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的怜悯心差点要了你的命
司马昭虽端坐着,可余光却观察着苏瑶的一举一动。
他心乱了几分,桌上的菜翻来翻去,就是一口没吃。
此时亲卫悄然走到了他身边,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大王,查到了。”
低沉的声音像蚊子哼,亲卫刘玮躬身贴到司马昭耳边,鬓角还沾着夜露的湿痕。
司马昭握着茶盏的指节骤然收紧,青瓷杯壁被捏出细微的白痕。
他抬眼时,眼底的温吞已褪得干干净净,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意只停在唇畔,眼底翻涌的冷意让周遭的烛火都似颤了颤。
“你留在此,护着夫人。”他声音压得极低,指尖点了点桌面,“若是再发生方才的事,不必来问孤,也别当着夫人的面……”顿了顿,目光扫过苏瑶空了的酒杯,补充道,“醒酒汤,半个时辰后送来。”
“是。”刘玮躬身退到廊下,背挺得笔直。
司马昭起身时,锦袍扫过椅边的铜炉,炉上煨着的香灰簌簌落了些。
苏瑶全然未觉,她又倒了一杯烈酒,琥珀色的酒液晃了晃,沾湿了她泛红的唇角。
这酒是王肃珍藏的,烈得像火,几杯下肚,她的脸颊已染得酡红,眼神涣散,头抵着桌沿轻轻晃着。
随着司马昭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厅里几个衣着华贵的宾客也相继起身告退,脚步轻缓,像是怕惊扰了正厅里的其他人。
……
洛阳城西,一处偏僻的小院里,墙皮剥落的土墙上爬着枯黄的藤萝,风一吹,卷着地上的枯草和血腥味扑人。
钟会穿着蓝色劲服,袖子处沾着暗红的血渍,他斜坐在石凳上,手里的牛皮鞭滴着血,鞭梢还缠着几缕碎布。
“钟将军,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被捆住双手双脚的男子哭嚎着,衣衫早已被抽得褴褛,背上的鞭痕新旧交叠,血痂混着泥土粘在皮肤上,每动一下都牵扯得他浑身发抖。
这男子身上全是伤疤,是钟会一贯的手段了。钟会是司马昭的部下,有什么都会交给他去处理。
跪在他面前的这小子,是晋王府里一个侍卫,王元姬服毒那日之后,他就突然消失不见了,钟会为了找他,可是费了很大的心思。
想到这他就来气,为了逮这小子,连着跑了好多个地方,忙的团团转。
“不知道?”钟会嗤笑一声,猛地扬起鞭子,“啪”的一声抽在男子肩头。
男子痛得浑身抽搐,喉咙里挤出像破锣般的呻吟。
“老子为了找你,从洛阳南郭追到北邙山,跑废了三匹快马,你跟老子说不知道?”
他又踹在男子小腹上,男子像个破麻袋般蜷在地上,嘴里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钟会踩着他的脸,靴底狠狠碾了碾,泥灰混着血沫糊了男子一脸
“老子看见你就来气!你知不知道老子为了逮你花了多少心思和精力?!你还跟在这嘴硬?金镛城里多的是你这样嘴硬命贱的!可再怎么硬,老子也照样问得出来实情!你最好识相点,省的老子还要去‘麻烦’你家里人!”
说完又用力朝着他的腹部踢去,男子浑身一僵,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将军饶命!小的……小的真的只是害怕!”
钟会直起身来,完全没理会他说的话。把手上的鞭子扔给一旁的侍卫,收起了方才那副模样,漫不经心的弹了弹身上的尘土。
钟会正想再骂,院外突然传来马蹄声,紧接着是侍卫的通传:“大王到!”
他立马收了狠戾,踹开地上的男子,又仔细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快步去开门。
院门外,司马昭跳下马,目光越过钟会,落在地上蜷着的人身上。
“大王。”
司马昭走过钟会旁边,径直走进来坐在了那凳子上。
他目光扫过躺在地上的男子,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身上的衣服也被抽烂了,露出一道道醒目的鞭痕。
“这就是……你说的人?”
司马昭看着他缓缓开口,那话是问钟会的。
钟会上前一步,一旁的侍卫会意,把一个包袱递到了他的手上,钟会又递到司马昭面前。
“大王,此人叫小漠,入晋王府不足五日,所以府里人没印象。这是从他住处搜出来的。”
司马昭听完往前凑去,仔细端详了那人的模样,这人他认得。
……
那日是他与王元姬因郑小同大吵的那一晚,王元姬离开房间后,自己跟上去,就看见此人躲在墙角。
那人看见他立马就跪了下来,连连求饶:“小的刚来府里,想去后院,竟不想绕了几圈之后,迷了路,大王息怒!”
“迷路?”
司马昭冷笑一声,步步紧逼上去,亲卫也走了上来,手缓缓放在了剑鞘上。
“小漠,你还在这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后院打盆清水来?”
王元姬的声音从廊下传来,她穿着素色襦裙,站在月光里,眼神淡然,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她在护着这侍卫。
司马昭的怒气瞬间噎在喉咙里,看着王元姬转身离去的背影,最终只是挥了挥手,让亲卫退下。
小漠也连忙躬身告退。
……
司马昭猛地俯身,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你不是那日,在楚玉院屋外,偷听孤与夫人争吵的那人吗?孤没记错吧?”
小漠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那日小的是无心之举啊!那日真的是迷了路!”
司马昭却听不进去,那日他就想杀了他,王元姬出面干涉,他才就此罢休,可不曾想,他竟然与王元姬服毒一事有关。
司马昭听完缓缓直起身子,随后又突然朝着他抽了一巴掌,司马昭此刻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抽完之后又轻轻甩了甩手,好像是嫌他脸上的泥土脏了他的手。
“说,你跑什么?”
“听说,听说娘娘服了毒,小的又是当时被派着守在静心院的,怕大王回来之后一怒之下杀了小的,只好先跑了……”
小漠支支吾吾,眼神躲躲闪闪,司马昭一眼就看出了他在撒谎。
他扭头伸手在钟会身上擦了擦手,又慢悠悠的开口:“还查到了什么?也让他死得明白一点!”
钟会听见后打开了手上的包袱。
包袱一打开,十几块银锭闪着冷光,还有一根沉甸甸的金条,最显眼的是三只羊脂玉镯,司马昭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去年他从西域带回的,王元姬说“太贵重,不如换些粮食赈济灾民”,便一直锁在妆奁里。
司马昭拿起一只玉镯,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玉质,又冷笑一声,递到那人的面前:“这玉镯,夫人都不舍得戴,还说不喜欢,说孤若是送她银子,她就可以多买些粮食,改日好分给百姓们……你倒是会偷。”
他的语气里,夹杂着怒气,那怒气,全然是因为王元姬当日救了这人一命,这人竟反过来差点让她丢了命。
小漠见瞒不住,只好再次磕头,直接哭了出来:“大王!小的是被逼的!两边都是死,小的只能搏一搏啊!”
“两边?”司马昭挑眉,“另一边是谁?”
小漠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希冀:“大王若饶小的一命,小的就说!”
司马昭听完立马笑出了声,就好像听了一件天大的笑话。笑声在阴冷的小院里回荡,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没再说话,直起身,转身就走。
钟会立马会意,拔出侍卫腰间的佩剑,剑刃寒光一闪,他笑着走向那人,将剑搭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还真没有活人,能跟大王谈成交易的……”
剑光落下,血溅在院墙上,像开了一朵凄厉的花。
血溅了一身,钟会嫌恶地甩了甩剑上的血,随后又扔给一旁的侍卫,骂道:“浪费老子时间。”
说着就转身离开了,院子里的事情就交给里面的侍卫去打扫干净。
走出院门,司马昭正站在马旁,手里把玩着那只玉镯。
“大王,接下来?”钟会问。
“孤这几日总想着……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回去看过祖母了。”司马昭把玉镯塞进袖袋,语气平淡。
钟会笑了:“要臣同去吗?”
“家宴,”司马昭翻身上马,“你去了,再吓着祖母。”
钟会立马明白——司马昭是要借家宴查剩下的线索。
他拱手道:“臣明白。”
司马昭扬鞭时,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这脾气,越来越暴躁了。”语气里没有指责,反倒带着几分赞许。
钟会这人办事一向让他满意,还总是能立马明白他的意思。
钟会大笑:“臣是粗人,没那闲工夫磨嘴皮子。这就回金镛城‘反省’。”
司马昭听完笑了笑,没再说话,扬鞭离开。
……
琅琊王府里,寿宴的残席还没撤下,杯盘狼藉间,残烛的火苗忽明忽暗。
苏瑶趴在桌上,长发散落在桌布上,脸颊埋在臂弯里,呼吸带着浓重的酒气。
“娘娘?娘娘醒醒?”小莲跪在地上,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苏瑶哼了一声,头歪了歪,又没了动静。
王肃送完宾客回来,手里还拿着个酒壶,醉眼朦胧地捋着胡子:“老夫这酒,烈吧?”
他拍了拍苏瑶的背,“元元喝多了,今晚就在府里歇着,明日再回。”
“是。”小莲起身行礼,眼角瞥见坐在一旁的司马炎——那孩子已经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靠在椅背上。
小莲起身,对着王肃行礼。方才宴席上苏瑶一杯一杯得喝着,还不忘隔空给他敬酒,他也喝了很多。
“父亲,我扶您回屋。”
王文之上前扶住踉跄的王肃,他看向苏瑶,又回头看着王肃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只有妹妹回来的时候,父亲才会这样放开了喝酒。
“好!好!小莲啊,元元若醒了,一定叫她来找老夫啊!”王肃被扶着走了几步,又回头叮嘱。
“是,老爷!”
小莲看着趴在桌上的苏瑶,又看了看睡着的司马炎,犯了难:她一个人,怎么扶娘娘回屋,还要抱世子?正着急时,廊下的刘玮引起了她的注意。
“刘亲卫,”小莲快步走过去,福了福身,“奴婢扶娘娘回房,劳烦您抱世子一同去,可好?”
刘玮没说话,目光都没有移开过,但小莲转过身去之后,刘玮面无表情,上前小心翼翼地抱起司马炎,脚步放得极轻。
小莲见了直呼:果然是跟着大王的,都不爱说话!
见他抱着世子先走了一步,她也赶紧俯身去扶起苏瑶,苏瑶身子纤细,扶着她要不了多大的力气。
可扶着苏瑶下楼梯的时候,苏瑶突然一甩手,挣脱了小莲的手,身子一歪,直直朝着楼梯下倒去!
“娘娘!”小莲尖叫出声。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疾步冲来,稳稳地接住了苏瑶。
司马昭环着她的腰,手臂肌肉微微绷紧,低头时,鼻尖蹭到她发间的香,混着酒气,竟有些醉人。
他冷眼扫过脸色惨白的小莲,没说话,抱着苏瑶径直往客房走去。
怀里的人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司马昭心里莫名一紧——方才在正厅看她侧颜,只觉得她瘦了,此刻才真切感受到,她竟轻到自己一只手就能抱起。
……
客房里,烛火摇曳,映得帐幔上的鸳鸯纹愈发柔和。
司马昭把苏瑶放在床榻上,小心地解下她的罗裙,只留一件素色中衣。
亲卫端来醒酒汤,放在床头的矮几上,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司马昭坐在床沿,看着苏瑶泛红的脸颊,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着。
他忍不住俯身,鼻尖离她的唇越来越近,呼吸也渐渐急促——可那日她“永不相见”的狠话突然在耳边响起,像一盆冷水浇下来。
他猛地顿住,转而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唇瓣的温度让他心头一颤。
正要起身,衣袖却被拉住了——苏瑶攥着他的衣料,眉头紧锁,嘴里喃喃着:“不要……不要……”
她摇着头,好像梦里的东西让她十分抗拒。
司马昭的心瞬间软了下来,他立马回过身来,跪在了床榻边上,牵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元元,我在。”
他脸上带着笑,凑上前去想听清她说的什么。
“不要杀他……”
四个字清晰地传入耳中,司马昭脸上的温柔瞬间僵住。
烛火的暖意仿佛瞬间消散,房间里只剩下刺骨的冷。
司马昭方才眼里的光芒也悄然暗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平日里冷峻的双眸。
他看着苏瑶紧闭的眼睛,指节渐渐收紧——又是这样,她总是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一次次与他作对,明明自己才是最爱她的人!
他望着苏瑶,嘴巴紧闭,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片刻后。
“元元,你的怜悯心,差点害死你。”他松开她的手,声音冷得像冰。
转身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苏瑶还在呓语,眉头皱得更紧了。
司马昭咬了咬牙,快步走到门口,猛地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留下满室烛火,映着空了一半的床榻。
梦里……
当时司马昭还只是个典农中郎将,而郑小同担任左相之职。
司马昭因免了陈屯村的租税,又打了告状的大司农肖匀,郑小同震怒,下令要将他押往金镛城处死。
王元姬得知消息时,已是深夜。她揣着家里仅有的五十两银子,披着一件旧披风,跟着小厮摸黑来到郑府。
门房见是王肃的女儿,犹豫了片刻,还是放了她进去。
见了郑小同王元姬就扑通下跪:“陈屯村百姓贫苦,那里土地干旱,地里颗粒无收,我夫君不忍再加重百姓的负担,免了租金何罪之有?还望丞相高抬贵手,饶他一命。”
“此事本相已全然知晓。免租无罪,但他以下犯上,打断了肖匀的腿。”
郑小同放下书卷,语气平淡,“肖匀是肖赫将军的独子,司马师将军已说了,依律行事。”
“什么?司马将军与夫君是亲兄弟,怎么会?!”王元姬愣住了,眼眶瞬间红了。
“就是如此……”
“只要肖司农肯原谅,丞相就可以饶他,对不对?”
“断了一条腿,岂是说原谅就能原谅的?”郑小同又拿起桌上的字画,看着她,“元姬,以你的家世,何必跟着司马昭?他性子太烈,早晚要惹祸。若不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你今日进不来郑府。”
“元姬心悦于他,不愿将就他人。”王元姬磕了个头,额头重重撞在地上,“求丞相开恩!若要偿命,我替他死;若要赔罪,我任凭肖司农处置!”
她一次次磕头,额头很快渗出血来,染红了青砖。
郑小同看着她倔强的模样,终究叹了口气——他素来喜欢王肃的字画,若是帮了这忙,日后求画,王肃定然不会推辞。
“罢了,本相明日去劝劝肖匀。”
王元姬猛地抬头,眼里闪着泪光,却笑了:“多谢丞相!阿昭有救了!”
烛火映着她带血的额头,竟比任何珠宝都要耀眼。
……
院外的风还在吹,客房里的醒酒汤渐渐凉了。
司马昭站在廊下,望着天边的残月,手里紧紧攥着那只玉镯,指腹被硌得生疼。
他心里有气,可也不愿离开——元元喝了那么多酒,自己得在她身边照顾她,就像之前他身受重伤她照顾自己那样。
“元元,你总为了他们与我争吵不休,你可知道,这洛阳城里,有多少人想要我的命?”
司马昭低着头,眼眶已悄然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