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拉斯耸耸肩(套装共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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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矛盾律(19)

“弗兰西斯科,我——”他摇摇头,没让她把他们从未向对方说过的那些话说下去——尽管他们清楚,在那一时刻,他们俩都说了出来、也都听到了。他走了过来,伸手搂住了她,久久地吻着她,抱着她。当她抬头看着他的脸时,他正低头带着自信和捉弄的笑容瞧着她。这笑容告诉她,他控制了自己,控制了她,控制了一切,并命令她忘掉初见面时所看到的。“嗨,鼻涕虫。”他说道。

她唯一能够明白的,就是自己不能再问什么了。她便笑着答道:“嗨,费斯科。”

她可以洞察一切变化,但她此时却看不出有什么。他的脸上没有活力,没有开心的迹象,面孔变得执拗。他露出的那第一个笑容并不是软弱的乞求,他已经有了一种坚定并且冷酷的气质,表现出来的像是一个在难以承受的重压下依然挺立的人。她看到了她曾经认为绝不可能的东西:痛苦的皱纹出现在他的脸上,使他看起来饱受折磨。

“达格妮,对我做的任何事都不要吃惊,”他说,“或者对我今后可能要做的任何事。”

这是他给她的唯一解释,然后就是一副没什么可解释的样子。她只是隐约有一点不安,她根本不可能对他的前途感到恐惧,也不可能在他的面前感到什么恐惧。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她觉得他们又回到了哈德逊河畔的树林:他没有改变,也永远不会改变。

晚餐是在他的房间里准备的。在一个布置得像是欧洲王宫的酒店房间,坐在和他相对的餐桌另一头,她对这种与奢华般配的冷冰冰的礼节感到好笑。

韦恩·福克兰是全球最有名的一家酒店。它慵懒的豪华风格、丝绒帐幕、雕刻的壁板和烛光看起来和它的功能有一种刻意的对比:除了因公来纽约、商定具有举足轻重意义的事务的人,没有谁能享受得起它的盛情。

她观察到,伺候他们晚餐的服务人员对酒店的这位特殊客人表现出了格外的顺从,而弗兰西斯科对此则没有留意。他在家里的时候是什么都不在乎的。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实,自己就是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那位德安孔尼亚先生。

不过,她觉得奇怪的是他并不谈自己工作的事情。她本来以为那是他唯一的兴趣,是他要对她说的第一件事。他没有提及,而是引着她说,谈她的工作,她的进展,以及她对塔格特泛陆运输的感觉。她说到这些的时候,还是像她过去和他说话时的样子,觉得只有他才理解她狂热的投入。他不加评论,但听得非常专心。

一个侍者打开了收音机,为晚餐播放着音乐,他们没去注意。但是,一个声音仿佛像从地下喷发并冲击着墙壁一样,忽然震动了整个房间。这冲击并不是来自于它的音量,而是源自它的音色。这是哈利的新协奏曲,是他最近写成的第四部。

他们默默地静坐,听着这充满反抗的声音——这是拒绝接受苦难的伟大的受难者的胜利赞歌。弗兰西斯科听着,向窗外的都市望去。

他突然毫无征兆、不加任何修饰地问道,声音有点怪样的轻松,“达格妮,如果我让你离开塔格特泛陆运输,任其毁灭,反正你哥哥接管后也会如此,你会怎么想?”

“如果你让我去考虑自杀。我会怎么想?”她恼怒地回答。他沉默不语。“你为什么说这个?”她叫道,“我不觉得你是开玩笑的,你不是那样的人。”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幽默,平静而郑重地回答说:“当然不是,我不会开玩笑。”

她问起了他的工作,他回答着问题,却不主动说什么。她把那些企业家们说过的、关于他管理下的德安孔尼亚铜业的灿烂前景那番话复述给他听。“没错。”他说道,声音了无生气。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忽然担心起来,问道:“弗兰西斯科,你来纽约干什么?”

他慢慢地答道:“见一个想见我的朋友。”“公事?”

他的目光远远地投向了她的身后,仿佛是在想着如何来回答他自己,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苦笑,但声音却异常的温柔和伤感:

“是的。”

她睡在他的身边,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半夜了。下面的城市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房间里的寂静似乎让生命暂时地停止。她带着满足和筋疲力尽后的轻松,转过身去,懒懒地看着他。他仰面躺着,头陷在枕头里,窗外模糊闪烁的夜空映衬着他身体的轮廓。他没有入睡,睁着眼睛,仿佛是在听凭难以忍受的痛苦折磨一般,紧闭着嘴巴,毫不掩饰地忍受着。

她被吓得不敢动弹,他感觉到了她的注视,面对着她翻过身来。他猛地哆嗦了一下,掀掉毯子,瞧着她赤裸的身体。接着,他扑倒下来,头埋在她的胸前,绝望地抓着她的肩头。她听到了低低的声音,从他伏在她胸前的嘴里发出:

“我不能放弃!不能!”“什么?”她轻声地问。“你。”“为什么要——”“还有一切。”“你为什么要放弃?”

“达格妮,帮我挺住,帮我去抗拒,尽管他是对的!”她平静地问道:“抗拒什么,弗兰西斯科?”他不回答,只是他的脸更加使劲地压向她。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有一种最严重的警告出现在她的全部意识当中。她一边不断地爱抚着伏在她胸前的脑袋上的头发,一边望着天花板,望着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花环浮雕,她在恐惧带来的浑身僵硬中等待着。

他呻吟着,“那是对的,可是这么做实在太难了!上帝呀,这太难了!”

过了一阵,他抬起了头,坐了起来,停止了颤抖。“怎么回事,弗兰西斯科?”

“我不能告诉你,”他的声音干脆而直率,没有极力去掩饰痛苦,但此刻已经回到他的控制之中,“还不是你知道的时候。”

“我想帮你。”“你帮不了。”“你说的,要帮你去抗拒。”“我不能抗拒。”“那就让我和你分担吧。”他摇了摇头。

他坐在床上低头看着她,像是在掂量一个问题,然后又摇了摇头,他回答着自己,“如果我自己都不一定能够承受得住,”他的声音中出现了异样的温柔语气,“你怎么行呢?”

她努力迫使自己不要叫喊出来,缓缓地说道:“弗兰西斯科,我必须要知道。”

“你会原谅我吗?我知道你很害怕,而且这很残忍。但是,你能不能为了我——能不能忘了这些,把它忘掉,别问我任何事?”

“我——”

“这就是你能为我做的了,行吗?”“行,弗兰西斯科。”

“别害怕我,就这一次,以后我再不会这样了。会变得更轻松的……等到过去之后。”

“假如我可以——”“不,去睡吧,我最心爱的。”这是他头一次说出这个词。

早晨起来,他坦然地面对着她,没有躲避她忧虑的目光,但对此什么话都不讲。她看到他平静的脸上既沉着、又痛苦的神情,尽管他没有笑,那神情却像是痛苦的笑容。奇怪的是,这却让他看上去显得年轻。此时的他不像一个承受着折磨的人,却像是发现了那种折磨是值得去承受的一样。

她没有再去问他。离开之前,她只是说了句:“我什么时候才会再见到你?”

他回答说:“我不知道,别等我了,达格妮,下次我们碰到的时候,你不会想见我的。我要做的事情是有原因的,但我不会把原因告诉你,而你要诅咒我也是对的。我不会卑鄙地求你相信我,你必须根据自己的经验来判断。你会诅咒我的,会受到伤害,不要让它伤你太深。记住我说的这些,这也是我能告诉你的全部了。”

此后大约一年,她失去了他的音信,也没听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在她开始听到一些传闻,并读到报纸的报道时,她起初不相信他们说的就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过了一阵儿,她不得不相信了。

她读到了有关他在瓦尔帕莱索海湾自己的游艇上举行狂欢聚会的报道。来宾们身穿泳衣,香槟和人造的花瓣雨在甲板上彻夜地倾泻。

她读到了他在阿尔及利亚沙漠别墅举行的聚会报道。他用薄薄的冰片搭了个大篷子,并送给每一位女宾一件白貂皮大衣,作为出席的礼物穿着,条件是随着冰墙的融化,她们要脱掉大衣,脱去晚装,直至一丝不挂。

她读到了关于他每隔很久就进行一次商业投机的报道,那些投机大获成功,使他的竞争对手元气大伤,他乐在其中,就像偶尔玩玩那样,突然发起一次袭击,然后就从企业圈中销声匿迹一两年,让他手下的雇员去打理德安孔尼亚的铜业事务。

她读到了他在采访中说,“我为什么还想去赚钱?我已经有足够的钱让我的后三代人像我现在这样地享受。”

她见过他一次,是在一个大使在纽约举办的招待会上。他彬彬有礼地向她鞠躬,他笑着,在他望着她的目光里面,没有过去的半点影子。她把他拉到一旁,只说了一句话,“弗兰西斯科,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他问道。她掉头就走。“我警告过你了。”他在她身后说,她再也没有回头。

她挺住了。她能经受得住,是因为她不想必须承受苦难。面对突如其来的痛苦的丑陋现实,她拒绝让它影响到自己。承受苦难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意外,不属于她眼里的生活,她不允许痛苦发展到沉重的地步。她不知道怎么去称呼她的抗争和这种抗争的情感来源,但在她的内心里,有这样的一句话可以来代表:它是微不足道的——不能拿它当回事。即使她失落空虚得只想大喊大叫,即使她恨不得失去意识,不再认识到已经发生的不可能的事情,她都记得这句话。别当回事——一种无法撼动的坚定在她的内心不断地反复着——永远别把痛苦和丑恶当回事。

她抗争了,她熬过来了。时间帮助了她,在面对记忆时可以丝毫不为所动,再以后,她感到没有再去面对它的必要了。一切已经结束,和她再也没什么关系了。

她的生活中没有其他的男人,她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令她不快乐的原因。没时间去想这些。在工作中,她找到了生命单纯而又辉煌的意义。以前,弗兰西斯科曾经带给了她同样的意义,给过她一种在工作中和她的世界里才有的感觉。这以后她遇到的男人,都是像她在第一次舞会上见到的那些人。

她战胜了自己的记忆,但有一种折磨,多年来没有被触及,还依旧保留着。折磨着她的是一句“为什么”。

无论弗兰西斯科遇到了怎样的灾难,他为什么像那些下贱的酒鬼一样,用那种丑陋的卑鄙方式去逃避?她所认识的这个男孩子不会变成一个没用的胆小鬼,一颗无与伦比的心灵不会把才智用在发明那些销魂的舞会上。但是,他已经如此了,而且她想象不出任何解释,无法让自己把他平静地忘记。她无法怀疑他的当初,也不能怀疑他的现在,但这两者却根本不可能联系在一起。有时,她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理性,怀疑理性是否真的存在,尽管她不允许其他任何人有这样的怀疑。可是,没有解释,没有原因,没有任何头绪可以想象出一个原因——十年来,她没有丝毫线索可以找到答案。

她穿过灰暗的黄昏,经过被废弃的商店窗口,走在去韦恩·福克兰酒店的路上。不,她想着,可能就没有答案,她不会去找了,现在,这已经无关紧要。

剧烈思想过后的情绪余波在她内心微微颤动,那不是因为她要去见的这个人,而是对邪恶抗议的呐喊——抗议对伟大的毁灭。

她从楼群的缝隙中,看到了韦恩·福克兰。她感到自己的胸口和双腿有点发慌,便停了片刻,随后,沉稳地继续向前走去。

随着她穿过韦恩·福克兰那镶有大理石的大厅,上了电梯,走在铺着丝绒地毯的宽大静谧的走廊里,每走一步,她都感到冰冷的愤怒在不断增加。

敲响他房门的时候,她清楚地意识到了这股愤怒。她听到了他的声音,“进来。”她猛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弗兰西斯科·多米尼各·卡洛斯·安德列·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坐在地上,正玩着弹珠。

没人会去想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的长相是不是好看,那毫不重要。只要他进入一个房间,就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他的身材高挑,有一种真正不凡的特殊气质,动作轻盈,像是身披着乘风的斗篷。人们将此解释为他身上有健康动物具备的那种活力,但又隐隐觉得那并不确切。他身上有的,是一个健康的人具有的活力,它十分罕见,没人能够辨别得出来。他有着信心的力量。

没有人觉得他有拉丁血统的长相,但用拉丁这个词形容他却非常的贴切,不过,所指的不是这个词来自现今西班牙的意思,而是它源于古罗马的原始本意。他的身体像是严格地遵循一种风格设计而成,是一种由瘦削结实的肌肉、修长的双腿,以及敏捷的动作组成的风格。他的脸庞像雕塑一样标准,脑后披着乌黑的直发,日光晒出的棕色皮肤更加突出了他令人吃惊的眼睛的颜色:那是一汪清澈透明的湛蓝。他面容坦荡,不断变幻的神情仿佛毫无隐藏地将他心中的感受表露无遗,那双蓝眼睛则凝固而没有变化,从不泄露他的一丝想法。

他身穿一件薄薄的黑色丝绸睡衣,坐在起居室的地上。散落在他周围地毯上的弹子都是产自他祖国的半稀有宝石:红玛瑙和岩水晶。达格妮进来时,他没有起身,只是抬起头看着她,水晶弹子像一滴泪珠,从他的手中滑落。他笑了,那种傲气、灿烂的笑容,和童年时一模一样。

“嗨,鼻涕虫!”她听到了自己情不自禁的、快活的回答:“嗨,费斯科!”

她看着他的面孔,这是她熟悉的面孔,上面没有他所经历的那种生活留下的痕迹,也没有上一次他们在一起时那个晚上的痕迹。他的脸上没有悲惨,没有痛苦,没有压力——只有更加成熟和明显的揶揄的表情,那种令人不安的狡黠的开心,以及极其明朗无忧的精神的沉稳。可这,她想,是不可能的,这比什么都更加令人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