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还是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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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厅里,鎏金铜灯悬在梁上,烛火跳跃着将满堂宾客的笑脸映得暖融融的。
丝竹声绕梁不绝,舞妓们广袖流仙,裙摆扫过光洁的金砖,扬起细碎的香尘。
可这热闹劲儿,半点没渗进司马昭的骨血里。
他从小就跟着父兄在战场上厮杀,很少与人打交道,世人琢磨不透他的心思,他也懒得去讨好旁人。
他身上墨色衣料上绣着的金线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衬得他脸色愈发沉郁。
指间无意识地在紫檀木桌上叩着,节奏杂乱得像他此刻的心绪——左边宾客谄媚的话还没散,右边又凑来一句“令郎聪慧,真是虎父无犬子”,字字都像棉絮堵得他胸口发闷。
他微微垂着眼,长睫遮住眼底的不耐,余光扫过满桌珍馐都未动,他看着只觉得碍眼。
“父亲在想什么呢?”身侧的司马炎含着半块蜜糕,含糊不清地扯了扯他的袖角。
司马昭回神,捏了捏儿子软乎乎的脸颊,语气淡得没什么温度:“吃你的,少管大人的事。”
司马炎撇撇嘴,转头就被舞妓旋转的裙摆吸引了注意力,拍着小手笑出声。
这笑声落在苏瑶耳里,她正用银箸细细挑着碗里的鲈鱼刺。
鱼肉在青瓷碟里卧着,她指尖沾了点汤汁,顺手用丝帕擦了擦,才侧过身凑到司马炎身边。
她鬓边簪着支赤金点翠步摇,说话时步摇上的珍珠轻轻晃着,扫过司马炎的脸颊。
“炎儿,”她捂着嘴压低声音,眼尾弯成月牙,“你看这鱼肉,我都挑干净刺了,你端给你父亲吃好不好?”
司马炎立马把蜜糕咽下去,小手在锦袍上擦了擦油渍,仰着小脸点头:“好!母亲放心,我肯定让父亲吃掉!”
他捧着青瓷碟站起身时,还晃了一下,小短腿踉跄着才站稳,像只刚学步的小奶狗。
“慢着点,别摔了碟子。”苏瑶在他身后轻唤,看着她小跑着扎向司马昭,脸上是无尽的担忧——可别摔了,一会又该哭了。
她拢了拢鬓边碎发,重新将目光投向舞池——广袖翻飞间,她看似看得专注,实则余光一直锁着司马昭的方向。
她太懂他了,他从来没跟着原主回过娘家,回来一次肯定会觉得浑身不自在的。而且旁边还时不时传来那些讨好的话,让人听着就烦。
方才那叩桌的小动作,怕是心里早就烦得像揣了只兔子。
司马昭正盯着桌角的冰裂纹出神,满脑子都是洛阳城里那些暗流涌动的琐事,冷不丁眼前多了个青瓷碟,吓得他指尖一颤。
抬眼就撞进司马炎亮晶晶的小眼睛里,那孩子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父亲,吃鱼!母亲挑了好久的刺呢,这样就不用吐骨头啦!”
他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温水浸过的棉花,瞬间软了大半。
顺着司马炎的小胳膊望过去,苏瑶正支着下巴看跳舞,月白裙摆衬得她肌肤胜雪,眼尾的笑意真切得不像装的,仿佛方才递鱼的事与她毫无关系。
司马昭低头盯着碟里的鱼肉,纹理细腻,还带着点温热——她总是这样,懂他的别扭,又给足他体面,知道直接递过来他定会不自在,便让炎儿当这中间人。
“谢谢炎儿。”他伸手把儿子揽到腿上,指腹摩挲着青瓷碟的边缘,喉结轻轻滚动,“炎儿说,这鱼肉好吃吗?”
“好吃!祖父府上的厨子最会做鱼了!”司马炎在他腿上扭了扭,小手指着碟子里的肉,“母亲总说您忙,还没跟我们来过呢……”
这句话像根细针,猝不及防扎进司马昭心里。
他望着那碟鱼肉,突然想起成亲这些年,王元姬回娘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自己也从未陪她回来过,每次都是她自己备好一切,再回来时也只说“一切都好”。
他总以为自己把外面的风雨挡干净,爬得高,站得稳,她就能安安稳稳做他的妻子,做炎儿的母亲,却从没问过她独自应对王府亲友的目光时,是不是也会觉得委屈。
他再次望向苏瑶,灯光落在她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下颌线。
她的一举一动全都倒映在司马昭的双眸里,她看着很开心。
若是之前,司马昭肯定也会跟着开心。可如今看着眼前这一幕,他竟开心不起来。
元元,你都一个人藏了多少事?为何从不愿与我说?
他忽然发现,她的脸好像瘦了些,以前笑起来时脸颊上的梨涡,如今深了不少——他们明明同住一个屋里,他却忙着争权夺利,连她瘦了都没察觉。
“父亲,你怎么哭了?”司马炎的小手抚上他的脸颊,沾到一点湿意。
司马昭猛地回神,才发觉一滴泪已经砸在衣襟上,玄色的锦袍被晕开一小片深色。
他却没有去擦那眼泪,只是抬起头望向头顶的屋顶,哑着嗓子说:“没什么,眼睛不舒服。”
恰在此时,舞妓们一曲终了,纷纷屈膝行礼。
苏瑶脸上的笑意还没散去,顺手拍了两下手,转头就对上了司马昭刚望过来的目光。
那一瞬间,司马昭的呼吸都停了。
她的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眼尾带着跳舞时染上的红晕,嘴角还勾着浅浅的笑。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睫毛不住地颤,喉结上下滚动着,终究还是没敢迎上她的目光,慌忙别开脸。
慌乱中,他的手肘碰到了桌上的酒杯,冰凉的触感让他稍稍镇定。
他抓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口的燥热——他方才竟看呆了,看她笑,看她的发梢,看她眼里的光,看得心脏像要跳出胸腔。
他以前总以为,他们之间的情分早就被无休止的争吵磨没了,留下的不过是对昔日情分的不舍,和炎儿这层牵绊。
可方才那一眼,那碟带着温度的鱼肉,突然让他清醒过来:他还是爱她。
“哐当”一声,酒杯被他重重砸在桌上,酒液溅出来,湿了桌布。
他的指尖还在抖,脑子里全是苏瑶的笑脸,混着这些年的愧疚、思念,搅得他心神不宁。
苏瑶把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她端起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口,眉头立马皱了起来——这酒淡得像白开水,还不如的啤酒有劲儿。
她撅着嘴把酒杯推远,小声嘀咕:“什么好酒,骗人的。”
主位上的王肃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身着绛色朝服,须发皆白,手里摩挲着一只玉扳指,目光始终没离开过女儿。
见苏瑶对着酒杯皱眉,他轻轻咳了一声,对身旁的管家低声道:“去把后院老夫埋的那坛‘烧刀子’挖出来,倒一壶给小姐。”
管家愣了一下,连忙躬身劝阻:“老爷,那酒烈得很!小姐小时候偷喝了一口,醉了整整三天,您忘了?”
“老夫怎么会忘?”王肃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苏瑶单薄的背影上,眼底满是疼惜,“可你看她,脸上笑着,眼里却没多少真意。人啊,不是只有酒烈才会醉,心里藏的事多了,一口就倒。让她喝点,或许能松快些。”
管家点点头,转身快步往后院去了。
看着如今的元元,竟如此消瘦,她服毒的事情在洛阳城里传的沸沸扬扬,可她却什么也不跟家里说。
明明如今是在琅琊府里,可他却不能问她这些日子发生事情,毕竟人多眼杂,到时走出大门,洛阳城里肯定又会将今日的事大做文章,再传得人尽皆知……
王肃抬又望向墙上挂着的亡妻画像,画中的女子眉眼温婉,与苏瑶有七分相似。
烛火摇曳,把画像映得有些模糊,他轻声呢喃:“柔儿……元元这丫头,幼时老夫就说她一点也不像你,她性格活脱,心里藏不住事,可如今……老夫看她,倒真真是与你像!像极了!”
他眼里带着一丝自责,语气里却又夹杂着埋怨——你总喜欢把事情都藏在心里,如今你女儿也学了你的模样。
说着,他的眼眶红了,赶紧别开脸,用袖角擦了擦眼角。
没过多久,管家就端着一壶酒回来了,酒壶是粗陶做的,壶身上还沾着点泥土。
他把壶放在苏瑶桌上,躬身道:“小姐,这是老爷珍藏的‘烧刀子’,您尝尝。”
苏瑶挑了挑眉,转头望向主位。
王肃正对她挤了挤眼,还比了个“放心喝”的口型。
她忍不住笑了,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液呈琥珀色,还没喝,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
“好酒!”一口下肚,辛辣的酒液烧得喉咙发疼,却让她眼睛亮了起来。
这味道,像极了她跟着老板出差时喝的茅台,醇厚浓烈,带着股子劲儿。
她又倒了一杯,举起酒杯对着王肃遥遥一敬。
王肃立马端起自己的酒杯,对着她举了举,嘴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苏瑶看着父亲的笑脸,鼻尖突然一酸。
她想起穿越前,自己是个孤儿,从来没体会过这种被人放在心尖上疼的感觉。如今王肃待她,竟比亲生父亲还要亲。
她赶紧低下头,用头发遮住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顺手夹了块菜塞进嘴里,含糊地嚼着。
一旁的司马昭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看着苏瑶一杯接一杯地喝,脸颊渐渐染上红晕,像熟透的桃子,心里不由得慌了。
他知道她酒量差,以前一杯就会醉,如今喝这么多,一会肯定要头疼。
“来人。”他对着身后的亲卫低声吩咐,“去备一碗解酒汤,温着,等会给夫人送过去。”
侍从刚要应声,就见苏瑶又倒了一杯酒。
司马昭的眉头皱得更紧,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子,心里纠结得厉害:要不要过去拦着?这些日子,她心里肯定藏了很多事,如今像是想借酒消愁……可要是不拦着,她醉了怎么办?
正纠结着,苏瑶突然转过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她眨了眨眼,嘴角带着点酒气的笑意,对着他举了举酒杯,像是在挑衅,又像是在邀他共饮。
司马昭的心跳又乱了。
他看着她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里的水光,最终还是没有回应她,扭头看向了别处。
苏瑶见状只好自己喝了,又继续一杯接着一杯喝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