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五、世情小说《金瓶梅》

谁是“兰陵笑笑生”

15世纪，意大利教会曾以“有伤风化”之名，将《十日谈》列为禁书。一百多年后，中国也出了一本“有伤风化”的小说，同样被列为禁书，那就是《金瓶梅》。

《金瓶梅》的故事，其实是从《水浒传》演化而来的。还记得《水浒传》中武松杀嫂的片段吧，《金瓶梅》把这一情节稍加改动，写武松替兄报仇，却错杀了人，致使西门庆躲过一劫，并纳潘金莲为妾，从而演绎了一段家庭间的爱恨情仇故事。

那么《金瓶梅》（全称《金瓶梅词话》）的作者又是谁？小说所署“兰陵笑笑生”，显然是个笔名。有人说，笑笑生是嘉靖年间一位“大名士”，又有人指这位大名士就是“后七子”的领袖人物王世贞。此外又有绍兴老儒、勋戚门客以及文士李开先、赵南星、贾三近、李渔、屠隆等种种说法，归拢起来，各种猜测足有二三十种。

其实这位作者很可能只是位说书艺人，他混迹于市井，又常出入乡宦之家，耳闻目睹，对上层的骄奢淫逸、中下层的人情世故，都有足够的了解。再加上一副好手笔，才能写出如此生动鲜活的小说来。至于所谓“大名士”，他们对诗词歌赋、八股时文倒很熟悉，可写起小说来，能这么得心应手吗？

西门庆和他的妻妾们

《金瓶梅》的男主角西门庆是北宋末年山东清河县的财主，爹娘死后，给他留下大笔家财，还有一座生药铺。西门庆从小不爱读书，二十好几的人，整天游手好闲，结交了一帮酒肉朋友，有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常时节……连同他共十位，没事就在一起吃喝嫖赌。

不过西门庆并未坐吃山空，他是个有心计的人，一边经营生意，一边勾结官府，干些包揽词讼的营生。满县的人都怕他，称他“西门大官人”。他家的生意也越做越大，连续开了好几个铺面。那资金多半是纳妾时女方带来的嫁妆。

西门庆家中有六房妻妾。正妻吴月娘是个千户之女，平日清闲度日，只知念佛听曲。余下五妾，二娘李娇儿原是妓女，三娘孟玉楼和六娘李瓶儿都是富孀。四娘孙雪娥原本是丫鬟，做妾后仍在厨房伺候茶饭。五娘即潘金莲，她是害死丈夫武大后嫁入西门家中的。

在所有的妻妾丫鬟中，西门庆最喜欢潘金莲、李瓶儿及潘金莲的丫鬟庞春梅，而小说题目“金瓶梅”，就是由三人名字中各抽一字拼凑成的。

以后西门庆向大奸臣蔡京行贿，坐上提刑官的位子，更是有恃无恐。谁若得罪了他，一声命令，就能把人捉到衙门里打板子。西门庆有个仆人叫来旺，西门庆看上他的妻子宋蕙莲，便硬诬他做贼，将之送到衙门里打了一顿板子，远远发回老家去了。宋蕙莲听到消息便上了吊，连同她的老爹也给气死了！

坏人得意，总有尽头。西门家族的下坡路，是从官哥之死开始的。而官哥之死，又跟潘金莲有很大关系。在所有妻妾中，潘金莲最嫉妒李瓶儿，李瓶儿不但有财有貌，还为西门庆生了继承人官哥，封建家庭最看重这个。

潘金莲养了只“雪狮子”猫，没事就拿红绢裹了鲜肉，丢过去喂它——日久天长形成“条件反射”。一日官哥穿着红衫，在炕上玩耍。雪狮子见了，猛扑上去。官哥怪叫一声，抽起风来！结果医药无效，孩子就这么死了。李瓶儿伤心成疾，不久也下了世！

西门庆不知收敛，依旧纵欲胡来，终于一命呜呼。西门庆一死，这个家也便“树倒猢狲散”。潘金莲和庞春梅因不守“妇道”，被吴月娘赶出家门发卖。正赶上武松发配回来，杀了潘金莲，替兄报仇。其他女人跑的跑，嫁的嫁，最终这势焰熏天的家族，只剩了吴月娘一人。

西门庆死后，月娘本来生有遗腹子孝哥。金人入侵时，孝哥在逃难路上被普静禅师点化，做了和尚。月娘归家后，只好把仆人玳安收为义子，继承产业。西门庆一生巧取豪夺、坏事干尽，攒下偌大一份家业，到头来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便是小说家对世人的警示，尽管这警示显得如此无力。

一对坏男女，也有常人心

给西门庆画张像，他是地痞、恶霸、奸商、淫棍、贪官……可谓“五毒俱全”。他对财与色的追求，是那么露骨，毫不遮掩！他有一妻五妾还不满足，又跟家中的丫鬟、仆妇勾搭，还在外边包占妓女，甚至跟有身份的官太太通奸……凡是传统道德伦理所鄙弃的事，没有他不干的！

然而西门庆所代表的，又是一股新兴势力；他是商人跟官僚的混合体，是那个弱肉强食的病态社会中的强人！他有眼色，会钻营，做事不讲道德，不受约束，却总能稳操胜券！小说作者从骨子里还有点佩服他呢。

传统理念要人们清心寡欲，可西门庆偏要疯狂攫取金钱，拼命追求人生享乐！正是这种强烈的原始欲望，成了他永不枯竭的动力，同时也把他引向万劫不复的毁灭深渊！

同样，评价潘金莲，也不是简单一句“淫妇”“妒妇”便可概括的。她出生在一个穷裁缝家，因为穷，前后被卖了两次，最终被迫嫁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武大，这让生性争强好胜、不肯低头的潘金莲心有不甘。

嫁到西门庆家后，这个穷裁缝的女儿依旧一无所有、两手空空。在这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之家，别的妻妾私囊宽裕，出手大方，赢得上下的欢心，唯独潘金莲，只有把丈夫牢牢抓在手里，才能在这个家中立住脚跟。也正因如此，她在情欲方面才表现得那么疯狂；她的嫉妒，才显得那么可怕！——当小说表面上极力抹黑这个“坏女人”时，我们多少能从字里行间觉察出一丝同情的味道。

世情小说开新篇

《金瓶梅》之所以被视为“淫书”，主要因为书中有一些露骨的情色描写。批评它的人，说这书足以“坏人心术”，谁要刻印出版，就要担着下地狱的罪责！赞赏它的人，却又把它说成“纯是一部史公文字”，说贬低此书为“淫书”的人，一定是专找淫秽的描写看！

其实《金瓶梅》的价值，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譬如，以往的小说全都宣传“正能量”，而《金瓶梅》居然拿“大坏蛋”当主角，西门庆的周围，几乎没有好人。书中虽也有几句不关痛痒的道德说教，可谁都看得出，那是幌子。

然而从另一方面看，书中反映的，不正是当时社会的真相吗？时至明末，随着商品经济发达，基于农耕经济的传统伦理遭受严重挑战，进步的社会意识和拜金享乐的风气一时并作，这正是《金瓶梅》诞生的文化背景。而《金瓶梅》在很大程度上忠实记录了那个特殊的时代，绝非毫无价值。

《金瓶梅》同时开创了新的小说题材模式。以前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主人公不是帝王将相，就是英雄好汉、神仙佛祖，都是些身份特殊的人物。《金瓶梅》却将镜头对准老百姓身边的普通人、寻常事。文学恰在这里向前跨了一大步，跟人生贴得更紧密。人物形象的鲜活、描摹的细腻、语言的活泼，全都远超以前的作品。人们给这种题材取了个名称，叫“世情小说”，也叫“人情小说”。学者把《金瓶梅》看成里程碑式的作品；有位外国学者甚至说，中国古代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创作，是从《金瓶梅》这里开始的呢。

自从《金瓶梅》开了头，后来的世情小说又出现了《醒世姻缘传》《红楼梦》《歧路灯》等。拿《金瓶梅》跟《红楼梦》相对照，不难看出前者对后者的影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