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潜流涌动
春节过去整十五日,又到京城的上元节。
京城的元宵灯会,自正月初八起,至十八日止,共十天。灯市则设在东华门外,彼时买灯卖灯客贩,包括观灯的游客络绎不绝。至正月十六日晚,灯市更是达到顶峰,家家户户倾巢出动,妇人们皆是身着白绫结伴出行,太平鼓儿几乎要敲一夜。而猜谜耍大头和尚扭秧歌耍花枪等杂耍处,无不挤满人头。
有店家的热心介绍,先生自然也要和徐经一起出来看灯。他看得心潮澎湃,不觉心中默吟《观鳌山》诗数首,并熟记在胸,直到和徐经回到客栈之后,方记录下来。在此仅记一首以证佳节欢庆:“金吾不禁夜三更,宝斧修成月倍明。凤蹴灯枝开夜店,龙衔火树照春城。莲花捧上霓裳舞,松叶缠成热戏蓬。杯进紫霞君正乐,万民齐口唱升平。”
出了正月,便是二月二龙抬头。此时的天气分明不再有年前的寒意,天空也完全地晴朗起来。那天早晨,先生他们清晨出门,沐浴在清新明亮的阳光里,竟察觉到一丝早春的暖意儿。哦,离京城会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在会试之前,先生终于见到了吴侍郎,他现在正兼任着詹事之职。先生这次拜见吴詹事,亦提前修一封书信送于他,其中表述了自己对吴詹事的钦敬佩服,以及也想为皇上效力的心情。也许是同乡,也许是他曾跟吴詹事学习教导过,那吴詹事见了他甚是高兴,除召集一帮苏州及江南其它县的同乡陪先生一起吃了顿饭,还特意请大家多多提携于他。
有吴詹事出面,先生觉得自己的底气更足,似乎状元郎已经唾手可得。
这几日里,参加会试的外地举子陆续往京城里涌动。连这家诺大的旅店都已爆满。
这些人中,穿着光鲜衣食华丽且专挑上房而居者有之。布衣粗食连牲口棚都不嫌弃者亦有之。初来时,大家都还陌生,见了面,只是点点头,或者回一个眼神,然后大家对面错身过去。时间长了,少不得吃饭时坐到一张桌上,开始互相攀谈,自然有同一家乡来的,也有各省离得远的。总之他乡遇故知,见面之后分外亲切,有些干脆跟店家要些酒菜,大家围一张桌子坐了,你斟我敬,一阵话儿多了。又谈论起此番会试重点题目,亦是互相猜押一番。又提及各府各地解元,看谁能中得会元,然后再中殿试状元。
先生想不到,都穆近几日居然也到京城了,且就住在附近客栈。先生是在外出上街买墨时碰到他,有些意外,主动跟他打招呼。但都穆突然遇见先生,却稍稍有些惊诧,连表情都不自在。
“好个元敬,你不会不认识我了吧?咋到了京城也不来找我呢?”先生笑着数落他。
“我倒想打听你来着,可是京城如此之大,让我大海捞针呢?伯虎,你是和直夫在一块儿?你们住在哪里?”
“我们是在登升客栈,元敬你呢?”
“我却是在你们对面,有一家三元客栈。喂,你们在京城咋样?探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我们真是来早了,根本一切都是白费功夫,反正到时候还得凭自己本事。哎!允明呢?他没和你一块儿过来?”
“他比我早几天走了,还真是没得到他的消息。”都穆的目光与先生的目光再次碰撞,他的眼神有些飘忽,又急忙低头躲闪。
“京城如此之大,他要来了,随便住哪儿咱都没法子找。行,啥也别说了,回头大家一块儿喝几盅。”先生提议道。
先生立刻领了都穆到登升客栈找徐经。那徐经一见都穆,也是分外欣喜,连声道:“元敬,你这是刚到啊?太好了,今天晚上就由我请客好了。”
只在先生房内,都穆偶然低头瞬间,目光落到放在案几上,上面正摆放着一篇文章《退斋记》。都穆深感意外,不免多瞅了几眼。
那天晚上,三个人果然喝得大醉。都穆似乎不胜酒力,最先沾了酒意,只听徐经信口胡说道,伯虎绝对该拿今科第一,他却是不置可否。
离考试只剩下两天。先生和徐经、都穆他们早已准备好考箱,而且已于昨日领到了考牌。至于主考官,依旧是前些日子传说的人选。
这一日,先生又在客房内闲看一会书,看看已至晌午,照例跟江南几个举子一起喝酒吃饭。徐经这家伙真是大方的很,满客店住客,几乎被他给请遍了,因此大家对他印象都不错,偶尔也有人奉称他几句。
但是,今日这场酒喝得有些不合时宜。不知谁偶尔提到今日是祭奠孔圣人的日子,而且是少傅兼太子少保兼户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刘健亲行跪拜大礼。就有一个河南举子,叫吕道远,一见又是徐经请客,借了几分酒意直截了当道:“徐兄,您不但才高八斗,而且为人豪爽大气,今科状元,定然是你的了。”
“你是说我能中状元?不敢不敢,你们可千万别看走眼了,我呢若是中了进士,肯定是家里烧了八辈子高香。要说今科状元得主,不是我吹,一定出在咱在桌的诸位当中。”
“今科状元要出在咱们中间?徐兄,到底是谁啊?”
“依我看,今年的新科状元必定是我大哥无疑。”徐经借着酒意竟信誓旦旦道。
“你大哥?就是那个江南解元唐寅?我可听说咱客栈里还住着一位广东举子,名叫伦文叙,人家却也是广东乡试第一。唐解元能比得过伦解元吗?”
他的话,自然令先生的心思突然绷紧。哦,之前还以为会试十拿九稳,且不要先得意,毕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徐经只是借着酒意跟众举子说笑话,却不曾想这人际圈子有点不合时宜。不出三天,京城所有参加会试的举子当中已经传遍,说江南苏州府的唐解元能中头名状元。
“听说了吗?江南有个举子去年得了乡试第一,自夸海口要夺今科状元呢?”
“今科状元是谁张嘴说说就能得的?各省举子数不胜数,乡试解元也非止一人,有几十位呢!大家哪一个敢说自己必中?难不成他在京城有人?或者送礼送到主考老师那儿也未可知。”
“这件事情好像有些传闻呢!听说上个月人家就来京城了,连大年春节都是在京城过的。他们不是为了提前打点,又何必提前到京城来?其中必有缘故……”
这些话,除了先生和徐经不知,整个客栈几乎都知道。似乎天下人等也有这种习惯,很多人口碑脾性挺一般,当着面儿只是说好话给你听,几乎把你当成自家亲人。可是在背后不知要揭你多少家底儿,有时还添油加醋,不知不觉就把人给害了。这是一件。第二件,先生大概真是被“江南第一”这个名号给烧糊涂了吧?他岂不知那几句古语“枪扎出头鸟”“树大了招风”“出头的椽子先烂”。分明犯了人生大忌,自己却还蒙在鼓里。
在“今科状元”这件话题上,徐经的确也是犯了许多低级错误。
他现在跟程侍郎府上的门僮已经很熟,也知道他的名字叫朱荣。甚至徐经还请他出来喝了两次酒,另外又送他一大串上好太湖珠串儿。当然,朱荣得了好处,酒又喝得高兴,也曾拍着胸脯答应了徐经一些要求,比如,偶尔注意一下程侍郎的书房,看看他到底在看些什么书?
眼看离考试还有两天。那天下午,徐经从外面喝酒回来,见先生正在阅看《大学》,他却急匆匆道:“喂,马上就要考试,你前几日曾看过一本什么什么《退斋记》,你把它放在哪儿了?”
“咋?你咋想起要看它了?”
“再有两天就要会试,那些未曾看过文章的得抓紧翻一翻,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叫做‘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前些日子光顾着玩了,好不容易才得到会试机会,得抓紧学一点才行。”
先生心里还是奇怪,这家伙今天的举动真是挺不正常。不过两人一起生活那么长时间,先生早把他当成好朋友,倒也不假思索,顺手从一大堆书中翻出《退斋记》给他,道:“好好看看吧!这里面倒讲了些做人的道理,今科就考到它也是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