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 达洛维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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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海浪(6)

“现在你瞧,珍妮只是为了去打网球而穿上她的袜子时,是多么出奇地镇定自若。我羡慕这一点。不过我更喜欢苏珊的作风,因为她更加果断,却没有珍妮那么一心想出风头。两人都瞧不起我一味模仿她们的一举一动;不过苏珊有时候还肯教教我,——比如说,——怎么打蝴蝶结,而珍妮虽自有她的见识,却只藏在自己肚里。她们有可以坐在一块儿的朋友。她们有要在角落上谈的私房话。而我却只敢依恋着别人的名字和面容,但却把它们像消灾降福的符咒似的深藏在心底。我在大厅的远处看中某一张陌生的面容,但当这位不知名姓的她走来坐在我对面时,我却简直连茶都喝不下去。我喉咙哽住了。我被强烈的激动弄得身子都摇晃起来。我想象着这些不知姓名的人、这些美好无瑕的人正在灌木丛后面注视着我。我高高跳起,以求引起他们的赞美。夜晚,睡在床上时,我引起了他们无比的惊羡。我时常饮箭而死,以便赢得他们的眼泪。要是他们说过,或者我看见过他们行李上的一张标签而得知他们最近到斯卡布罗度过假,那个城市就仿佛遍地金光,街道都闪闪发亮。因此我最恨那些会使我看见自己真正面容的镜子了。独自一人时,我时常会落进空无所有的境界。我得小心踮着脚走路,生怕会失足掉出世界的边缘而落入空无所有。我得用手拍拍坚实牢靠的门,以便把我自己召回我的肉体。”

“我们来晚了。”苏珊说,“我们只好等着下一场轮到我们时再去打球。我们先在这块长长的草地上掷掷球,假装在瞧着珍妮和克拉拉,蓓蒂和梅维斯。可是我们不去瞧她们。我讨厌瞧别人打球。我要找出些我最讨厌的东西的化身来,把它们埋在地下。这块亮晶晶的小鹅卵石是卡尔洛太太,我要把她埋得深深的,就为她那种奉承巴结的举动,为她给我一个六便士来奖赏我练琴时把手指伸平。我埋下这六便士。我还想埋下这整个学校:那座健身房;那间教室;那个总有肉味儿的饭厅;还有那所小教堂。我想埋下那些红褐色的花砖和画那些老头子们——学校的资助者和创办者们——的竭力讨好的画像。有几株树是我喜爱的;那株皮上凝着一团团透明的树脂的樱桃树;还有阁楼上能望见远山的那一面的景色。除了这些,我简直想把所有的一切全埋掉,就像我埋掉这些难看的石子一样,它们老是散满在这个有许多码头和游客的海岸上。在家乡,浪头有一英里长。冬夜我们常听见它们澎湃的声音。上一年圣诞节有个独自驾着一辆马车的男人被浪头淹没了。”

“当兰伯特小姐跟教士说着话走过的时候,”罗达说,“别人都笑着偷偷模仿她驼背的样子;可是万物却都仿佛发生了变化并且变得格外明朗。珍妮在兰伯特小姐走过时实在蹦跳得太过分了。要是她瞧见了这朵小雏菊,事情就会发生变化。不管她走到哪儿,万物就会经她的眼睛一瞧而发生变化的;不过即使她走过去了,难道它们还会仍旧回复原状么?兰伯特小姐正在带着教士经过边门到她个人的小园子里去;当她来到池子旁边时,她瞧见一只青蛙停在一片叶子上,这也会起变化的。不管她像座坟地上的雕像似的随便站在哪儿,一切就会显得严肃、苍白。她让她那件带穗子的披肩滑了下来,只有她的紫色戒指,她那葡萄色的紫水晶戒指仍在那儿闪闪发光。每当人们一离开了我们,他们就会引起这种神秘的印象。一当他们离开了我们,我就能伴随着他们去到池子旁边,并且把他们想象得庄严堂皇。每当兰伯特小姐走过时,她就会使小雏菊发生变化;当她用刀子切牛肉时,一切就都会显得像火焰在熠熠燃烧。随着时间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万物就越来越变得不再那么僵硬严酷;就连我的肉体现在也仿佛能透过光;我的脊背变得像靠近烛火的蜡那么柔软了。我老在幻想;老在幻想。”

“我打赢了。”珍妮说,“现在该你们打了。我得倒在地上喘喘气。我因为奔跑,因为赢球,弄得气都喘不过来了。我浑身都因为奔跑和赢球弄得像散了架子似的。我的血准变得鲜红,沸腾,在我的胸口激烈跳荡。我的鞋底刺痛,好像有什么铁丝圈断了,刺进了我的脚。每一片草儿我都能看得挺清楚。不过我的前额、眼睛背后却跳得那么厉害,好像什么都在跳舞似的,——球网呀,草地呀;你们的脸像蝴蝶那么飘来飘去;树木也好像在上下跳动。全世界仿佛没有一样东西是稳定的,是静止不动的。什么都在激荡,什么都在跳舞;仿佛一切都在那儿风驰电掣、喜气扬扬。不过,当我独自躺在这坚硬的地上,瞧着你们打球时,我开始感到想要一个人独处;被某一个来寻找我的人召唤、叫走,这个人受到我的吸引,离不开我,禁不住要跑到我身边来,我正坐在一张金漆椅子上,披风在我身上飘扬,就好像一朵花。我们俩躲到一个亭子里,或者单独坐在一个阳台上,谈着心。

“现在高潮平息下来了。现在树木又回到了地面上;我胸口激荡的阵阵波涛起伏得比较柔和了,我的心驶进了港,仿佛一艘帆船的风帆缓缓地降落在白色的甲板上。球打完了。现在我们得回去喝茶了。”

“那些爱夸口的小伙子现在成群结队打板球去了。”路易说,“他们是齐声合唱着驾着他们的大四轮马车去的。他们的头一齐转向栽满月桂树丛的那个方向。现在他们又在夸口了。拉本特的哥哥是牛津大学的足球队员;史密斯的父亲曾经在伦敦板球场打出过一次百分。阿契和休,派克和道尔顿,拉本特和史密斯;接着又是阿契和休,派克和道尔顿,拉本特和史密斯,——这些姓名老在重复出现;老是这些同样的姓名。他们既是民团团员,又是板球队员;他们还是自然史学会的职员。他们老是四个人成一组,列队前进,帽上戴着徽章;每经过他们队长的身旁时他们都要一致敬礼。他们那种严守秩序是多么庄严,他们的严格服从是多么值得赞羡!要是我能追随他们,要是我能跟他们在一起,我情愿放弃我所知道的其他一切。不过他们也一样撕掉蝴蝶的翅膀,让它在那儿挣扎发抖;他们把血迹斑斑的手帕塞在角落里。他们在昏暗的过道里弄哭小孩子。他们长着通红的大耳朵,露在帽子外边。不过我们,奈维尔和我,我们还是但愿也能这样。我怀着羡慕的心情注视着他们。我躲在帘子背后偷看,看到他们动作的整齐一致而心花怒放。要是我的两腿能靠着他们的腿而增强力量,它们一定能跑得飞快!要是我能一直跟他们在一起,一块儿比赛取胜,一块儿划船参加大赛,整天骑马,我准会半夜里放声高唱!我准会一开口话如泉涌,滔滔不绝!”

“波西弗已经走了。”奈维尔说,“他整天只想着比赛。在四轮马车拐过月桂树丛时,他从不挥手告别。他瞧不起我身体瘦弱,不能参加比赛(不过他对我的瘦弱总是温和地同情)。他瞧不起我只是因为他关心他们比赛的胜败才勉强加以关心。他接受我的忠诚;他接受我提供的那种怯生生的、无疑是有点低声下气的主动帮助,尽管其中也带有点对他的头脑的轻视。因为他不会念课文。不过每当我躺在长长的草地上朗读莎士比亚或者喀特勒斯时,他比起路易来还理解得更好些。不是指理解字面,——可是字面算得了什么?我不是已经熟知怎样押韵,怎样模仿蒲伯、德莱顿甚至莎士比亚的文体么?可是我却做不到整天站在太阳底下专心眼盯着球;我做不到凭自己的身体来感觉球儿的传送,一心只想着球。我将终身是一个只会拘泥字面含义的人。但是我却无法跟他在一起生活,受不了他那股傻劲儿。他将来会变得粗俗,睡觉时鼾声如雷。他会娶妻成家,早餐桌上来一番温情脉脉的场面。可是眼前他还年轻。当他光着身子,转辗反侧,浑身燥热地躺在床上的时候,他跟阳光、雨水、月亮是融为一体,其间没有一根线、一张纸那样的隔膜的。这会儿当他们驾着车沿着公路驶去时,他脸上常常是一会儿发红、一会儿发青。他会扔掉他的外衣,叉开两腿站在那儿,两手做好准备,眼睛盯着球门。同时他会祈祷着:‘上帝保佑我们打赢’;他会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就是他们一定得赢。

“我怎么能跟他们一起坐着马车去打板球呢?只有伯纳德能跟他们一块儿去,可是伯纳德却老是错过时间,没法跟他们去。他老是错过时间。他那无可救药的喜怒无常妨碍他跟他们一块儿去。他洗着手,会忽然停下来说:‘那儿有只苍蝇落进了蜘蛛网里。我该去救出它呢,还是让蜘蛛去把它吃掉?’他老是被种种数不清的彷徨困惑心情所笼罩,否则他本来会跟他们一起去打板球,会躺在草地上仰望着天空,并且在中了球的时候一下跳起身来。不过他们会原谅他的;因为他会给他们讲故事。”

“他们驾着车走了,”伯纳德说,“我错过了时间没能跟他们一块儿去。那班讨厌而同时又挺可爱的小伙子,你和路易、奈维尔都那么羡慕的小伙子驾着车走了,所有的人都掉过脑袋朝着一个方向。不过我对这类大出风头的事并不在意。我的手指头在琴键上溜过,却辨不清哪是白键哪是黑键。阿契毫不费力就能得一百分;我碰巧才能得个十五分。可是我们俩中间又有什么差别呢?不过等一等,奈维尔;让我说下去。一阵阵泡泡升了起来,就像锅底上升起来的那些银白色泡泡那样;想象之上更冒出新的想象来。我不能像路易那样坐下来拼命孜孜不倦地读书。我得把捕鼠机的小门打开,放出那成串的句子来,然后瞎猫碰死耗子似的把它们混在一起,这样就能胡乱看得出一条彼此多少连结在一起的线索来,而不至于互相毫无连贯。我要讲给你听关于博士的故事。

“当克雷恩博士念完祈祷文蹒蹒跚跚走出弹簧门的时候,看来他深信自己真高明无比;可是说实话,奈维尔,我们没法否认他一离开不但使我们感到轻松,而且甚至像感到摆脱了一个负担,就像拔掉了一颗牙似的。现在让我们来跟着他挤出弹簧门上他的住所去。让我们想象他在马棚那边的他那间私室里脱衣服的情景吧。他解开了他的吊袜带(让我不厌其烦而且不避琐屑地来谈吧)。接着用他那特有的姿势(很难避免用这类老一套的话,而且在他身上这类话倒颇为适合),他从他的裤袋里取出了银币,又取出了铜币来,分别放在他的梳妆台上。他摊开两臂搁在椅子扶手上沉思起来(这是他一人独处的时刻;我们正是要尽量在这种场合看清他):他究竟还是穿过粉红色的桥梁走到他的卧房里去呢还是不去?这两个房间是由克雷恩太太床边的玫瑰色灯光形成的一道桥梁连接在一起的,这时克雷恩太太正头发散开在枕头上,读着一本法文的自传。她读着读着,用一种灰心绝望和自暴自弃的姿势伸手抹了抹自己的额角,叹息说:‘就是这些么?’一边拿自己和某一位法国的公爵夫人比较着。现在,博士说,再过两年我就要退休了。我将要在西岸的一个乡间花园里修剪水松树篱。我本来可以做个海军上将;或者当个法官;而不是当个教师。是什么力量把我引上这条道路的呢,他自问,一边呆瞪着煤气灯光,两肩耸得比我们平时看到的还要厉害(记住,他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衫)。究竟是什么无所不在的力量啊?他想着,一边转头越过自己的肩膀望了望窗户,一边又驰骋起他那庄严的词藻来。这是个狂风四起的夜晚;栗树的枝桠上下颠簸。星星在枝叶间闪烁。是什么祸福难凭的力量把我引到这儿来的啊?他一边问着,一边闷闷不乐地发现他的椅子已在紫色地毯的绒毛上磨坏了一个小洞。就这么,他坐在那儿,吊袜带拖在脚上晃来晃去。不过,讲一个人走进他的私室后的事情是很难的。这个故事我实在再讲不下去了。我是竭力在掉花腔;我是在叮当簸弄我裤袋里的四五个硬币。”

“伯纳德的故事我觉得很有趣,”奈维尔说,“开头是这样。可是到他后来越说越荒唐并且张口结舌,掉起花腔来,我就想起我自己的孤独寂寞来了。他看什么事情都只看阴暗的一面。所以我不能跟他谈波西弗。我设法袒露自己那荒唐而强烈的热情以求得到他的同情理解。那也准会成了一个‘故事’。我需要这样一个人,他的头脑能使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对他来说荒唐色彩也是美妙的,一根鞋带也有它的可爱处。可我能向谁去诉说我那迫切的热情呢?路易太冷淡,志向太大。实在没有人可说,——在这儿,处在这些灰暗的拱门、悲悲切切的鸽子、热闹的运动、传统活动和竞赛中间,而这一切都是那么巧妙地糅合在一起,以便阻止人们有独自的感受。可是当我偶然撞见了一些预示着将要来临的事情的意外征兆时,我惊得呆住了。昨天,当经过通向那所私人花园的开着的门时,我瞧见芬雅克正举起他的木槌。草地中央,茶炊里冒着热气。还有大簇大簇的蓝花。这时我心中突然涌起了一种朦胧而神秘的崇敬感,一种战胜了一切混乱的完美感。当时谁也没有瞧见我站在开着的园门口时那种凝神专注的神态。谁也没有猜想到当时我心中的迫切愿望,就是要把自己的生命献给某个神,然后死去、消失。他的木槌放下了;幻景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