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外环中:傅舟艺术美学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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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岭南印人创新摭论

一、近现代印坛的重镇之一:岭南篆刻

在近现代印坛上,岭南篆刻无疑是一个重镇。这主要得力于皖籍篆刻大师黄牧甫于光绪八年(1882)自南昌来到广州鬻艺、交游、授业,凡18年,催成粤籍“黟山派”粤系。黟山派以其印艺的深广影响,对岭南篆刻功绩巨伟。尤其是近现代岭南名家中,创新性更强、成就更大者,多数是黟山派中人,或曾宗师黟山法门者。这些印人有易大厂、李尹桑、邓尔雅、刘庆嵩、黄少牧、冯康侯、简琴斋、潘和、蔡守、区梦良、李步昌、李研山、邓橘、张祥凝、陈融、刘玉林,等等。可见,近现代岭南印学界印人多、创作丰、成就大,影响深。他们以崭新的创作面貌,崛起于近代中国印坛。

以下从篆刻艺术发展的创新性、个人风格、印艺成就影响的角度,摭选出易大厂、邓尔雅、简琴斋、李尹桑四位近代岭南篆刻最为著名的代表印人,就其个人创新、拓展等方面,作一综合性论述。选择这四位是因为:第一,他们是近代岭南印人中成就、影响最巨者;第二,他们都是或曾经是黟山派印人的传承者;第三,其中易大厂、简琴斋创造了独特鲜明的艺术风格,邓尔雅、李尹桑在黟山派印艺的基础上有部分地拓展或延伸;第四,四人都生于19世纪末,卒于1954年以前,大体符合时间划分。

下面通过对他们的风格成就、艺术精神及异同的论析,以期有助于岭南印学研究及当今篆刻创作。

二、近代岭南四人的风格成就

易大厂(1874—1941),号季复,别署魏斋,广东鹤山人。原名廷熹,后得一汉印曰“臣熹之印”,便省已名“廷”字,单名为熹,可见其嗜印之趣。易大厂在篆刻、音韵、诗词、佛学、书画等方面造诣均深,是典型的复合型文化艺术人才。其画重写意,逸笔草草,书写真情。其篆刻初以黟山派为旨归,作品精严古雅,深得黟山三昧。中年后专攻古玺,印风沉雄恣肆。其遍观封泥、古陶、凿印以及周、秦、两汉金石文字,又取法六朝小造像凿款。因丰富的阅历和审美趣味的转变,使其篆刻创作向大写意印风转变。尤其白文印,特别强调瘦劲线条在大面积红地上鲜明的对比性及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他去世前所作朱文润例印,参照北魏碑版形式,千变万化,不可端倪。朱京生先生认为他晚年“以汉将军印之刀法,造封泥瓦当之意象”;韩天衡先生认为他开创了现代大写意篆刻的全新景象,历史功绩明显高于“黟山派”中恪守师门的印人。

上:易大厂 蒙庵章之玺

下:邓尔雅 东官邓氏

邓尔雅(1884—1954),原名溥霖,字季雨,号尔雅,以号行,东莞人。邓尔雅为濠上印学社的中坚人物。邓尔雅是黄牧甫的私淑弟子。早年曾留学日本,研习美术,对充满平面几何原理的“黟山派”篆刻风格具有良好的接受能力。因而在黄牧甫的追随者中,邓尔雅的印作最能呈现黟山派的风貌神意。就黟山派的传承而言,邓尔雅的出现是幸运的,但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却是有些遗憾的。然而幸运的是,邓尔雅晚年以六朝楷法入印,驱使铦笔,毛颖纵横,用刀奇峭峻拔,形成清丽恬淡、刚劲隽永的风格;又以六朝造像入印,冲和自然,韵味清朗,质朴鲜活,印作具有一种美术化的装饰感,使邓氏在黟山印风中开辟出一条新径,独具一格。

简琴斋(1888—1950),名经纶,字琴斋,以字行。简琴斋比其师小十四岁。又曾问艺于康有为。居上海时任职侨务机构,公务余暇,工诗文、书画、篆刻,与沪上名家时相过从。中晚年辗转香港、澳门,抗战胜利后返居香港。简琴斋研习书法篆刻,于金文、汉魏碑刻、简牍、章草、秦汉玺印等无不涉猎,多所创获。其感悟敏慧,创新意识强,取得的篆刻成就有三:1.甲骨初出,以之入印。所作布白错落,生动大方,白文运刀劲利老到,朱文用刀率真瘦硬,均不失卜辞遗意,高出时人,成就极大。2.印外求印,活用甲骨、金文,自然天成。无论大印、小玺,多字、少字,均能简洁明净,古趣盎然,一派天机,意趣横生。3.边款别开生面。其边款辅以金石碑版文字,有如古碑,不仅与前人、他人印款不同,更以其敏悟的审美力而独创新式款式。

简琴斋 南阳天地吾庐之玺

李尹桑(1882—1945),字茗柯,一字师实,号秦斋、玺斋等,祖籍江苏吴县(今苏州市),幼时随父居广州,遂隶籍广东番禺。李尹桑作为黄牧甫的嫡传弟子,以其篆刻实绩,成为黄牧甫流派的重要人物。李尹桑工书法,饶有金石气;画以花卉见长。其篆刻成就归纳起来,大体有三:1.恪守门风,形新意古,形近意远。其印作不随意敲边、去角,完整光洁。印文方折硬挺,刀法生辣犀利,布局平中寓巧,参差错落,留红跌宕,自然大气。2.善作古玺、小印,愈小愈见神妙,方圆离合,皆本两周古文,巧为变化,具古玺高致之韵。置之古谱,不独难辨,直是上选。3.印风局部延展。李尹桑充分运用晚清古玺印之研究成果,倾力模拟当时尚未广为充分利用的战国古玺,浸淫于此数十载,堪为黟山法门的局部延展者。正如他在“坤培之玺”一印边款中所说:“自来收藏古玺者以簠斋、愙斋为最富,后起则有匋斋亦相颉颃,三家拓本余均得之,得以昕夕把玩,恍如三古相揖让也。”易均室《铁书过眼录》也说他“近更专攻三代古玺,搜罗亦富,尝自负其章法篆法均消息于玺文”。此言甚是。近代印坛以专精古玺而驰誉者,李尹桑确为翘楚。

李尹桑 三十登坛

三、近代岭南四人的创新与文化精神

艺术创新要求艺术家在其所处的时、空维度中,在已有的纵向、横向的风格样式中,创造出属于自己而不同于他人的个性风格。个性风格是艺术作品存活于艺术史、立于艺术之林的标志,是艺术家生命价值的体现。因此,艺术家只有在已有的风格样式中,以自身的创新意识、创新才华创造出自己的个性风格,才能卓立于艺术史、艺术之林,才能实现自己的生命价值,生命之花才能开得绚烂。因此,创新是艺术家艺术创作永恒的主题。

近代岭南四位代表印人不仅秀出于近代岭南篆刻家之林,同时也卓立于近代印坛,其间既有艺术上创新、独到之处,也蕴涵有相应的文化精神。四人同出一派,在创作观念、创作手法、表现语言等方面,一定具有大体相同或相近的共同之处,即共性层面。这两方面合起来就形成了个性与共性的辩证关系:个性是绝对的,共性是相对的,共性存在于个性之中,两者相辅相成。从创作个性、个人风格建立的轨迹来说,个性是目的,共性是过程。岭南四位代表印人之风格与成就的形成,印证了这样的艺术创新、拓展与文化精神原理。

(一)入古出新,凝炼个性

推陈出新、诉求个性,是四位印人的共同性轨迹,为其共性所在。各辟蹊径,彰显不同的艺术个性层面,则体现了四人的个性化轨迹,为其差异性所在。他们以或全面、或精深的文化艺术修养、颖慧的感悟力、独特的见识(含审美观念),滋养了他们各自的艺术风格。四人中,易大厂、邓尔雅学养更广博,简琴斋、李尹桑学养精深;易大厂才华横溢,著手成春,其篆刻、音韵、诗词、佛学、书画的造诣均深;邓尔雅为著名的诗人、文字学家、考据家、书法篆刻家、画家;简琴斋摩挲书法篆刻数十年,深研金文、汉魏碑刻、简牍、章草、秦汉玺印等,于书刻一道,用工精深;李尹桑兼善篆刻、书法、绘画,尤着力于书法,擅于篆刻、古玺一艺,尤为精深。重要的是,四人都以己所长,或创新、或拓展、或延伸了同派共性下的艺术个性及风格。易大厂以丰富的阅历、丰赡的学养和独到的审美观念、趣味,创造了震世骇俗的不衫不履、灿烂野逸的强烈风格。邓尔雅以渊厚的修养练就了自己的慧眼,以六朝碑文、造像入印,形成了韵味清朗、质朴鲜活的个性化风格,拓展了同派下的风格样式。简琴斋在众多古文字、书体的滋养下,以自己的艺术天赋、审美敏感力,创立了自然天成、古趣盎然的个人风格。李尹桑则以对古玺的精深研究,延伸了黟山派的古玺印式,终有所成。

(二)形新意古,形近意远印学观的作用

“形新意古,形近意远”是岭南四家秉持的重要的艺术精神,因而对他们印艺或创新、或拓展、或延伸起着深刻的催化作用。无论是易大厂对封泥、古陶、凿印艺术形式的出神入化之运用,邓尔雅师法黟山印作,尤其是参用六朝碑文、造像的装饰化表现,还是简琴斋对甲骨文、金文、金石碑版的真率化处理,邓尔雅、李尹桑印作不敲边,不去角,不故为破烂,保持完好如初的“还原”式印面,都将时代的审美意识与古典玺印结合起来,在古典印式中进行美术化出新,创作出或灿烂野逸、或古拙古雅、或自然天成、或外平内灵的印作,都蕴涵着形新意古、形近意远的审美效果。

(三)印外求印与印中求印印学观的作用

印外求印应该有两层含义,一是诗文、绘画等相关姊妹艺术及形式在印艺中的渗透、运用;二是各种古器物、金石碑版形式及其文字在印艺中的渗透、运用。印外求印的印学观衣被印人非一代也。赵之谦是印外求印的先行者,黄牧甫及易大厂、邓尔雅、简琴斋等印人大都秉持印外求印的印学观。凡从事某一种艺术样式的研究、创作,囿于一域,其创造和发展则有所局限。若能“走出户外看云去”,旁涉相关领域,借鉴姊妹艺术,将更加有成。如易大厂对封泥、古陶、凿印等艺术样式的参用,简琴斋对甲骨文、金文、金石碑版的活用与化用,因而两人均取得创新性成就。邓尔雅晚年以六朝楷法、造像入印,冲和自然,拓展了黟山印法。李尹桑专于三代古玺的着力搜罗、精研,其创作成为印中求印的典范,也延展了黟山派的古玺印宗。

(四)文化语境玉成艺术家

特定的文化语境玉成独特的个性化语言表现、风格及个人成就。简琴斋、李尹桑即为时代语境下的幸运者,当然这也离不开艺术家卓越的个人见识。甲骨文到今天能辨识的仅1500余字,真正能实用的就更少,这是甲骨文印创作的难题。简琴斋时代,甲骨文初出,其运用难度就更大。然而,他却以深厚的古玺印创作经验和古文字修养,一变当时学者派整饬规范的甲骨书风,而着力还原甲骨文的原始神韵、气象及章法布局,使其创作迥出时人,取得与众不同的印艺成就。李尹桑专擅厚边朱文古玺,并忠实表现古玺原有的醇和古雅、完好如初的艺术风貌。这种印式虽古已有之,并非他首创,但明清以还的印人多未涉足,他的发扬光大丰富和延伸了篆刻创作样式,其倡导之功亦不可没。由是观之,简琴斋的个性风格、李尹桑的延展性成就,也是时代语境所玉成。

对近代岭南篆刻,尤其是取得创新性成就的篆刻家们进行专题性的深入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从他们的生活、创作、学术、文化发展轨迹,探析其风格成就形成的缘由及方法,可资我们今天的探索和创作。往者可鉴,来者可追;坚持推陈,坚定创新,与观者共勉。

于滋兰轩

2016年1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