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渊潜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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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凤仪遗泽

凤仪宫。

昔日繁花似锦的庭院,此刻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之中。宫人们垂手侍立廊下,个个屏息凝神,连大气也不敢喘,空气中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挥之不去,丝丝缕缕渗入宫殿的每一个角落,像一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纱幔。

萧景琰的脚步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回响。他几乎是跑着穿过庭院,来到正殿门前。殿门虚掩着,里面光线有些昏暗。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轻轻推门而入。

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殿内只点着几盏昏黄的宫灯,光线朦胧。层层叠叠的明黄帐幔低垂,将那张宽大的凤榻围拢成一个隔绝的小世界。榻边,几名太医垂手肃立,面色凝重,眼神中充满了无能为力的疲惫。几名贴身宫女无声地跪在角落,肩膀微微耸动。

“母后!”萧景琰一眼就看到了帐幔后那个熟悉却异常消瘦的身影,心头一酸,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哽咽,快步奔到榻前。

帐幔被一只枯瘦却依旧白皙的手轻轻掀开一角。大胤皇后苏云卿倚靠在厚厚的锦垫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明亮,如同寒夜里的星辰,蕴藏着无尽的温柔、不舍,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看到爱子,她黯淡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微笑,那笑容虚弱得让人心疼。

“琰儿…来了…”她的声音很轻,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飘散在这充满药味的空气里。

“母后!”萧景琰扑到榻边,紧紧抓住母后冰凉的手,小小的身子微微发颤,“您…您感觉好些了吗?太医!太医!”他焦急地回头看向那些太医。

太医们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苏皇后轻轻摇了摇头,费力地抬手,用指尖拂去萧景琰眼角不自觉涌出的泪珠,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傻孩子…别哭…母后…没事。”她喘息了几下,目光转向榻边的太医和宫女,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你们都…下去吧。本宫…与琰儿…说说话。”

“是,皇后娘娘。”太医和宫女们如蒙大赦,又带着深深的忧虑,躬身缓缓退出了寝殿,并轻轻带上了沉重的殿门。

偌大的寝殿内,只剩下母子二人。昏黄的灯光在苏皇后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琰儿…”苏皇后的目光紧紧锁着儿子,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今日…紫宸殿上…你做得很好…真的…很好…”她的眼中流露出由衷的骄傲和欣慰,这光芒短暂地驱散了她脸上的死气。

萧景琰用力点头,强忍着泪水:“儿臣只是…只是说了该说的话。”

“该说的话…”苏皇后重复着,眼神变得深邃起来,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在这深宫里…在这朝堂上…能说该说的话…已是大不易。琰儿,你记住…这宫墙之内,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父皇…虽爱你至深,然…君王亦有君王的不得已…你…要懂得分辨…”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她残存的气力。萧景琰屏住呼吸,认真地听着,他能感觉到母后话语里沉甸甸的分量和深切的忧虑。

“外有强敌环伺…内有…”苏皇后喘息着,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取代,“…蛀虫蚀骨…我儿…你天生尊贵…才华横溢…这是你的幸,也是…你的劫…”她紧紧抓住萧景琰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他幼嫩的肌肤里,“你要…快些长大…快些…看清这…波谲云诡…快些…找到…属于你的力量…”

“母后…”萧景琰感觉到母后的手越来越冷,心中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般蔓延上来。

苏皇后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从自己枕下摸索出一个触手冰凉坚硬的东西,塞进萧景琰手中。那是一枚非金非玉、材质奇特的令牌,只有半个巴掌大小,呈深邃的玄黑色,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只在中心位置,有一个极其古朴、仿佛天然生成的漩涡状凹痕。

“拿着…琰儿…这是…你外祖父…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苏皇后的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临终托付的决绝,“它不是钥匙…是…指引…拿着它…去…去皇陵…太祖…安寝的…地宫…深处…最不起眼的…角落…那里…藏着…墨家…真正的…‘非攻’…或许…它能…助你…看清…这…乱局…找到…破局…之…力…”

墨家?非攻?皇陵地宫?萧景琰低头看着手中冰凉沉重的黑色令牌,那漩涡状的凹痕仿佛带着某种吸力,要将他的心神都吸进去。他从未听母后提过外祖父与墨家有何关联。墨家,那不是早已式微、只在江湖传说中偶尔提及的古老学派吗?

“母后!您别说了!您歇歇…”萧景琰看着母后急剧起伏的胸口,脸色煞白。

苏皇后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目光越过萧景琰的头顶,望向殿顶那描绘着百鸟朝凤的华丽藻井,眼神变得悠远而空茫,喃喃低语,像是在对儿子说,又像是在对冥冥中的存在诉说:“…小心…小心那…笑容…秦…秦嵩…他…不是…忠臣…他的笑…下面…藏着…藏着…最毒的…蛇…还有…北狄…赤狼…此次南下…绝不…简单…背后…定有…推手…琰儿…记住…永远…不要…轻信…表面的…平静…这深宫…这天下…步步…都…是…深渊…”

“母后!!”萧景琰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苏皇后猛地回神,目光重新聚焦在儿子满是泪痕的小脸上,那眼神充满了无尽的怜爱、不舍和深沉的嘱托。她拼尽全力,抬起枯瘦的手,最后一次抚上萧景琰的脸颊,指尖的冰凉刺得萧景琰心头剧痛。

“活下去…琰儿…好好…活…下…去…替母后…替苏家…看…着…这…江…山…”

最后一个“山”字,如同风中残烛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悄然熄灭。那只抚在萧景琰脸上的手,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颓然滑落。

寝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盏昏黄的宫灯,灯芯发出“噼啪”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瞬间又归于寂灭。

萧景琰呆呆地跪在榻前,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黑色令牌,上面还残留着母后最后一丝体温。他望着母后安详却再无生息的面容,小小的身体僵硬着,仿佛连血液都冻结了。巨大的、从未经历过的悲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吞噬。他想哭,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滑过脸颊,砸在冰凉的金砖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母后走了。那个最温柔、最疼爱他,会在他背书时含笑赞许,在他受罚时默默垂泪,在他困惑时耐心开解的母后…走了。她最后的话语,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灵魂深处——皇陵、墨家、秦嵩的笑容、北狄的推手、这深宫的深渊…

殿外,似乎隐约传来了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喏,和随之而来的一片压抑的哭声。整个皇宫,整个帝国,仿佛在这一刻,都蒙上了一层沉重的、名为国丧的灰暗。

萧景琰依旧一动不动地跪着。小小的身影在空旷死寂的寝殿里,在母亲冰冷的遗体旁,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然而,在他那双被泪水洗过、布满血丝的眼眸深处,除了撕裂般的痛苦,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而坚硬的东西,正在那无边的悲伤和黑暗里,悄然滋生。

那是属于皇子的,第一次直面死亡和阴谋后,被迫催生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