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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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卷一 黎明(2)

三口庄严肃穆的钟,继续在那鸣奏,报告明天的节日。路易莎伴着钟声,也如梦似幻地回忆着她以前的辛酸,又想到了睡在身旁的她心爱的孩子的未来。她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个小时,又困又疲。全身都在发烧;觉得毛毯也很重;黑暗紧紧裹住了她,闷得她喘不过气来;可她却不敢乱动。她瞅着孩子,即使是在黑暗中,还是可以看出他的脸十分憔悴不堪,就如同老头的脸一样。慢慢地,她开始犯困了,脑中闪过乱糟糟的影像。她以为是曼希沃在开门,心不由得咯噔一跳。汹涌的江涛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越发宏大,就像是野兽在怒吼。断断续续地,还是有一些雨点打在窗棂上。钟鸣更加迟缓了,最后慢慢地停了下来;路易莎躺在婴儿的旁边也睡熟了。

这时,老约翰·米歇尔站在房屋前淋着小雨,胡须上抹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他要等那个堕落的儿子回来,脑袋里老是胡思乱想着一个个酗酒的惨剧,即使他并不信邪,可如果今晚不等到儿子安全回来,就算回家去也还是会睡不安稳的。钟声让他感到悲伤,因为这使他回想到了幻灭的希望。他又在自问着为何会冒雨站在街头,为何而来,他不禁羞愧交加地流下了眼泪。

时光不停不歇地缓缓前行着。昼夜更替,就如同汪洋大海中的潮起潮落。几个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新的又会到来……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的日月却如同只是过了一天。

白天和黑夜有规律地交替,孩子那均匀的呼吸韵律,让人觉得岁月是多么无穷无尽、深邃莫测——在摇篮里做梦的浑浑噩噩的孩子,一定也有他迫切的渴望,其中有痛苦的,也有欢乐的;即使这些渴望会随着昼夜交替而消散,但它们整齐的规律,倒像是昼夜跟随它们的脚步而循环往复。

生命的时钟很沉重地在摇摆着。小生命完全沉浸在这缓慢而有节奏的旋律中。其余的就只是梦中的幻象,还未成形的影子,一些莫名其妙的片段,还有如同灰尘般随风乱飞乱窜的原子,令人头晕目眩、哭笑不得的一阵旋风。还有喧嚣的闹声,躁动的影子,丑陋的姿态,痛苦,恐怖,欢乐,梦幻,梦……一切都只是梦……可是在这混沌的梦境里,也有友善的眼睛对他微笑,有欢快的热流从母体那饱含乳汁的乳房中流遍他全身,在他内心深处,有一股力量在那聚集,毫无知觉却又强大无比,还有激荡的汪洋在孩子的身躯中波涛汹涌。如果一个人能看透孩子的生命,那他就能看清被阴影遮挡的世界,也能看到正在聚拢汇集的星云,还有那正在酝酿的茫茫宇宙。他的生命是无限的,蕴含了一切……

流年似水……人生的长河里开始漂浮起回忆的岛屿。起初是些许若隐若现的小岛,还只是一些刚冒出水面的礁石。在它们四周,风平浪静,大片平静的水面在晨光熹微中蔓延开去。随即,又有些新的小岛露出头来,在太阳照耀下大放光彩。

一些从心灵深处浮现的形象,逐渐变得异常清晰明了。没有尽头的日子,随着有力却又单调的钟摆单调的循环反复,周而复始,永远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可是在这一连串首尾相连的日子里,慢慢地也显现出多彩的,欢快活泼的,痛苦抑郁的样子。时光的链环会经常性地断裂,但对往事的记忆却可以跨越岁月的限制紧紧相连……

涛声……钟声……无论你回想多么遥远的往事,无论你在悠远的时空里回忆到了人生的哪个片段,总是会听到它们那深沉而又亲切的歌声……

深夜,在似睡似醒之际……一抹苍白的月光照映在窗台上……波涛汹涌。万籁俱寂,涛声显得更加宏大,主宰着万物。它时而温柔无比,轻轻地安抚着它们入眠,甚至它自己也在波涛声中昏昏欲睡;它时而狂疯乱吼,就像一头要咬人的猛兽。不一会儿,又停止咆哮,安静下来,那又是无限柔和的喃喃低语,像清脆悦耳的鸣唱,像嘹亮爽朗的钟声,像是孩子的欢声笑语,也如同动听的曼妙情歌,是回旋的袅袅音乐。这是伟大的母性之声,它永不停歇!它安抚着这个孩子,就如千百年来安抚着世世代代的子女从他出生到死亡那样,那种声音渗透着孩子的思想,点缀着他的梦境,它那滔滔不绝的旋律,就像是大氅一样,紧紧包围着他,直到他静静地长眠于莱茵河畔那小小的公墓。

钟声再次响起……已是黎明之际!钟声遥相呼应,带着一丝伤怨,还有些凄凉,既友好和善,又静穆严肃。轻声细语中,牵出无数的梦境,有往事、欲念、希望和追思,孩子虽不认识它们,但确确实实是它们的化身,因为他是它们的转世,而现在它们也在他的身上获得重生。数百年的往事随钟声涌现出来,多少悲欢离合!当他在卧室里听到这音乐时,仿佛看见了美妙的音符在清新的空气中飘荡,看到无拘无束的飞鸟闪过,感觉到温暖的清风拂过。一抹云在蓝天上对着窗口微笑,几缕阳光透过帘子,温柔地倾泻在孩子的床上。孩子每天早上睁开眼能看到的世界,就是他最熟悉的小小乐园,那一切需要他费很大力气才能认识和记住名字的东西,都有了生命,在那闪闪发光。看!那是餐桌,那是他玩捉迷藏时爱躲的壁橱,那是供他自由爬行的菱形地砖,那是墙纸,上面的图案像是怪兽,正扮着鬼脸向他述说恐怖又可笑的故事,那是时钟,滴滴答答地讲些旁人都听不懂的话。房间里的东西可真多啊!他还没有完全认识它们。他每天都在他的小天地里,都可以发现新奇的东西,这个是属于他的小宇宙:这一切都属于他。而且都是举足轻重的东西: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只苍蝇,都有各自存在的价值,都拥有平等生存的权利;猫儿、火苗、桌椅,还有在阳光照耀下随风飘舞的尘埃。一个房间就像是一个国家,一天便是一生。在这个浩瀚的宇宙里,怎样才能正确认识自己呢?宇宙何其广阔!非要迷失自我不可了。更何况还有那些面容、形态、动作、声音,就像是一阵无法驱散的旋风紧紧跟随着他!玩累了,眼睛慢慢地合上,他沉入了梦乡。美妙的深沉的睡意会突然把他带走,无论何时何地,或是在他母亲的怀抱里,或是在他喜爱躲藏的桌子下……一切多么美妙,一切多么安逸……

这些生命早期的混沌的日子在他脑中熙熙攘攘,宛如一片麦田与云交相辉映,随风舞动着。

乌云消散,旭日照耀。克利斯朵夫在光亮的的迷宫里重新找到了他的小路。

清晨……父母还在睡觉。他躺在小床上,仰望着光影在天花板上跳舞,这真是其乐无穷的游戏。不一会儿,他忽然发出爽朗的笑声,那是令人心驰神往的孩童天真的笑。母亲微微倾向他问:“笑什么呢,小疯子?”于是他笑得更加欢乐了,或许只是因为有了听众,故意努力地笑。妈妈绷下脸把手指放在嘴边,示意他不要吵醒爸爸;可她疲倦的眼里也忍不住地透着浓浓的笑意。母子俩窃窃私语……突然,父亲生气似的嗯哼了一声,把他们给吓坏了。母亲连忙转过身去,就像犯了错的少女,故意装作睡着了。克利斯朵夫也迅速地钻进被窝屏住呼吸……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

没过多久,那张可爱的小脸又从被窝里露出来了。风标针在屋顶上随风打转,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还能听到水斗滴滴答答的声音。清晨祷告的钟声也响了。东风吹来的时候,还与对面村庄里的钟声遥相呼应。成群的麻雀,停在爬满长春藤的墙上,叽叽喳喳地像是一群孩童在游戏着,那里边必定会有三四个声音,而且总是那三四个,胜过其他的声音,叫得最欢。一只鸽子在烟囱边上咯咯叫唤。孩子完全被这些美妙的声音迷住了,他慢慢地跟着哼起来,刚开始只是轻轻地,后来不知不觉声音大了一些,更大了一些,最后竟大声欢唱起来了,惹得父亲发火了,嚷道:“你这小驴子怎么总不安静!等着啊,我这就来揪你的耳朵!”于是他又藏到了被子里,也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他被吓到了,感觉非常委屈;可这时他想到父亲把他骂作驴子就又忍不住要笑起来了。他在被窝里模仿驴叫。这一回可就真的挨揍了。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来哭诉。他做错了什么啊?不就是想笑,想动!却不让动。大人怎么可以总是睡觉呢?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起床呢?

有一天,他实在是憋不住了。他听到街上有猫叫声,狗叫声,还有一些奇怪的声音。他从床上溜下来,光着脚丫笨拙地从地砖上走过去,想到楼下去瞧瞧;可是房间锁住了。他爬到椅子上去开门,却连人带椅滚到了地上,摔得他可疼了,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最后的结果还是挨一顿揍。他总是挨揍!……

陪着祖父去教堂里,他觉得非常烦闷,没有自由,祖父又不让他乱动。那些人一起叽里咕噜,不知在念什么,之后又一起都静默下来。他们都装得一本正经、庄重严肃,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他们。他观察着他们,不由得感到心虚恐惧。邻居的老太太列娜坐在他身旁,装得凶神恶煞,甚至有时他连祖父都不认识了。刚开始他有点儿怕,之后也就慢慢习惯了,自己就找各种方法来解闷。他摇晃着身子,不时抬着头对着天花板,做鬼脸,或是拽拽祖父的衣角,或是研究椅子垫上的草秆,还试图用手指在上面戳出一个洞来。有时听着鸟儿鸣唱,哈欠连天,差点儿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突然,一阵瀑布似的声音倾泄而出:管风琴响了。他一个哆嗦,从脊梁传遍了全身。他转过身,下巴靠在椅背上,乖乖地安静下来。他完全听不明白那是什么声音,也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只看到它在闪闪发光,还在旋转,可是什么也看不清。听着却很舒服!好像他不是待在沉闷的旧房子里,不是坐在这一个小时以来让他浑身难受的椅子上。他飘在空中,像只鸟儿,浩瀚如海的音乐在教堂里波涛汹涌,充盈着穹庐,冲击着四壁,他就跟随音乐声激情昂扬,振翅翱翔,东西飘荡,怡然沉醉。感觉多么自由,多么欢乐,周围都是阳光明媚……陶醉在其中他都快入眠了。

祖父对他的表现很不满意,因为他做弥撒时太不守规矩了。

他待在家里,坐在地上,双手抓着脚丫。他刚刚拿定主意把草毯当作船,把地砖当作河。他想象着只要走出草毯就会被淹死。可他看到家人在家里走来走去的时候若无其事,对此他感到又惊讶又生气。他一把拉住母亲的裙子说:“你看,这可是水啊!为什么不从桥上走呢?”他口中的桥是那红色菱形地砖之间的一道道的沟槽。母亲没有理会他,径直走过去。他非常不高兴,就如同一个剧作家看到他的剧本正上演时舞台下的观众却谈天说地一样难过。

没过多久,他又抛开了这些想法。地砖不再是河了。他全身趴在上面,下巴靠在砖头上,哼着自己编的曲子,神情严肃地吸着大拇指,口水都流下来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地砖中间的一条裂缝。菱形砖的线条对他做着鬼脸。那些小得看不清的窟窿多了起来,最后变成了群山环绕的山谷。一条蜈蚣在蠕动,大得像大象一样大。这时候天上打雷,他也完全听不见。

没有谁搭理他,他也不用理谁。就算是草垫船、地砖上的窟窿和怪兽都不需要。他自己的身体就够他玩了!他看着指甲,时不时发出几声大笑,经常可以看好几个钟头。这些指甲长得都不一样,如同他认识的人。他教它们一起说话、跳舞、打架。更何况身上还有很多其他部位!……他一件一件仔细观察起来。神奇的事物可真多!有的还真是稀奇古怪。他看着它们,完全入迷了。

可有时大人瞧见了他那个傻乎乎的样子,就又要狠狠训斥他一番了。

有段时间,他趁母亲一不留神的空当儿溜出家。刚开始大人追他,会把他抓回去;之后习以为常,也就不管他了,只要他别跑太远。他家已是在城边上,再往前差不多就是田野了。不过只要他还可以看到家里的窗户,他就会继续往前走,不慌不忙地一小步一小步地走着,稳稳当当,有时还单脚着地,跳着走。直到拐了弯,发现树枝挡住了视线之后,他才会赶紧改变主意。他停下脚步,吮着手指,琢磨着今天说哪个故事,他满脑子都是故事呢。那些故事都大同小异,不过每个故事都有好几种讲法。他便在其中选择。通常情况下,他说的是同一个故事,有时会从前一天停下的地方接着往下讲,有时也会从头开始,只是变一种讲法;但只要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或是无意中听到了什么词,他都能找到新的故事线索。

到处都是供他玩乐的材料。就算是一根木头或是在篱笆墙上掉下来的断枝(如果眼下没有,就折一根下来),也可以找到很多玩的方法!那真是根魔法棒。如果树枝又直又长,就当它是一根长矛或一把利剑;随手一挥,好像能指挥地上的千军万马。克利斯朵夫成了将军,他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向山坡冲锋进攻。如果树枝柔软,就当它是一条长鞭。克利斯朵夫跃上马背,跳过悬崖峭壁。有时马跌了一下,骑士会摔下马掉进土沟里,他会垂头丧气地看着弄脏了的手和擦破了皮的膝盖。如果树枝很短很细,就当它是指挥棒,克利斯朵夫担任乐队指挥;他是指挥,又是乐队;他一边指挥,一边唱起来;结束之后他就对灌木丛行礼:树丛绿色的尖头会随风向他频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