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酸奶盒的倒影·初啼的狼狈
意识开始有些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盖过了周围的噪音。世界仿佛在旋转,只剩下自己粗重狼狈的喘息和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闷响。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散架、意志即将崩溃的边缘——
“动作不对,你这样膝盖受力太大,容易伤。”
一个清朗的、带着运动后微喘的熟悉男声,毫无预兆地在身侧很近的地方响起。
那声音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时安混沌的意识!
她猛地僵住,全身的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凝固,随即又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脖子像是生了锈的齿轮,极其僵硬、极其缓慢地,一格一格地扭了过去。
汗水模糊的视线里,一个穿着黑色运动背心和短裤的高挑身影,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这台器械旁边。额前的黑发被汗水浸湿,有几缕凌乱地贴在饱满的额角,脸上带着运动后健康的红晕,鼻尖和下颌还挂着晶莹的汗珠。他微微皱着眉,那双总是沉静专注的眼睛,此刻正落在她因吃力而姿势扭曲的双腿上。
龙浮云!
时安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和灭顶的羞耻感如同海啸,瞬间将她吞没!她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他?!他看到了什么?看到她像个笨拙的肉球一样在这台破机器上挣扎?看到她满脸通红、汗如雨下、狼狈不堪的样子?!
世界瞬间失声,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和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脸颊烫得能煎鸡蛋,连耳朵尖都烧了起来。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校服后背被汗水浸透的地方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不堪的弧度。
巨大的恐慌让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身体猛地一弹!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从喉咙里挤出,带着变调的尖锐。她根本顾不上什么器械、什么姿势!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立刻!马上!从这个让她尊严尽失的地方消失!
慌乱中,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那个狭窄的座椅上往下跳。一条腿还绊在踏板的连杆上,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小心!”
龙浮云的声音带着一丝错愕和急切响起,同时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扶她。
时安根本不敢碰他伸过来的手!那只会让她更加无地自容!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挣,另一只脚总算踩到了地面,身体剧烈地晃了几晃,像一座摇摇欲坠的肉山,最终还是凭借着吨位稳住了,没有狼狈地摔倒。但那个过程,笨拙得如同慢动作回放。
她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一眼,不敢看他此刻是什么表情。是惊讶?是疑惑?还是……和楚湘一样的、隐藏的嫌弃?
巨大的屈辱感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对……对不起!挡……挡路了!”她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她像一只受惊的、慌不择路的兔子,用尽残存的力气,低着头,拖着两条灌了铅般沉重酸软的腿,朝着健身房最深处、光线最昏暗的角落——那个堆放着一些废弃杂物和旧垫子的地方,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每一步都踏在碎裂的尊严上。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像芒刺在背。
她冲到那堆散发着灰尘和霉味的旧垫子后面,再也支撑不住,像一滩彻底融化的烂泥,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粗重的喘息再也压抑不住,变成破碎的、带着哽咽的抽泣。她把汗湿滚烫的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宽大的校服袖子被泪水迅速浸透。
完了。全完了。
她以为这里是逃离目光的避风港,是她改变命运的第一块阵地。却没想到,她最不堪、最狼狈、最想隐藏的一面,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赤裸裸地暴露在了她最不想面对的人面前。
重来的第一天,她不仅没能追上光,反而在光面前,摔得如此狼狈,如此丑陋不堪。
汗水混着泪水,咸涩地流进嘴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后,只剩下一种被掏空的、冰冷的疲惫和绝望。刚才器械上挣扎时带来的肌肉酸痛,此刻才迟钝地、排山倒海般涌了上来,尤其是膝盖和腿根,像被无数根针反复扎刺。
她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阴影里,小小的空间只能容下她庞大的身躯。健身房嘈杂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模糊不清。只有自己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还有汗水滴落在地板上的轻微“嗒嗒”声,清晰得刺耳。
那张轻飘飘的健身卡,还死死攥在手心里,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它不再代表希望,反而像一个冰冷的嘲讽。
不知过了多久,抽泣声渐渐平息,只剩下无声的泪水和身体不受控制的细微颤抖。她慢慢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混合着汗水和灰尘,一片狼藉。眼睛红肿酸涩。
她透过眼前模糊的泪光,看向不远处那面巨大的落地镜。
镜子里,那个蜷缩在肮脏角落的庞大身影,像一个被遗弃的、臃肿的破布口袋。卑微,可怜,又……可恨。
前世几十年的麻木和顺从,像沉重的枷锁,再次缠绕上来。算了吧……认命吧……你追不上的……你永远都是那个躲在角落里、连看他一眼都自惭形秽的胖子……改变?谈何容易?楚湘说得对,你就是一个……
不!
就在那自厌自弃的念头即将彻底淹没她时,心底最深处,那簇几乎被羞耻和绝望浇灭的火焰,猛地、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病床上,龙浮云那句穿透灵魂的诘问,再次如同惊雷般在意识深处炸响:
“安安……你为什么不问我?”
为什么不问?!
因为不敢!因为自卑!因为觉得自己不配!
可如果……连试都不敢试,连改变的第一步都不敢迈出,连这点狼狈都不敢承受……那重来一次的意义是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再重复一次那充满遗憾、永远不敢发问的窝囊人生吗?!
刚才在器械上挣扎时,那沉重的、对抗阻力的感觉,那汗水肆意流淌的感觉……虽然痛苦,虽然狼狈,但那是真实的!是她在动!是她在对抗这身沉重的枷锁!哪怕笨拙,哪怕被人耻笑!
龙浮云看到了又怎样?楚湘看不起又怎样?孟祥提前出现了又怎样?!
这身肉是她自己的!这命也是她自己的!她不是为了任何人的目光而活!她是时安!她回来了!不是为了继续当那个温顺的影子!
一股混杂着泪水的、滚烫的愤怒和不甘,猛地冲垮了自怜的堤坝!那簇微弱的火焰瞬间高涨!
她挣扎着,用酸软无力的手臂撑起沉重的身体,扶着冰冷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膝盖和腿根的酸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但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站直。
她再次看向那面镜子。
镜子里的人,依旧臃肿,依旧狼狈,脸上泪痕未干。但那双红肿的眼睛里,之前那种灭顶的绝望和自厌,被一种更复杂、更坚硬的东西取代了——那是被泪水洗刷过的、带着血丝的孤勇,是破釜沉舟的凶狠,是哪怕摔得头破血流也要从泥泞里爬起来的执拗!
她不再躲避镜中的自己。她死死地盯着那个庞大的身影,像盯着一个必须被征服的敌人。
然后,她做了一个动作。
她抬起汗湿、微微颤抖的手,没有去擦脸上的泪痕,而是用力地、狠狠地,抹去了嘴角那丝因为哭泣而流下的、带着咸涩味道的水渍。
动作粗鲁,带着一股狠劲。
接着,她拖着依旧酸软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的双腿,不再躲藏,不再畏惧那面巨大的镜子,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刚才那台腿部蹬踏器走了回去。
汗水很快再次浸湿了刚刚被泪水打湿的校服后背。膝盖的酸痛如同跗骨之蛆。每靠近一步,刚才龙浮云站在那里、看着她狼狈模样的画面就清晰一分,带来一阵尖锐的羞耻刺痛。
但这一次,她没有停下,没有退缩。
她重新坐上那冰冷坚硬的座椅。臀部的软肉再次被扶手挤压,带来熟悉的束缚感。她将汗湿的、有些打滑的脚重新放在踏板上。
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决绝,她再次用力蹬了下去!
嗡——
器械的阻力声再次响起。双腿依旧沉重如山,每一次抬起都耗尽力气,膝盖的酸涩感甚至比刚才更甚。粗重的喘息立刻充斥了耳膜,汗水瞬间涌出,模糊了视线。
但她没有停下。
她死死咬着下唇,甚至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目光不再躲闪,不再茫然,而是凶狠地、死死地盯着前方镜子里那个正在和自己较劲的、笨拙而庞大的身影。
蹬!
再蹬!
汗水顺着下巴滴落,砸在金属踏板上,溅开细小的水花。肌肉在尖叫,肺部在灼烧,心脏像要冲破胸膛的束缚。
镜子里的人影,在机械地、艰难地重复着蹬踏的动作,脸上的表情因为吃力而微微扭曲,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凶狠,执拗,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光芒。
一次,一次,又一次。
这不再是健身。这是一场战争。一场只属于她时安一个人的、向过去那个懦弱自卑的自己宣战的战争。战场就是这台冰冷的器械,敌人就是镜子里那个庞大的倒影。
哪怕每一步都踏在荆棘上,她也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