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燧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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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溃堤

那点微弱的橘红,在风雪肆虐的北方夜幕下摇曳,如同溺水者眼中的最后一根稻草。张十三背着阿禾,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没膝的积雪中,每一步都带起沉重的雪沫。柳明远拄着一根捡来的枯枝,踉跄跟随,每一次呼吸都在冰冷的空气中拉出长长的白雾。王骡子缀在最后,缩着脖子,警惕地左右张望。

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渗入骨髓。阿禾伏在张十三背上,小小的身体紧贴着他,一只手牢牢抓着他肩头的破袄,另一只手指着前方那点光,喉咙里不时发出短促而急切的“啊”声,仿佛在催促,又仿佛在确认。

“是驿站!肯定是驿站!”王骡子喘着粗气,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看那光!只有驿站才点得起这种长明油灯!张兄弟,柳先生,我们有救了!到了那儿,烤烤火,讨碗热汤,再问问路…”他絮叨着,描绘着驿站可能有的温暖景象,试图驱散周遭无边的寒冷和绝望。

柳明远冻得青紫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希冀的光芒,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

张十三没有说话,只是紧了紧背着阿禾的手臂,目光死死锁住那点光。驿卒的本能让他渴望那点光代表的秩序与庇护,但一路的血火逃亡,早已在他心底刻下深深的戒备。希望越大,绝望的深渊往往越深。他努力分辨着方向,估算着距离,那点光似乎就在前方两三里外的一片低矮丘陵之后。

就在他们艰难地翻过一道被冰雪覆盖、满是枯死灌木的土坡,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相对平缓、连接着官道(虽然已残破不堪)的开阔地。驿站的光源似乎更近了,已经能隐约看出那橘红光芒是从一个高坡上的院落轮廓中透出来的。

然而,还没来得及喘息,一阵异样的、沉闷的嗡鸣声,如同远方的闷雷,贴着冰冷的地面隐隐传来。脚下的冻土似乎在微微震颤。

阿禾猛地抓紧了张十三的肩膀,小小的身体瞬间绷紧,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喘。

“什么声音?”柳明远停下脚步,惊疑不定地望向声音来处——官道的东南方向。

张十三脸色骤变。这不是风雪声,也不是马蹄声!这声音…低沉、混乱、连绵不绝,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从地平线下碾压过来!

“趴下!找掩护!”他嘶吼一声,拉着柳明远就往坡下一处半人高的、被积雪覆盖的乱石堆后扑倒。王骡子反应也快,连滚带爬地跟着钻了进来。

几乎就在他们扑倒的瞬间,那沉闷的嗡鸣声陡然放大,变成了震耳欲聋的、无数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的恐怖洪流!

哭喊声、尖叫声、牲畜的嘶鸣声、重物拖拽的摩擦声、绝望的咒骂声、孩童撕心裂肺的啼哭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破了东南方官道拐弯处的视野屏障!

人!无边无际的人!

不是军队,是流民!成千上万、拖家带口、如同蝗虫过境的流民潮!他们像一股浑浊、狂暴的泥石流,瞬间填满了整个视野所及的官道和两侧的原野!男人推着独轮车,车上堆着破烂家什,坐着面色呆滞的老人和孩童;女人背着包袱,怀里抱着婴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雪中跋涉;更多的人两手空空,衣衫褴褛,脸上只有麻木的绝望和求生的疯狂。他们互相推搡、践踏,不断有人摔倒,瞬间被后面涌上的人潮淹没,只留下几声短促凄厉的惨叫。

整个大地都在他们的脚下呻吟、颤抖。扬起的雪尘混合着人潮蒸腾的热气,形成一片灰蒙蒙的、令人窒息的雾霭。绝望的气息如同实质,扑面而来,瞬间淹没了张十三四人藏身的石堆。

“我的老天爷…”王骡子面无人色,牙齿咯咯作响,死死缩在石头后面,连头都不敢抬。

柳明远瘫软在地,眼神发直,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的景象,比任何书本上描绘的乱世图景都要惨烈百倍。帝国的崩塌,道统的沦丧,最终都化作了这席卷一切的、吞噬一切的流民浊流。

张十三将阿禾紧紧护在身下,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石堆外的方向。阿禾小小的身体在他怀里剧烈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被这铺天盖地的绝望洪流所震慑。她死死闭着眼睛,把脸埋进张十三冰冷的胸膛。

流民潮的主体正沿着残破的官道方向涌来,速度极快。眼看就要从他们藏身的石堆旁席卷而过。

“别动!别出声!等他们过去!”张十三压低声音吼道,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压。

然而,就在这汹涌的浊流边缘,几个眼尖的流民发现了这处可以稍作喘息、甚至可能藏有食物的小小石堆!

“那边!石头后面有人!”

“有吃的吗?给口吃的!”

“滚开!是我们先看到的!”

几声嘶哑的吼叫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十几个衣衫褴褛、饿红了眼的汉子,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脱离了主潮,疯狂地向石堆扑来!他们眼中只有对生存资源的赤裸裸的贪婪,早已失去了人性。

“跑!”张十三目眦欲裂,一把抄起阿禾,转身就向石堆后方更深的荒野冲去!柳明远和王骡子也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跟上。

但已经晚了!

一个跑得最快的汉子,脸上带着冻疮和污垢,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凶光,几步就追上了落在最后的王骡子,枯瘦如柴的手狠狠抓向他背上的包袱!“拿来吧你!”

“啊!我的盐!我的钱!”王骡子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死死护住自己的包袱,与那汉子扭打在一起,瞬间滚倒在雪地里。

另一个汉子则扑向了踉跄的柳明远,目标是他身上那件看着还厚实些的细布夹袄!“衣服!脱下来!”

“滚开!士可杀不可辱!”柳明远又惊又怒,挥舞着手中的枯枝试图反抗,但他那点微薄的力量在求生本能的暴徒面前不堪一击。枯枝瞬间被折断,他被狠狠掼倒在地,几个流民立刻扑上去撕扯他的衣服。

“柳先生!”张十三眼角余光瞥见,心猛地一沉。他背着阿禾,想回身去救,但另一个流民已经张开双臂,饿虎扑食般向他怀中的阿禾抓来!那肮脏的手指,眼看就要碰到阿禾惊恐的小脸!

“找死!”张十三眼中凶光暴起!压抑了一路的恐惧、愤怒、绝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侧身堪堪避开抓向阿禾的脏手,右腿如同鞭子般狠狠抽出,带着破空之声,精准地踹在那流民的膝盖外侧!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传来!

“啊——!”那流民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抱着扭曲变形的腿栽倒在雪地里。

这狠辣果决的一脚,瞬间震慑住了另外几个蠢蠢欲动的流民。他们看着同伴在雪地里翻滚哀嚎,又看看张十三那双在风雪中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脚步不由得一滞。

趁此间隙,张十三看也不看地上哀嚎的流民,更顾不上还在撕扯柳明远的几个人和与王骡子扭打的那个。他深知,一旦陷入缠斗,被这无边无际的浊流彻底卷入,他和阿禾必死无疑!

他猛地转身,将阿禾往背上又托了托,用尽全身力气,向着远离官道、远离那汹涌人潮的西北方向,亡命狂奔!脚下是深雪和坑洼的冻土,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但他不能停!耳边充斥着柳明远愤怒而绝望的嘶喊、王骡子杀猪般的哭嚎,以及身后流民重新响起的、更加疯狂的追逐脚步声和叫骂声。

“别跑!留下吃的!”

“抓住他!他身上有东西!”

“那小丫头片子也能换口粮!”

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般割裂着喉咙和肺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张十三咬紧牙关,嘴角渗出血丝,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一点——跑!带着阿禾跑出去!

然而,更大的灾难降临了。

几匹瘦骨嶙峋、显然也是从流民潮里抢来的驽马,驮着几个手持棍棒、面目狰狞的汉子,如同秃鹫般从混乱的人潮边缘斜刺里冲了出来!他们是混迹在流民潮里的溃兵或者暴徒,专挑落单者下手!

“拦住他!别让那背娃的跑了!”为首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并非疤脸,但同样凶恶)狞笑着,催马直冲张十三!

沉重的马蹄践踏着冻土和积雪,发出死亡的鼓点!马背上的汉子挥舞着顶端钉着铁钉的粗木棍,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向张十三的后脑!这一下若是砸实,立刻就是脑浆迸裂!

千钧一发!

张十三凭借着驿卒常年奔走的敏捷和对危险的直觉,在木棍及体的瞬间猛地向前一扑!他护着阿禾,两人如同滚地葫芦般摔进一道被积雪半掩的浅沟!

“呼!”沉重的木棍擦着他的头皮掠过,带起一阵寒风!

马蹄从他们头顶飞跃而过,溅起的雪泥冰碴劈头盖脸砸下。

“妈的!滑溜!”马背上的汉子咒骂着,勒马回旋。

张十三眼前发黑,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左肩传来一阵剧痛,不知是摔伤还是被冰碴击中。但他顾不上这些!阿禾被他死死护在身下,此刻正惊恐地看着他,小脸上沾满雪泥。他一把抱起阿禾,连滚带爬地翻出浅沟,继续没命地向更深的荒野狂奔!

身后,马蹄声再次迫近!另外两骑也包抄过来!棍棒的呼啸声、暴徒的狞笑声、流民潮的哭喊喧嚣,如同无数鬼爪,要将他们拖入地狱!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流民潮的主干部分,那如同黑色浊流般的人群,终于汹涌澎湃地冲到了他们附近!混乱达到了顶点!无数绝望的人为了抢道、为了躲避马蹄、为了争抢散落在地的可怜家当,互相推挤、踩踏、撕打!场面彻底失控!

那几个骑马的暴徒瞬间被卷入这疯狂的人潮漩涡!他们的马匹受惊嘶鸣,在人群的推搡挤撞下失去平衡!

“滚开!别挡道!”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被挤散了!”

“啊——踩死人了!”

惨叫声、怒骂声、哭嚎声震耳欲聋!人潮如同狂暴的巨浪,瞬间将那几个试图追杀张十三的暴徒连同他们的瘦马一起吞没!只留下几声被迅速淹没的、戛然而止的惨叫。

张十三利用这稍纵即逝的混乱,抱着阿禾,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冲进了一片密集的、挂满冰凌的枯树林!他不敢停留,借着树木的掩护,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密林深处亡命奔逃,直到身后那吞噬一切的喧嚣和哭嚎渐渐被风雪和林木阻隔,变得模糊不清。

终于,他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一棵巨大的、树皮皲裂的老槐树,滑坐在地。阿禾从他怀里滚落,趴在冰冷的雪地上,剧烈地咳嗽喘息。

张十三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左肩的剧痛让他半边身体都在抽搐。他挣扎着看向阿禾。

阿禾蜷缩在雪地里,小小的身体不住颤抖,脸色苍白如纸。她挣扎着想爬起来,但刚一动,左小腿就猛地一缩,小脸上瞬间布满痛苦的神色,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痛哼。

张十三的心猛地一沉!他扑过去,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卷起阿禾破旧裤腿。只见她纤细的左小腿外侧,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肿胀,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隆起,皮肤下隐隐透着血丝——是在浅沟里翻滚时,被沟边冻硬的土块或石块狠狠撞伤了!

“呜…”阿禾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用那双蓄满泪水的大眼睛,无助地看着张十三。

风雪穿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呼啸。密林深处,死一般寂静。柳明远呢?王骡子呢?张十三环顾四周,除了他和受伤的阿禾,只有无边无际的、充满杀机的黑暗。

枯林死寂,风雪呜咽如鬼泣。阿禾小腿上那片迅速扩散的青紫,像烙印灼烧着张十三的眼睛。他撕下衣襟,颤抖着试图固定伤处,粗糙的手指碰到冰冷肿胀的皮肉,引来阿禾压抑的抽气。怀中那份浸透汗水的文书,此刻重逾千钧。

“柳明远…”他嘶哑低唤,回应他的只有风穿枯枝的呜咽。乱石堆方向,流民潮的喧嚣已模糊成远方的闷雷,吞噬了士子的斯文与商人的狡黠。阿禾沾满雪泥的小手,紧紧攥住他一根手指,冰凉的触感传递着无声的依赖与恐惧。

密林深处,几点幽绿的磷火般的微光,毫无征兆地在百步外的树影间悄然亮起,无声移动,如同潜伏的兽瞳。不是火把,更非人迹。一股混合着腐叶与某种野兽腥臊的阴冷气息,随风飘来。阿禾的身体猛地僵住,连腿上的剧痛都忘了,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缩成针尖,死死盯着绿光的方向,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张十三的手瞬间按上腰后短匕,冰凉的刃柄压入掌心。刚离人海,又入兽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