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佛教通史(第2卷)印度佛教:公元7世纪至20世纪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二节 《金刚大道场经》与秘密佛教的滥觞

佛教秘密教法及其经典在印度社会历史长河中的渊源甚为久远,抛开远古的吠陀教及由此而发展出的婆罗门教不论,就佛教自身的发展而言,它有一个渐次发展的过程,围绕着咒法与咒藏的不断丰富与集结,诸种外在因缘(佛教宗派的分立、地域文化的影响等)与内在因素(如手印、坛法、灌顶法等)不断聚集,使其体系与规模、形态与功能不断拓展,最终到公元7世纪前后,发展成与旧有的教派与教法可以分庭抗礼的新体系。

早在部派佛教发展过程中,大众部与法藏部已将他们的经藏立为五部,即在传统的经、律、论三藏之外,分立菩萨藏与咒藏。慧立、彦悰《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第三记大众部结集五种藏经的情形:“诸学、无学数千人,大迦叶结集时不预者,共集此中,更相谓曰:如来在日,同一师学。世尊灭度,驱简我等,我等岂不能结集法藏报佛恩耶?复集素怛缆藏、毗奈耶藏、阿毗达磨藏、杂集藏、禁咒藏,别为五藏,此中凡、圣同会,因谓之大众部。”[7]与以大迦叶为代表的上座部僧众不同,大众部的僧众是尚未达到“具三明、六通,总持如来一切法藏无错谬”者,他们修习的教法除了经、律、论三藏之外,还有杂藏与咒藏。由此可见,禁咒在佛陀在世时就应是僧众修习的内容,佛陀去世后,才被结集成部,成为大众部僧徒修习的重要类别与内容。

至于法藏部,北传的《异部宗轮论》与南传的《岛史》、《大史》,都把它看作从化地部分裂出来。化地部又是从上座部经过不同的分裂而出现的,其间的分裂情形,南北两传的记载并不一致。北传佛教是这样记载的:

三百年从萨婆多部复出一部,名正地部。有婆罗门是国师,名正地部,善解四韦陀,出家得罗汉,取四韦陀好语,庄严佛经,执义又异。时人有信其所说,故别为一部。三百年中,从正地部又出一部,名法护部,其本是目连弟子,得罗汉,恒随目连往色界中,有所说法皆能诵持,自撰为五藏,三藏如常,四咒藏,五菩萨藏。有信其所说者,故别成一部也。[8]

由此可以看出,咒藏的成立与婆罗门教的四吠陀颇有关联,即以吠陀好语庄严佛经的结果。“好语”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其一是义善,其二是悦耳动听,咒藏应该兼具这两个特点。

除了这两个部派外,印度大乘佛教的奠基者龙树、难陀师徒对咒藏的传承与整理颇有其功。据义净记载,龙树菩萨“特精斯要”,并影响到其弟子难陀。难陀聪明博识,专意咒藏经典的研习,曾在西印度的某个地方专心持咒达十二年,最后获得成就,出现各种神迹:“每至食时,食从空下。又诵咒,求如意瓶,不久便获,乃于瓶中得经欢喜,不以咒结,其瓶遂去。”后来,难陀法师担心这种秘法失传,即简择其要法,将其编辑成册,约有一万二千颂的篇幅。难陀结集的明咒藏在形式与内容方面都极富匠心,义净称其“每于一颂之内,离合咒印之文,虽复言同字同,实乃义别用别,自非口相传授,而实解悟无因。后陈那论师见其制作,功殊人智,思极情端,抚经叹曰:向使此贤致意因明者,我复何颜之有乎”!这说明咒藏“文字功殊人智,思极情端”,文辞与义理兼美,因而受到陈那的赞叹。[9]

陈那生活的时代在公元五六世纪,其时持明咒藏已在原来基础上获得新的发展,其传承趋广,影响渐深,很快发展出在密教发展史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金刚大道场经》。

《金刚大道场经》或称《金刚大道场神咒经》,是大明咒藏之少分,被称为“总持三昧神呪法印坛等秘密法藏”,(《陀罗尼集经》卷十二),是后来各系秘密成就法门的基础。它所宣说的内容被称为“陀罗尼印坛法门”,为“众经之心髓,引万行之导首。宗深秘密,非浅识之所知;义趣冲玄,匪思虑之能测。密中更密,无得称焉”[10]

一 《金刚大道场经》成书年代与传播

《金刚大道场经》(Vajra-mahābodhimaṇala-sūtra)的梵本早已亡佚,但是,根据公元6—8世纪来华印度僧人陆续译出的部分,可以推断它在印度的形成年代与传播情形。

北周武帝保定四年至建德元年间(564—572),中印度摩伽陀国僧人阇那耶舍(Jñānayaa)与其弟子优婆国人耶舍崛多(Yasagupta)、犍陀罗国人阇那崛多(Jñānagupta)来至汉地,在长安旧城四天王寺译出许多密教佛典,其中就有出自《金刚大道场经》的多部。如《佛顶咒经并功能》一卷、《十一面观世音咒经并功能》一卷。在《十一面观世音咒经并功能》卷末,译者耶舍崛多、阇那崛多附注云:“此经名《金刚大道场神咒经》十万偈,成部略出《十一面观世音》一品。”[11]据道宣《大唐内典录》卷第五“隋朝传译佛经录”第十七载,阇那耶舍师徒来中国的时间,在北周明帝武成(559—560)年初。[12]由此推测,至迟在公元6世纪上半叶,印度相传已经有十万偈本的《金刚大道场经》。

继阇那耶舍师徒译出《十一面观世音神咒经》之后,又有多种《金刚大道场经》的支分经被翻传至中土。入隋以后,阇那崛多又单独译出《金刚场陀罗尼经》一卷。

入唐之后,《金刚大道场经》支分经的翻译情况如下:

唐武德年间(618—626)有中天竺婆罗门僧瞿多提婆(Gutadeva)传《金刚大道场经》所载密法,曾于细上图画形质,以及与结坛手印相关的经本,献至唐王朝,后因不被朝廷重视,抑郁而返。

武德九年至贞观元年间(626—627),波颇密多罗(Babhamitra)传《金刚大道场经》中的“理趣般若陀罗尼”及像法于玄模。

贞观十八年(644),玄奘自印度回国后曾将《金刚大道场经》中的“随心咒印”传于智通,并译有《十一面神咒心经》一卷,《千啭陀罗尼咒》、《六字陀罗尼咒》、《七俱胝佛所说神咒》、《随一切如来意神咒》、《观自在菩萨随心咒》,以及五种陀罗尼咒。

贞观年间(627—649),有北天竺僧人携《千臂千眼陀罗尼》梵本奉进,太宗勅令大总持寺沙门智通与梵僧一起译为汉语。永徽四年(654),智通又译出《千啭陀罗尼观世音菩萨咒》一卷、《观自在菩萨随心咒》一卷、《清净观世音菩萨陀罗尼》一卷。

永徽四年至五年(653—654),中印度僧人阿地瞿多(Adikuta,无极高)从《金刚大道场经》中撮要翻译出十二卷本《陀罗尼集》。

神龙元年(705),中天竺沙门般剌蜜帝(Pramiti)在广州制止道场译《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十卷,有题注云:“一名《中印度那兰陀大道场经》,于灌顶部录出别行。”又卷七有“中印度那兰陀曼荼罗灌顶金刚大道场神咒”,出自“大佛顶如来放光悉怛多钵怛啰菩萨万行品”。[13]

由上列诸经传译情形,可以看出公元6—8世纪,《金刚大道场经》在以中印度那烂陀寺为中心的印度各地流传颇广。倘结合此经在汉地流传的情况来看,它在传承过程中始终处于不断发展、完善的状态。比如相较于后来阿地瞿多译出的《陀罗尼集经》卷四所收《十一面观音神咒经》,北周时期阇那耶舍师徒译本所载各种咒法、像法与坛法都较为简略。这足以说明,这一百年间正是《金刚大道场经》所载各系密法在印度蓬勃发展的时期。

二 《金刚大道场经》的内容与体系

在上列诸种支分经中,阿地瞿多所译《陀罗尼集经》所涉内容最为广博,由此可以看出《金刚大道场经》的结构体系与基本内容。

《陀罗尼集经》有十二卷十六品,其品目依次如下:

(1)释迦佛顶三昧陀罗尼品;

(2)佛说作数珠法相品;

(3)佛说跋折啰功能法相品;

(4)观世音毗俱知菩萨三昧法印咒品;

(5)毗俱知菩萨降魔印咒法品;

(6)毗俱知菩萨使者法印品;

(7)毗俱知救病法坛品;

(8)何耶揭唎婆观世音菩萨法印咒品;

(9)诸大菩萨法会印咒品;

(10)佛说金刚藏大威神力三昧法印咒品;

(11)金刚藏眷属法印咒品;

(12)金刚阿蜜哩多军荼利菩萨自在神力咒印品;

(13)金刚乌枢沙摩法印咒品;

(14)乌枢沙摩金刚法印咒品;

(15)诸天等献佛助成三昧法印咒品;

(16)佛说诸佛大陀罗尼都会道场印品。

缘于卷帙与品目之间互有出入,我们无法确知各品目是否依据《金刚大道场经》所立,抑或在翻译成汉语时译者所加。

于卷帙、品目之外,《陀罗尼集经》更依据诸种行法的主尊及其眷属类别,将其分为五部,即佛部、般若部、菩萨部、金刚部与天部。其中,佛部两卷(1—2),收有《大神力陀罗尼经》、《阿弥陀佛大思惟经》;般若部一卷(3),收有与《般若波罗蜜多大心经》相关的咒法、印法与坛法;菩萨部三卷(4、5、6),收有《十一面观世音神咒经》、《毗俱知菩萨三昧法》、《毗俱知菩萨降魔法》、《毗俱知菩萨使者法》、《毗俱知菩萨救病法》、《何耶揭唎婆菩萨法》、《诸大菩萨法会》;金刚部三卷(7、8、9),收有《金刚藏大威神力三昧法》、《金刚藏大威神力眷属法》、《金刚藏大威神力随心法》、《金刚藏军荼利菩萨自在神力法》、《金刚乌枢沙摩法》;诸天部两卷(10、11卷),收有《摩利支天经》、《功德天法》、《诸天等献佛助成三昧法》。

继各部之后,最后一卷为道场部或普集会坛部,即把前十一卷各部所列佛、般若、菩萨、金刚、诸天等主尊及其眷属,分别部居,按顺序排列,组成完整而系统的道场或坛城。

三 《金刚大道场经》所载秘密法藏

《金刚大道场经》演说的法门被称为“秘密法藏”,经文中反复提及这种秘密法藏,并就其内容作多方面的阐发。如在佛部将其称为“陀罗尼秘密法藏”,其《阿弥陀佛大思惟经》说序分第一“佛说作数珠法相品”述之云:

尔时,佛告苾刍、苾刍尼、优婆塞迦、优婆斯迦:诸善男子,善女人等,当发心诵《阿弥陀经》,念阿弥陀佛,及诵持我三昧陀罗尼秘密法藏神印咒者,欲得成就往生彼国,及共护念一切众生,复能苦行至心受持,日日供养,一心专在,莫缘余境。[14]

又,《阿弥陀佛大思惟经》说序分第一“佛说跋折啰功能法相品”指出这种陀罗尼秘密法藏具有令诸天众鬼神战悚的威力:

尔时,佛在耆阇崛山大会演说诸陀罗尼秘密法藏,时金刚藏菩萨从座而起前白佛言:世尊,如来今会说此微妙可贵之法,我等心中甚大欢喜,得未曾有,是诸欲界天魔波旬及鬼神等莫不战悚。[15]

在金刚部中,金刚藏菩萨自称这种密法为“陀罗尼印秘密法藏”、“成就陀罗尼印神咒法门”,是大乘妙藏稀有之法: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毗富罗山,与阿僧祇诸大菩萨摩诃萨众并及无数诸阿罗汉天龙八部,前后围绕俱共会,说陀罗尼印秘密法藏。……我(金刚藏菩萨)有密意具诸法相,佛已知之,助成印可,非是汝等所知境界,是故称云秘密法藏大陀啰尼神咒法印,利益无量,如佛所证。……我今上佛难思议深秘密法藏可贵教法,汝等皆当信受,共护是经,即是同于诸佛大乘妙藏希有之法,即是成就陀罗尼印神咒法门。[16]

在诸天部,佛世尊亲为诸天鬼神说这种密法:

一时佛在毗富罗山大众会中,说诸金刚陀罗尼印秘密法藏神咒坛法。于是会中,有梵天王及天帝释摩酰首罗,日天月天星天地天四天大王火天等俱,是诸天王各有无量诸眷属,俱共会说法,又有无量天龙八部诸大鬼神药叉罗刹诸眷属等。[17]

在“佛说诸佛大陀罗尼都会道场印品”,佛陀会集诸大阿罗汉、菩萨、金刚及诸眷属,以及天龙八部、六师外道、人非人等,详为演说置办诸佛大陀罗尼都会道场的步骤与细则,称为“诸陀罗尼三昧神咒法印坛等秘密法藏”。

从上面所列诸种称名可以看出,《金刚大道经》所载各系密法包括咒法、印法与坛法三项基本要素,即陀罗尼法、母陀罗法与曼荼罗法。可以说,正是此三种法门的相互结合,互为表里,才催生了秘密佛教的诞生。

陀罗尼法,或称咒法,是通过咒语的持念获得某种成就与功德的法门。陀罗尼,梵文作dhāraṇī,来自梵文词根dh(执持、拿着),意译总持、能持、能遮。在早期的佛典中,与陀罗尼类似的词已出现。巴利藏《毗奈耶经》载:“学文字,学持(Dhāraṇa),为了守护而学护咒,不犯。”[18]此处的“持”,或译执持、总持,梵语作Dhāraṇa,是一种淬炼心智的修行法门。印度六派哲学中的瑜伽派把“持”视为瑜伽八支之一,把它与禅(dhyāna)、三昧(samādhi)视为八支中的内三支,即精神层面的修行法门。Dhāraṇa是就其动作行为而言,Dhāraṇī强调的是动作、行为的对象,即执持的对象。龙树《大智度论》卷五:“云何陀罗尼?答曰:陀罗尼,秦言能持,或言能遮。能持者,集种种善法,能持令不散不失,譬如完器盛水,水不漏散。能遮者,恶不善根心生,能遮令不生,若欲作恶罪,持令不作。是名陀罗尼。”[19]根据龙树的解释,可以把陀罗尼理解为摄持佛教正法、遮持不善法的慧力。

在大乘佛典中,陀罗尼是最常见的经咒形式,许多大乘经典,诸如《般若经》、《法华经》、《大集经》都有“陀罗尼品”。到大乘佛教的中后期,陀罗尼的应用更为广泛,其功德与业力也不断拓展,并与具有同类性质的“护咒”(paritta)、真实语(satya-vacana)、明咒(vidyā)、真言(mantra)等合流,《金刚大道场经》中的各种秘密成就法就是以各种陀罗尼的念诵与奉持为基本要素而展开的。

印法即运用印契的各种法门。印契(mūdra,母陀罗)或称印相、契印、密印等,用手指或身体其他部位的动作、姿势或表情诠表不同的法义或功德,《大毗婆沙论》一百二十六卷云:“印名何法?答:谓如理转变身业及此所依诸巧便智。”此处所谓的印契是通过身业诠表诸巧便智,故可谓之“身印”。义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卷一载:“佛言凡印有二种,一是大众,二是私物。若大众印可刻转法轮像,两边安鹿伏跪而住,其下应书元本造寺、施主名字。若私印者刻作骨锁像,或作髑髅形,欲令见时生厌离故。”[20]由此可知印契在佛教僧团中的应用颇早,且有大众印与私印之别,都是用作觉悟众生的信物或标志。陀罗尼咒法门兴起后,通过声字诠表教义的做法也被视为印契的一种。不过,《金刚大道场经》以身手为主的各种印法应该是借鉴了此前印度戏剧与舞蹈中广泛应用的身姿与手势表演。

从身印在印度的发展与应用情况来看,它与印度戏剧和舞蹈表演中的形体表演有着密切的关系。公元纪元前后,婆罗多著《舞论》(Nātya-āstra,或译《戏剧论》)第八章至第十三章即专门讨论各种形体表演,如手、胸、胁、腹、腰、大腿、小腿、脚、头、眼、眉、鼻、颊、唇、颏和颈的动作,以及各种站姿、步姿、坐姿和睡姿,内中详细记述了24种手印。公元2世纪的难敌自在(Nandikeshvara)在《舞台宝鉴》(AbhinayaDarpana)中给出28种手印,成为后来印度古典戏剧中最根本的手印,后来在印度影响较大的婆罗多舞即传承保持了这些基本的手印。

也就是说在公元1—5世纪,印度戏剧已将手印的运用发展到非常完美、高超的境地。除了佛教之外,印度的其他宗教如印度教、耆那教都广泛应用印契诠表法义教理,这在笈多时期各种宗教建筑中的人物雕塑造型中都有很好的体现。佛教显然也是受到这种宗教文化风习的影响,而发展出自己的印契应用与修习体系。如在南朝梁代失译的《牟梨曼拏罗咒经》中,佛世尊为金刚主说十九种印契法及其功用,《金刚大道场经》因为是诸种陀罗尼印坛法门的集成,所述各种印法更为复杂,仅阿地瞿多节译的《陀罗尼集经》中就有三百多种。

坛法即曼荼罗法。曼荼罗(maṇala),或称曼陀罗、曼咤罗、漫荼罗等,意译坛城、道场、聚集等多种意义,它是由词根maṇ(环绕、围绕;区分、分类)加语尾-la组成,合起来即具有道场、坛城、聚集、本质、章节等多种意义。早在吠陀时代,曼荼罗被用作吠陀原典章段区分的称谓,如《梨俱吠陀》中的赞歌分为十曼荼罗,即十段、十分、十章等。在《摩诃婆罗多》中,曼荼罗一词或取其聚集义,表示军队的队列与阵形,或取其区分义表示王国的不同区域或区划。在早期佛典,如巴利佛典《长部》及优波底沙之《解脱道论》中,则取其包围、环绕义,表示圆轮或环形的物体。

后来,曼荼罗被作为激发起神圣宗教情感的场所或区域,被赋予道场、聚集、本质等多种意义,如唐那提译《师子庄严王菩萨请问经》谓“道场之处,当作方坛,名曼荼罗”[21],《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第三称诵咒之坛为曼荼罗,《摩诃僧祇律》第十六称戒坛为“满陀罗”。《金刚大道场经》中的曼荼罗即是指施行诸种密法时的道场,其坛法也就是布置、施设整个道场的一系列行法与科仪,如其佛顶八肘坛法就包括治地、埋宝、绳、点位、五色界道、四方四门的布置,六十四尊的布列,以及供养灯明、饮食、香华、香水等供物的施设等。

如上所述,正是在《金刚大道场经》中,咒法、印法与坛法统一起来,互为诠表,共同构成了一系列秘密行法,如其《阿弥陀佛大思惟经》说序分第一述阿弥陀行法:“佛告观世音菩萨言:若四部众欲生彼国者,应当受持阿弥陀佛印,并陀罗尼,及作坛法,供养礼拜,方得往生彼佛国土。”[22]

除了上述三种主要行法之外,《金刚大道场经》所载各系密法还包括像法、数珠法、造跋折罗(金刚杵)法,以及置办种种纷繁复杂的物料如鲜花、香料、蔬果等方面的具体事项。

所谓像法,即是图画本尊的方法,主要讲每一本尊及其眷属的身姿形像与布列。在各种秘密行法中,本尊像通常置于曼荼罗的中心,作为礼拜供奉的对象。以“金轮佛顶像法”为例,即可略知一二:

取净白迭若净绢布,阔狭任意,不得截割,于其迭上画世尊像,身真金色,着赤袈裟。戴七宝冠,作通身光。手作母陀罗,结跏趺坐七宝庄严莲华座上。其华座下竖着金轮,其金轮下画作宝池。绕池四边作郁金华,及四天王各随方立。其下左边,画作文殊师利菩萨,身皆白色,顶背有光,七宝璎珞,宝冠天衣,种种庄严乘于师子。右边画作普贤菩萨,庄严如前,乘于白象于其师子。白象中间画大般若菩萨之像,面有三目,庄严如前,手把经匣端身而坐。于佛顶上空中,画作五色云盖,其盖左右有净居天,雨七宝华。[23]

从金轮佛顶像法可以看出,《金刚大道场经》所载各系秘密行法已经形成了非常显著的本尊崇拜。本尊,梵音娑也地提多,对应的梵语词语或为Ia-devatā,它有两个方面的含义,其一谓本有而于出世间为最胜最尊,故名本尊;其二为于诸尊中以其尊为本而尊崇之,故名本尊。在《金刚大道场经》中立五部本尊,即佛、般若、菩萨、金刚、天,[24]每一部又有不同的本尊,其重要者列之如下。

(1)佛部:佛顶佛、阿佛、无忧德佛、栴檀德佛、毗婆尸佛、相德佛、药师佛、弥陀佛等。

(2)般若部:般若菩萨。

(3)菩萨部:十一面观自在、千转观自在、白衣观自在、随心观自在、十二臂观自在、不空罥索观自在、毗俱胝观自在、马头观自在,以及大势至菩萨、文殊师利菩萨、弥勒菩萨、地藏菩萨、普贤菩萨、虚空藏菩萨。

(4)金刚部:金刚藏、金刚摩摩鸡(Vajra-māmāki)、金刚母瑟羝(Vajramui,金刚拳)、金刚央俱施(Vajrākua,金刚钩)、金刚商迦罗(Vajra-khalā,金刚锁)、金刚阿蜜哩多军荼利(Vajrāmta-Kuṇali)、金刚乌枢沙摩(Vajra-ucchuma)。

(5)诸天部:摩利支天、功德天、大梵摩天、帝释天、摩醯首罗天、四天王、日天、月天、星宿天、那罗延天、大辩天、地天、火天、水天、风天,以及阎罗王、一切龙王、乾闼婆、紧那罗(Kiṃnara,歌神,乐神)、摩呼啰伽(Mahoraga,大蟒神)、大孔雀王、狮子王、大辩天神天、阿修罗王、遮文荼天(Chamaṇa,起尸鬼)、毗那夜迦(Vināyaka,象鼻神)、药叉(Yaka)、罗刹(rākasa)等。

在五部之中,佛、菩萨部通常是大乘显教经典中崇拜供奉的对象,金刚部与诸天部作为本尊或主尊受到崇拜供奉应该是《金刚大道场经》各系秘密行法中新出现的,其金刚部的原型很可能是源自佛教的各系护法,如王公大臣、贵胄商旅等,而诸天部多系源自外道神明,他们作为崇拜供奉的对象,进入佛教,一方面说明新兴起的秘密佛教对外道的融摄,另一方面也是印度教各派开始崛起,其影响力不断向佛教渗透的标志。值得注意的是,《金刚大道场经》中金刚部与诸天部的本尊还只是相应部类的本尊,在都会大道场即五部诸尊同时出现的情况下,只能由佛、菩萨部的主尊作为都会法坛的座主:

当中心敷大莲花座,座主即是释迦如来顶上化佛,号佛顶佛。如其不以佛顶为主,随意所念诸佛、菩萨替位亦得。除其座主以外,诸佛及菩萨等,皆在本位而受供养。自非诸佛般若及十一面等菩萨相替,余皆不得而作都会法坛之主。[25]

由此可见,在《金刚大道场经》中的各系密法中,金刚部与诸天部尚不能凌驾于佛、菩萨之上,作为普集会坛的核心本尊,只有佛、菩萨才能居于众部之尊。非常有意思的是,在金刚部的第一主尊为金刚藏,他属于金刚部,但在经文中又被称为菩萨,他能否作为都会道场的各部座主就无法推知了。这也说明《金刚大道场经》所载各系秘密佛法尚处于初始阶段,其行法还存某些龃龉之处。

除上述诸种事项之外,秘密佛法的承事者还要募集众多的物料,诸如庄严道场种种金、银、铜、珍珠等各种质地的宝具,以及用作供具的种种丝织品、鲜花、香料、颜料、谷物、蔬果等。《陀罗尼集经》卷十二“佛说庄严道场及供养具支料度法”即粗列了承办普集会坛所需的各种物料。其中用以庄严道场用的种种宝具就有如下多种:

七尺金铜铃带,四十八道

六尺大佩、四尺小佩,各二十八道

一尺宽大镜,二十八面

小镜,四十面

一尺见方琉璃泡华,四百枚

一百尺或四十九尺长彩色大幡,二十四口

杂彩幡,二百二十口

五尺长真珠,二百条

四尺宽一丈长朱网,八扇

一升大小金银瓶,四十六枚

一尺五寸大铜楪,四百枚

七寸小铜楪,二百枚

二尺五寸银盘,四面

杂金银器,八十枚

金盘,四面

金银砂罗,四十八枚

金勺、银勺,各一枚

铜香炉宝子,六具

金香炉宝子,一具

一升大小金,银娑罗,各一枚

四尺高七宝金银莲华,五树

杂彩假华树,一百树

铜烛檠,十二枚

金银盏屈卮等,四十八枚

五色蜡烛,十条

铜澡罐,二十六枚

净布手巾,三

澡豆,一升

皂荚,四十枚

炭灰,一升

杨枝,一束[26]

如此众多的物料,如果没有来自诸如王公大臣、富商贵胄等经济上的支持或赞助,很难承办类似的普集会坛。针对施主与承办者不同的情形,曼荼罗的设置也有广、略之分,如果施主是国王、大臣、长者,能够提供各种上妙七宝供具及其他七宝器具,承办曼荼罗的阿阇梨又有较多聪明麻利的弟子,就可以建立广曼荼罗,即广坛。如果是普通的施主,缺少相应的资助与供具,阿阇梨又没有明敏弟子,就只好设置简易的曼荼罗即所谓略坛了。

总的来说,《金刚大道场经》是公元6—8世纪印度广泛流行且不断增广的一部丛书式教法集,它是陀罗尼秘密教法的集成,更是这一时期迅速发展的金刚顶系教法的基础。日僧安然认为《金刚大道场经》是陀罗尼密教经典中最完备的经典,它以金刚大道场为名,为金刚界密法的滥觞,不过日本近代密教学者大村西涯则认为其教法系统乃是胎藏界教法之源出。[27]将《金刚大道场经》中所宣说的秘密教法与公元7世纪后半期兴起的胎藏界与金刚界密法相比,其中所涉事相如咒法、印法与坛法,以及诸本尊及其眷属的布列,多有相通或借鉴之处。按照后来四分怛特罗密典的划分原则来看,《金刚大道场经》各系密法属事部怛特罗,其后的行、瑜伽、无上瑜伽诸部怛特罗密法都是从此发展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