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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孟子出处仕隐观的几点新创
孔子出处仕隐主张在《孟子·万章下》中得到发挥,说万章问孔子为何不辞官,孟子答曰,孔子做官先要试一下,主张能行得通而君主却不肯施行,才离去,所以不曾在一个地方停留三年:“孔子有见行可之仕,有际可之仕,有公养之仕。于季桓子,见行可之仕也;于卫灵公,际可之仕也;于卫孝公,公养之仕也。”[3]
第一种因可行道而做官,第二种因君主礼遇而做官,第三种因君主能养贤而做官。《孟子·万章下》还把仕进分成了“为贫”和“非为贫”而仕,后者乃是为了政治理想而仕——做官又实现不了自己的政治理想,似有违角色人格,使人内心无法平衡:“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这一点的有意延伸,与孟子人格个性更强,更为浩气刚烈不为无关。相比之下,他不是因遭际坎坷的挫折感形成的出处两宜,而是从根本上就蔑视那种出仕又不能建功立业的生存状态(不能为与不作为),反对言行不由衷的仕出做官。
对于处隐,孔子也并非简单化地认为是像隐者离开社会避居山林那样离世逃遁,而是多元化选择。《论语·宪问》载:“子曰:‘贤者辟(避)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尽管他自己不属于“辟世”,但他告诫门徒敬重避世的隐士。《论语·为政》讲究在日常生活的人际关系中处理好个人与家族、社会之关系,求得精神完善与人格实现,并以之影响政治。
相比之下,孟子则发展了孔子出处态度的上述层面,更为重视出处选择中的个体人格操守,力求客观,《万章下》称:“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经济条件时或制约着出处选择,但有着人格尊严的士,却不能食无道者之禄,还是要视政治条件可否:“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朱熹注:道屈则身在必退,以死相从而不离也。)未闻以道殉(逢迎)乎人者也。”用牺牲道来迁就王侯为此孟子该篇中更称赏:“柳下惠不以三公(高官)易其介(操守)。”(《尽心上》)《滕文公下》认为,出仕是一个士与生俱来的本能需要、角色使命规定的社会责任:“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认为道高于势,德尊于位,在义与利、义与生——即鱼和熊掌不可得兼时,毅然要舍利取义,舍生取义,绝不枉道以从势。因而《尽心上》中他恳切地叮嘱宋勾践:“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这样,能在天下无道时不消极躲避,且要“以身殉道”的孟子,其出仕行道便显得更为自觉主动。在以自己的主张影响诸侯时,他并未忽视处隐。《万章下》还以出处尺度来评论古贤,认为伊尹与柳下惠分别走的是“出”的极端。前者是“治亦进,乱亦进”,“圣之任(负责)者也”,后者处变不惊:“不羞于汙(坏)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才能),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至于伯夷与孔子,一个是“治则进,乱则退”,简单行事孤芳自赏;另一个是“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的“圣之时者”。
比起后世那些明哲保身地主张“朝隐”的,孟子《万章下》反对身处朝中而“不作为”的态度:“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本朝,即朝廷,《晏子春秋·内篇谏下》:“故诸侯之宾客惭入吾国,本朝之臣惭守其职,崇君之行,不可以导民,从君之欲,不可以持国。”[4]《荀子·儒效篇》指出:“儒者法先王,隆礼义,……人主用之,则埶(势、地位)在本朝而宜;不用,则退编百姓而悫;必为顺下矣。虽穷困冻馁,必不以邪道为贪;无置锥之地,而明于持社稷之大义。嘄呼而莫之能应,然而通乎财万物,养百姓之经纪。埶在人上,则王公之材也;在人下,则社稷之臣,国君之宝也;虽隐于穷阎漏屋,人莫不贵之,道诚存也。”[5]孟子看出了邦国治乱与道之有无,不应作为个体出处进退的唯一决定因素,所以才更推重孔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这启发了《荀子·儒效篇》借称颂孔子,而对文人理想人格及其价值实现设计的图景:“彼大儒者,虽隐于穷阎漏屋,无置锥之地,而王公不能与之争名;……用百里之地,而千里之国莫能与之争胜。……其穷也,俗儒笑之;其通也,英杰化之,嵬琐逃之,邪说畏之,众人愧之。通则一天下,穷则独立贵名。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桀、跖之世不能污……”如是近乎完善的儒家精神,以如上核心内容构成了古代出处文学主题核心之旨与深层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