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矛盾律(20)
他的眼睛在打量着她:大衣敞着,松松垮垮地从她的肩膀上滑下来,苗条的身体裹在像是办公室制服一样的灰色套装里。
“如果你穿成这样来这里,是为了让我注意不到你有多可爱的话,”他说道,“你就想错了。你很可爱。我真想告诉你,看到这么一张聪明的脸,哪怕是女人的,能让我感到多么安慰。可是你不想听这些,你不是为听这些才来的。”
他的话很不恰当,却说得如此轻巧,她被拉回到了现实,重新回到了她的愤怒和此次来的目的。她继续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的他,面无表情,避免被他看出自己的心事,使他有冒犯她的机会。她说道:“我来这里,是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你告诉那些记者你是来纽约看闹剧的,你是指什么闹剧?”他像是难得有机会享受到意外一样,放声大笑起来。“我就是喜欢你这样,达格妮。现在,纽约有七百万人,在七百万人中,只有你知道我指的不是威尔的离婚丑闻。”“你指的是什么?”
“你的答案是什么?”“圣塞巴斯帝安的灾难。”“那可比威尔的离婚丑闻有意思多了,对吧?”
她用控诉人的那种严厉无情的语气说道:“你这样做是蓄意、冷血、另有企图。”
“你不想脱掉大衣,坐下来吗?”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冷冷地转过来,把大衣脱下,扔到一旁;他没有起身帮她。她坐在一张椅子里,他依然坐在原地,尽管有些距离,但看上去他似乎就坐在她的脚边。
“我另有企图干什么了?”“整个圣塞巴斯帝安的骗局。”“那就是我的全部企图?”“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他被逗笑了,仿佛她是想让他在言谈之间就把一门要投入毕生精力研究的科学解释清楚。
“你很清楚,圣塞巴斯帝安矿分文不值,”她继续说,“你在整个这桩卑鄙的生意启动之前就知道。”
“那我为什么要启动它?”
“少跟我说你没得到任何东西。我很清楚。我知道你丢掉了自己的一千五百万美金,但你有你的目的。”
“你能想出一个让我那么去做的动机吗?”“不能,这难以想象。”
“是不是?你认为我很有头脑,很有知识,很有创造力,因此只要是我做的,就必定成功,而且你断定我没兴趣对墨西哥人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很难想象,是不是?”
“你知道,在你买下那处产业之前,墨西哥是控制在一个掠夺成性的政府手中,你没必要去为他们开始一个采矿的项目。”“对,我是没这个必要。”“你才不在乎什么墨西哥政府呢,不管它是好是坏,因为——”“你这就错了。”“——因为你清楚,他们早晚会把那些矿抢走。你的目标是那些美国的股票投资人。”“不错,”他直视着她,收敛了笑容,脸色很诚恳地说,“这是事实的一部分。”
“那其余的呢?”“我的目标不仅仅是他们。”“还有什么?”“那要你自己去想了。”
“我来这里,是要让你知道,我开始明白你的目的了。”他笑了,“如果你真明白了,就不会来了。”“没错,我不明白,而且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我只是开始能看到它的一部分了。”
“哪一部分?”“你已经玩够了其他的堕落花样,就去找新的刺激,骗吉姆和他的朋友,看他们坐卧不安的样子。我想象不出怎么会有人堕落到用它来享受的地步,但你就是为了看这个,恰好在此时来到纽约。”
“在很大程度上,他们的坐卧不安非常值得一看,特别是你哥哥詹姆斯。”
“他们是一群腐败的笨蛋。但在这件事上面,他们所犯的唯一的罪行就是相信了你,他们相信了你的名声和信誉。”
她再一次注意到了那种恳切的表情,也再一次确信那是真实无误的,他说道:“是的,我知道他们的确如此。”
“你觉得这很好笑吗?”“不,一点不好笑。”
他仍在继续漫不经心、若无其事地玩着弹子,时不时地瞄好、弹出去一个。她忽然注意到了他瞄准的精确无误和手上的技巧,他只是手腕轻轻一闪,一颗弹子便飞落下去,滚过地毯,不偏不倚地击中了远处的另一颗。这令她想起了他小的时候,想起了曾经预见到他不论做什么事,都会做得最好。
“不,”他说,“我不觉得好笑。你的哥哥詹姆斯和他的那群朋友对铜矿业一无所知,他们对赚钱一无所知,而且觉得没必要去学。他们认为知识是多余的浪费,做判断和决定也不重要。他们注意到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并且树立了自己的信誉,他们觉得对此可以充分信赖。人不应该背叛这种信任,对不对?”
“但你却有意地背叛了它?”“那要看你怎么认为了。是你在说起他们的信任和我的信誉,我已经再也不这么去思考问题了……”他耸耸肩,继续说,“我根本就不在乎你哥哥詹姆斯和他的那些朋友,他们的那套理论也不是什么新东西,几百年来一直就是这样,但那不是万无一失的。他们只是忽略了一点,他们觉得搭我的顺风车是安全的,因为他们认为我的终点就是财富,他们所有的算计都是建立在我想赚钱的基础上。如果我不想呢?”
“如果你不想,那你想要什么?”“他们从没问过我这个问题,在他们的理论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过问我的目标、动机或者欲望。”“如果你不想赚钱,你还可能有什么动机?”“很多很多,比如说,花钱。”“把钱花在一个肯定彻底的失败上面?”“我怎么会知道那些矿是肯定的、彻底的失败呢?”“你是怎么不让自己知道的?”“很简单,不去想它。”“你想都不想就开始了这个项目?”
“不,不完全是那样,不过,我一旦疏忽了呢?我只是一个人,会犯错误。我失误了,做得很糟糕。”他手腕一抖,一颗亮晶晶的水晶球从地上滚过去,狠狠地撞中了屋子另一边的一颗紫色球。
“我不信。”她说。“不信?我连被当成人的权利都没有了吗?是不是所有人的错都要算到我的头上,而我自己却不被允许犯任何错误?”“那不像你做的事。”
“不像么?”他躺在地毯上,放松着,懒洋洋地伸展着身体,“你是不是想让我知道,假如你认为我是有意这样干的话,你就还是可以把这记到我的账上。你还是不能接受我就是一个懒鬼吗?”
她闭上了眼睛,听到他在放声大笑,这是世界上最快活的声音。她急忙睁开眼睛,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冷酷,只有笑容。
“我的动机,达格妮?你难道不认为是最简单的一种——一时心血来潮吗?”
不,她想道,不,不是,否则他不会发出这样的笑声,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无忧无虑的快活不属于不负责任的蠢人,随波逐流的人也达不到这样平和纯净的心境。只有最深刻、最严肃的思考,才会产生这样的笑声。
看着他伸展在自己脚下的身体,她几乎没动一点感情,这让她看到了回到脑海的记忆:黑色的睡衣紧贴着他修长的身体,敞开的领口露出了年轻、平滑、阳光晒过的肌肤——她想起了那个日出时,穿着黑衣黑裤躺在自己身边的人。那时,她曾经为拥有了他的身体感觉到了一种骄傲,她现在依然能感觉得到。她突然清晰地想起他们的那些极度亲密的举止。现在,那记忆本该很刺目才对,可却一点也不。依旧是没有后悔,拿它没有一点办法的骄傲,这感情没有力量能再打动她,而她也没办法将它抹掉。
说不清为什么,一种令她吃惊的感觉使她联想到,自己最近也体会到了他的那种至高无上的快乐。
“弗兰西斯科,”她轻声地说道,“我们都喜欢理查德·哈利的音乐……”
“我依旧喜欢。”“你见过他吗?”“见过,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他是否写过一首第五协奏曲?”他完全地愣在那里。她曾觉得他不会为任何事情所动,但他不是。不过她还是猜不出,为什么在她说过的所有事情当中,这是头一件能够打动他的事?转瞬之间,他用平稳的语气问道:“你怎么会觉得他写过?”
“呃,他写过吗?”“你知道只有四首哈利协奏曲。”“是的,但我想弄清他是不是又写了一个?”“他已经停止创作了。”
“我知道。”“那你为什么要问?”
“只是那么一想,他现在在做什么?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很久没见过他了。你是怎么觉得会有一个第五协奏曲呢?”
“我没说有,只是好奇而已。”“你刚才怎么想起理查德·哈利来了?”“因为”——她感到自己的控制出现了裂口,“因为我的脑子没法从理查德·哈利的音乐一下子蹦到……吉尔伯特·威尔夫人。”他如释重负地大笑起来,“哦,是那个?顺便说一句,如果你一直留意我在公开场合的行踪,就没发现吉尔伯特·威尔夫人所讲的故事里,有个可笑的小纰漏么?”
“我不看那些东西。”
“你应该看。她的描述美极了,在我安第斯山的别墅里,她和我一起度过了去年的新年前夜,月光照在山巅,鲜红的花儿攀在爬进窗户的枝头。这画面里,有什么不对头的吗?”
她安静地说:“是我该去问你这个问题,可是我不会问的。”
“哦,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的——只是去年的新年前夜,我是在得克萨斯州的艾尔帕索,在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的开线典礼上主持仪式,尽管你不去出席那样的场合,也应该记得。我的胳膊搂着你哥哥詹姆斯和沃伦·伯伊勒先生,一起照了相。”
她吁了口气,想起的确是这样,也想起她在报纸上看到过威尔夫人的故事。
“弗兰西斯科,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啊?”
他笑了起来,“你自己下结论吧……达格妮,”——他的神色很严肃——“你为什么想到哈利写了第五协奏曲?怎么不是新的交响曲或歌剧?为什么偏偏是协奏曲?”
“为什么这会让你烦恼呢?”
“没有,”他继续柔声地说道,“我依然喜爱他的音乐,达格妮。”接着,他又换了轻佻的语气,“不过它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我们这个年代有另外一种娱乐。”
他翻了个身躺着,两手交叉放在脑后,似乎正在看屋顶放映着的闹剧电影。
“达格妮,你难道不喜欢看墨西哥在圣塞巴斯帝安矿上的可观表现吗?你看过他们政府的讲话和他们报纸的社论没有?他们说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欺骗了他们。他们指望着夺到一座成功的矿藏,我没有权力那样让他们失望。你看到那个猥亵的小官僚想让他们告我了么?”
他大笑起来,彻底平躺在地上,两只胳膊和身体摆成十字平平地伸开,他看上去心无城府,轻松而年轻。
“这值得我花任何代价,我看得起这出戏。如果这是我有意安排的,我就把尼禄皇帝的纪录比下去了。烧掉一座城市和掀起地狱的盖子让人们去看,又该怎么比呢?”
他起身捡了几颗弹子,坐在那里,把它们放在手中漫不经心地摇晃着,弹子碰撞着,发出玉石才有的柔和、清脆的声音。她突然意识到,玩弹子并不是他固有的嗜好,而是让他安静不下来,他不可能安静很长时间。
“墨西哥政府已经签发了一份宣告,”他说道,“要求它的人民保持耐心,再多克服一下困难。看来圣塞巴斯帝安的铜矿财富是中央计划委员会计划中的一部分,以此提高所有人的生活水平,让所有的男女老少都能在每个星期日吃上烤猪肉。现在,这些制订计划的人让他们的人民不要去指责政府,要去指责富人的邪恶,因为我摇身一变,成了不负责任的花花公子,而不是想象中的贪婪的资本家。他们问的是,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我会让他们失望呢?嗯,的确,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呢?”
她留意到他用手指玩弹子的样子,他正在凝望着有些严峻的远方,并非是有意识地玩,但她可以肯定,那动作也许作为一种反差,对他反而是一种安慰。他的手指缓缓地移动,享受般地感触着玉石的质地。这不仅没有让她觉得很粗浅,反而奇怪地吸引着她——就好像,她突然想到,感性根本不是物质上的,而是来自精神上的细微差别。
“他们不知道的还不止于此,”他说,“他们想知道得更多,有个给圣塞巴斯帝安工人的住房协定,花费达八百万美元。钢结构的房子,配有下水、供电和制冷,还有一所学校、一座教堂、一个医院,和一个电影院。这个协定是针对那些住在用浮木和废弃罐头搭成的小屋的人。作为建造它的回报,我可以保全性命逃出去,这还幸亏因为我不是墨西哥本国人。那个工人的协定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是国家住宅进步的范例。哼,那些钢结构的房子用的主要是厚纸板,涂了一层上好的防虫油漆,再多一年都撑不下来。下水管道——还有我们的采矿设备——是从经销商那里采购的,他们的主要货源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和里约热内卢的城市垃圾。我估计那些管子还有五个月的寿命,电力系统大约是六个月。在海拔四千英尺高的石头山上,我们为墨西哥升级建造的绝妙公路坚持不了一两个冬天,用的是廉价水泥,没有路基,急转弯处的护栏只是涂了油漆的隔板,就等着来一次大的山体滑坡吧。教堂嘛,我觉得可以留得住,他们会用得上的。”
“弗兰西斯科,”她喃喃地问,“你是故意这样做的吗?”
他抬起了头,她被他脸上显现出来的无尽的疲倦吓了一跳。“不管我是否有意,”他说,“还是马虎,或者愚蠢,你难道不明白这没有任何区别吗?它们缺少的东西是相同的。”
她在颤抖着,彻底失控而不顾一切地叫道,“弗兰西斯科!如果你看看这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一切,如果你明白你所说的那些事,你就不能一笑置之!在所有的人里面,你应该和他们对抗!”
“和谁?”
“那些掠夺者,还有那些纵容掠夺的人,那些在墨西哥制订计划的人,和他们的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