个印度斯坦士兵在给因陀罗壮胆,说一拿到枪就去。

因陀罗在细细察看之后说:“达里克先生,看来不是老虎。”他的话还没说完,那个孟加拉虎合起两个爪子,像人似的哭了,用清楚的孟加拉语说:“不,先生,我不是老虎、狗熊,我是齐纳特·包胡鲁比。”

因陀罗哈哈大笑。拉姆科莫尔·帕达恰尔焦先生拿起木屐最先跑过去:“杂种,吓人也不看地方!”

姑父气呼呼地下命令:“揪这小子的耳朵。”

基绍里·辛赫是最先看到的,所以他最有资格。他过去揪住齐纳特的耳朵把其拉过来。拉姆科莫尔先生拿起木屐往齐纳特背上打,气愤地用印地语说:“这杂种害得我被打扁了!这群小子像把生菠萝蜜打熟一样打我。”

齐纳特的家在巴拉斯。他每年这时候都来挣点钱。昨天还扮成那罗德,来唱过歌。他先是求拉姆科莫尔先生,然后又求我姑父,说是他把孩子们吓得踹倒了灯,自己也害怕得躲到树丛里去了,本想等消停之后再出来表演,但是事情闹大到那种地步,他也不敢出来了。

齐纳特苦苦哀求,但姑父的怒气未消。姑妈在楼上说:“你们的命好,出来的不是真狗熊、老虎,英雄啊!还有你们那些看门的。把这可怜虫放了吧,把他赶出大门去!一屋子的人都比不上一个小孩子胆子大。”

姑父听不进任何人的话,姑妈的这番指责气得他睁大了眼睛,好像要反击的样子。但是对男人来说,回答女人的话是一种侮辱。所以他更恼怒地下令割掉齐纳特的尾巴。于是齐纳特安在彩色斑斓衣服上用稻草做的长尾巴被割掉了,他也被赶走了。

姑妈在楼上生气地说:“留着吧,那对你是很有用的。”

因陀罗看了看我,问道:“斯里甘特,你住在这里?”

我说:“是的。这么晚你要上哪儿去?”

因陀罗笑着说:“晚什么?天刚黑。我到自己的小船上去——去逮鱼。你去吗?”

我害怕地问道:“这么黑黢黢的,上船去?”

他又笑了:“怕啥?那才有趣呢。再说啦,天不黑能搞到鱼吗?你会游泳吗?”

“太会啦。”

“那么去吧,伙计!”说着他拉住我的手说,“逆流而上,我一个人划不动船,正要找个胆大的人。”

我没再说话,拉着他的手默默地上了路。开头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真的要在晚上到小船上去。当时我没有考虑到,在他的召唤下,在这寂静的黑夜,不顾家里的严格管教,一个人跑出来,那吸引力该是多么大啊。过了一会儿,我们就来到冈萨依园子那条可怕小道的路口。我跟着因陀罗,像是做梦似的穿过园子,来到河边。

河岸是陡峭的石壁,头顶上是一棵古老的菩提树,在黑暗中默默地耸立着。在那下面三十英尺的地方,雨季涨满了的河水冲击着堤岸,形成漩涡后奔腾而去。我看到因陀罗的小船拴在那里,像一块香蕉皮那样被水冲得团团打转。

我也不是太胆小的人。可是,因陀罗指着从上向下垂挂的一根绳子给我看,并且说:“你攀着这绳子下到船上去,留神点儿!一失手,就再也找不到你了。”那时我的心真的狂跳起来。我说:“这怎么可能呢?我还有绳子,你呢?”

他说:“你下去后,我就解开绳子下去。别怕,这有许多草根。我能下去。”

我不再说话,非常辛苦地小心翼翼地沿着绳子下到小船上。这时候因陀罗解开了绳子跳了下来。到今天我还不知道他是揪着什么东西下来的。两三分钟时间,除了激流的狂吼外,没有别的声音。突然传来笑声,使我吃了一惊。我回头看到因陀罗两手使劲把船一推,然后一跳就上了船。小船猛地转了一圈,像流星似的漂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