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卷一 黎明(3)
他还是魔术师,迈开大步在田地里走,仰望天空,挥舞双臂。他指着云朵命令它们:“往右边去。”可它们偏要往左。于是他咒骂一通,重新发号命令;他用眼角余光偷偷瞟着,心怦怦乱跳,想看看有没有一块云听了他的指挥;可它们仍是不管不顾地往左。于是他跺跺脚,拿着棍子恐吓它们,气冲冲地命令它们往左:果然,这一次它们就真的听话了。他因自己的神力而骄傲自满。他指着花一点,命令它们变成金色的四轮车,正如童话中描述的那样,即使这从未实现过,可他相信只要不断坚持,迟早会成真的。他找来一只蟋蟀,命令它变成一匹马:他把棍子轻轻地放在它的背上,还一边念着咒语。蟋蟀要跑……他就挡住去路。没过多久,他躺在地上,挨着蟋蟀,看着它。他完全抛开了魔术师的身份,就把可怜的虫子翻滚玩弄着,看它扭动着身子,哈哈大笑起来。
他突发奇想把一根旧绳子系在他的魔法棍上,之后郑重其事地把它扔到河里,等着鱼儿上钩。他非常清楚鱼不会来咬没有鱼饵、钓钩的绳子,但他认为鱼儿会看他的面子破例一次,他太过自信,甚至还把鞭子塞到街上下水道盖的裂缝中去钓鱼。时不时拉一下鞭子,异常激动,感觉这次绳子要沉一些,肯定是拉到了什么宝贝,正如祖父的故事里讲的那样……
他做这些游戏的时候,经常会懵懵懂懂地走神。身旁的事物都不复存在,他也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有时都会把自己给忘了。这种状况总是突如其来。有时候是在路上,有时候是在上楼,脑子里就会突然陷入一片空白……似乎什么想法都没有了。缓过神来的时候,他晕晕乎乎,发现自己还处在原地,在昏暗的楼梯上。才跨过几级阶梯,却感觉已经过了整整一生。
黄昏时分,祖父出去散步总会带上他。孩子拉着老人的手跟在后面急急忙忙地小跑。他们走过一条条乡间小路,穿过开垦好的农田,浓郁的芳香扑鼻而来。蟋蟀在欢叫,一只大乌鸦停在路边远远地望着他们,等靠近了,又笨拙地扇动翅膀飞走了。
祖父清了清嗓子。克利斯朵夫非常清楚这是什么意思。老人极想说故事了,可故意要孩子求他。克利斯朵夫马上如他所愿。他们俩配合相当默契。老人十分喜爱孙子,这个忠实的听众让他异常欣喜。他爱说他自己的往事,或是古往今来各个大英雄的传奇故事。那时,他异常激动、激情澎湃,他带着孩童般的喜悦心情、颤抖的声音,想压也压不下去。他自己都沉浸在其中,乐此不疲。可是,每次等到他要开口,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词,那是他长久以来的烦恼,只要准备高谈阔论的时候,就说不上话来了。不过他都是事后就忘得一干二净,所以从没有气馁过。
他讲到过古罗马执政官雷古卢斯、公元前的日耳曼族首领阿米奴斯,还有德国大将吕佐夫的轻骑兵、诗人克尔纳,还有那个想刺死拿破仑皇帝的施塔普斯。一讲到那些空前绝后、惊世骇俗的壮烈事迹,他就异常兴奋、容光焕发。他说着许多的历史名言,却用庄严的语调,怎么也让人无法理解;他有自信可以让听众在紧要关头急不可耐,故意在紧要关头停下来,假装回不过气来了,一个劲地擤鼻涕;孩子等急了,扯着嗓子求着:“然后呢,祖父?”那时,老人乐得合不拢嘴,心都快要蹦出来了。
等到克利斯朵夫长大一点之后,摸透了祖父的脾气,就故意装出一副不关心故事下文的模样,使得祖父为此非常难过。不过眼下,他是完全被祖父的故事深深吸引了。听到激动之处,就会热血沸腾。他不知道都讲了谁,也不知道那些故事发生在什么时候,更不知祖父是不是认识阿米奴斯,也不知雷古卢斯是不是上个礼拜日他在教堂里看到的那个人,但是英雄们壮烈的事迹都已经让他和老人振奋不已、心花怒放了,好像那些事是他们自己做的;因为老的少的都如同孩子般稚气。
克利斯朵夫不太满意的地方,就是祖父讲到激动人心之处,总会念念不忘要说教一番。都是一些关于道德的训诫,老生常谈地劝人向善,比如“温良胜过强暴”“荣誉比生命更珍贵”和“宁善毋恶”;可被他这样一说,意义更加复杂难懂、模糊不清了。祖父不担心年轻孙子反感,仍旧夸大其词、不厌其烦地说着同样的话,话也理不清,或许是说教的时候把自己都绕晕了,就随口乱说,来填补思想的空白;他还会加上一些手势来加强说话的气势,可手势的意义却总是和内容相反。孩子经常毕恭毕敬地在一旁听着,认为祖父很会讲道理,只是稍微啰唆、沉闷了点。
那个征服过欧洲的科西嘉人传奇的故事,是他们经常提到的。祖父曾经认识拿破仑,差点就和他对战了。然而祖父懂得欣赏对手的伟大,他强调过无数遍:如果这个伟大的英雄能够生在莱茵河的这一边,他都愿意奉献自己的一条手臂,可是天不遂人愿,拿破仑偏偏生在法国那一边,于是祖父只能欣赏他,与他交战,就是之前说的差点儿和拿破仑交锋。当时拿破仑距离祖父的阵地只有四十多里,祖父他们是被派去迎击敌人的,可是突然,那军队慌乱起来,窜到树林里去了,大伙边逃边喊:“我们上当了!”根据祖父说的,他想方设法地想阻止残兵溃逃,跑在前面吓唬他们,但结果是白费功夫,自己反而被他们像潮水一样席卷着成了逃兵。到了第二天,距离战场已经很远了,于是他就把溃败的地方称作战场。克利斯朵夫急不可耐想要祖父接着讲大英雄的战功,他想着那些在世界上东奔西跑的英雄人物完全入迷了,感觉拿破仑就在他眼前,后面跟着千军万马,他们还高喊拥戴拿破仑的口号,只要拿破仑一挥手,他们就像风一样向前追击,那敌人就望风而逃了。那简直就是童话世界。而且祖父还给他锦上添花加了一些情节,让故事更加出色了;拿破仑征服了西班牙,还差点征服了祖父最讨厌的英国。
克拉夫脱老人热情洋溢地讲故事时,还不免会对他心目中的大英雄发表几句愤愤的牢骚。那是因为他的爱国热忱有时觉醒了,在讲到拿破仑败北的时候,那爱国情绪比讲到耶拿战役普鲁士大败时更加高涨。他停下来,对着莱茵河挥着拳头,不屑地吐唾沫,还特地找些文雅的词,因为他决不说粗俗的话。他骂拿破仑是坏蛋、野兽、缺乏道德的人。如果祖父这样骂是为了培养儿童的正义感,那恐怕得承认他的计划落空了,因为孩子按照自己幼稚的逻辑分析得出:“如果这样的大英雄都没有道德,那说明道德并不算什么,还是当个大英雄最重要。”可老人是万万没有想到孩子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们俩都沉默下来了,都在用自己的方法回味着那些振奋人心的传奇故事。不过有时候祖父在路上碰见也出来散步的贵族学生的家长,就会停下来远远地站在一旁,不仅向他们深深鞠躬,还不断地说一堆客套恭维的话。孩子听了这些,都会不知不觉感到脸红。实际上,祖父内心是尊敬达官显贵的,尊敬“成功人士”的;所以他会如此崇拜他故事里的大英雄,也许就是英雄们比别人的成就更加辉煌、地位更加显赫。
天很热的时候,老克拉夫脱就靠在树下乘凉,没多久就打起盹儿来了。克利斯朵夫坐在他身边,或是坐在一堆杂乱的石子上,或是坐在一块界石边,或是坐在一个稀奇古怪、高出地面的地方;他晃动着两条小腿,小嘴里哼着小曲,脑袋里胡思乱想。又或者是仰面躺着,望着飞跑的云朵,感觉它们奇形怪状:像牛、像巨人、像帽子、像老太太、像美如画卷的风景。他对云儿低声细语,担心那朵朵小云要被大云吞没;他害怕那些黑得发蓝和跑得太快的云。他觉得云朵在生命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可为什么祖父和母亲一点也不在意呢?如果那些云起了坏心眼,那肯定会非常可怕。幸好它们跑过去了,真是傻里傻气、滑稽可笑,也不停下来歇息。孩子终于看得太久了,头昏眼花,手脚乱动,感觉要从半空中掉下来。他眨着眼睛,有点瞌睡了……四周静悄悄,树叶在阳光下随风微微颤动,淡薄的水汽在空气中飘散,迷了路的苍蝇在旋转乱舞,嗡嗡乱成一片,就像大风琴在奏鸣;蟋蟀陶醉在炎热夏日的微风中,刺耳愉悦地欢叫着,慢慢地四周安静下来……树枝上的啄木鸟,发出奇怪的叫声。在远处的平原上,有个乡下人在吆喝他的牛,马从茫茫的路上走过,发出咯噔咯噔的蹄声。克利斯朵夫闭着双眼。在他身旁,一条沟槽里横着一根枯枝,一只蚂蚁往上爬着。他迷迷糊糊……仿佛几个世纪过去了。醒来之时,蚂蚁竟然还没有爬完那根短短的枯枝。
有时祖父睡得太久,他的脸绷得僵硬,鼻子拉得更长了,嘴巴张得很大。克利斯朵夫非常担心地看着他,生怕他的头会变成什么怪模样。克利斯朵夫放声唱歌,或者故意从石子堆上滚下来,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想把祖父惊醒。有一次,克利斯朵夫想到用松针去扔他的脸,骗他说是从树上掉下来的。老人信以为真,克利斯朵夫暗自发笑。他想再玩一次;没想到才举手就看到祖父睁开眼瞪着他。这回可真糟极了,老人是非常严肃的人,绝不允许别人和他开玩笑,对他失敬,祖父俩竟然为此冷战了长达一个多星期。
路越坏,克利斯朵夫会觉得越舒服。对他来说,每块石头的位置都有独特的意义,而且他把每一块石头的意义都熟记于心。车轮压过地面留下的痕迹相当于起伏的山地,如同陶努斯山脉。房屋方圆两公里以内的路上坑坑洼洼,犹如一张地形图印在他脑子里。所以每次他改变一下那些小沟,总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大工程,非常得意,当他用脚后跟把凸出的干泥踩平,把旁边的小坑填满的时候,也就觉得那一天没有白白浪费。
有时在路上碰到一个乡下人赶车经过。要是祖父认识,他们就搭便车。真是像在人间天堂一样。马飞奔着,克利斯朵夫乐得一路直笑,若是还有别的路人,他就会装出满不在乎、极其严肃的表情,好像是坐惯了车子的,可他心里其实得意得很。祖父和马车的主人闲谈,没有管孩子。他蹲在他们的腿中间,快被夹坏了,只有那么一点位置给他坐,经常是没有坐到,可他已经非常高兴,还大声说着话,也不管是否有人回答。他观察到马的耳朵在摇晃,那耳朵真奇怪!它们一下甩到左边,一下又甩到右边,一下向前,一下又转到侧面,一下又往后倒,它可以朝四面八方活动,而且还晃得那么滑稽,让他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拉着祖父看。祖父可没这样的兴致,把克利斯朵夫甩开,叫他不要胡闹。克利斯朵夫认真思考着,发现人长大之后,都没有好奇心了,他觉得人长大了就已经神通广大、无所不知。于是,他也装作大人,把自己的好奇心藏起来,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他不再说话了。马车轮子的滚动声,让他昏昏欲睡。马的铃铛叮咚叮咚地在空中飘荡着,就像是一群蜜蜂跟着车轮的节拍,很轻快地在四周飘荡着,其中有无数的歌曲,一支又一支连续不断怎么也唱不完。克利斯朵夫觉得极其美妙,中间有一首特别优美,他想吸引祖父一起欣赏,便大声唱出来。可是他们还是没有注意。于是他便提高了声调继续唱,接着唱个不停,他急了就像在喊叫一样,老约翰·米歇尔很生气地说道:“嘿,你能不能闭嘴!就像个大喇叭,要把人弄晕了!”这会儿他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满脸通红,连鼻子都羞得红透了,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默不作声了。他觉得他们两个老糊涂了,连上天赐予的美妙音乐都不懂得欣赏!还有他们好丑,好几天都没有刮胡子了,身上还有股刺鼻的气味。
他只得看着马的影子解闷。影子真是一个奇怪的景象。黑乎乎的马侧身平躺在路上向前飞奔。晚上回家,它还挡住了很大一片草地,碰上了草堆,影子什么的还爬上去,过了之后就又回到地上了;马的口环拉得很大,像快要破的气球;耳朵长长的、尖尖的,像一对蜡烛。难道这真的是影子吗?或许是其他什么生物呢?克利斯朵夫极其不敢独自一个人碰上它。他更不敢跟在它后面跑,就像有时追着祖父的影子,站在影子的头上踩几脚。夕阳下的树影也同样引人深思,如同横在路上的栅栏,像一些阴沉、恐怖、丑恶的鬼怪拦住去路说:“不准往前走了。”嘎嘎吱吱的车轴声和咯噔的马蹄声也呼应着:“不准走啦!”
祖父和赶车的人总是聊起来就没个停。他们时不时还会提高音量,特别是谈到当地的政治,或是别人妨害公德的事。孩子停止了幻想,满心忧虑地看着他们,以为他们俩较真生气,怕他们拳脚相向。可实际上,他们因为公愤正聊得非常投机呢。通常情况下,他们也没真的生气,也没有什么激动的情绪,只是故意在大喊大叫,因为叫喊也是普通百姓的权利和乐趣。然而克利斯朵夫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感觉他们扯开嗓门、粗鲁叫骂,脸都扭在一堆了,他顿生忧虑,心想:他的表情多么凶恶啊!他们一定是非常憎恨对方,看他的眼睛睁得圆鼓鼓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他气得口水都喷到我脸上了。天啊!他想要杀死祖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