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3章 暗流下的较量
盐仓内,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咸腥味,那是海盐长久堆积散发出来的气息。
裴砚的后颈被麻袋的粗麻蹭得发痒,粗糙的触感让他浑身不自在,却不敢挪动半分。
昏暗的光线透过屋顶的缝隙洒下,映出盐仓内杂乱堆放的麻袋,形成一片片深浅不一的阴影。
他能听见沈疏桐的呼吸声,比自己的更轻,像落在雪地上的羽毛,轻柔而又清晰。
那均匀的呼吸声,在这寂静的盐仓内,仿佛是唯一的生机。
脚步声彻底消失后,他侧头看她——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着,像淬了冰的星子,透着清冷的光,正朝他微微摇头,示意再等片刻。
他喉结动了动,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是刚才咬得太狠,咬破了口腔内壁。
那股铁锈味在口中散开,带着一丝苦涩。
这是他紧张时的老毛病,父亲还在世时总说“砚儿这张嘴,该用来咬文嚼字,不是咬自己”。
可此刻他顾不上这些,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牌——那是父亲留下的讼师令牌,温润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边缘被摸得发亮,像块温玉贴着皮肤。
“走。”沈疏桐突然低唤,声音像片落在水面的叶子,轻柔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
她已经起身,左手按在腰间的柳叶刀上,刀身与刀鞘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右手拎起那个装着账簿的布包。
裴砚这才发现,自己的指节因为攥紧麻袋,泛着青白,手指与麻袋粗糙的表面接触,传来一阵刺痛。
他活动了下手腕,关节处发出“咔咔”的声响,跟着她猫腰走向门口,每一步都尽量踩在盐仓地板的缝隙里——这些老木头一踩就吱呀响,那尖锐的声音在寂静的盐仓内格外刺耳,方才那些人没注意到,不代表下次还能走运。
出了盐仓,夜色像团化不开的墨,浓稠而又压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咸味。
裴砚抬头望了眼天际,弦月被乌云遮去大半,只剩个模糊的银边,微弱的月光洒在地上,像是一层薄霜。
“去大理寺。”他说,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这黑暗吞噬,“陈大人值夜,现在去能避开张寺正的耳目。”沈疏桐没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靴底碾过荒草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那“沙沙”的声音仿佛是他们在黑暗中前行的脚步。
裴砚摸了摸怀里的信件,它们被油纸包着,贴着心口,像块烧红的炭,滚烫的温度让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大理寺的角门留了道缝,是陈大人特意吩咐的。
裴砚推开门时,门轴发出极轻的“吱”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仿佛是一声警报,他心里一紧,却见门内站着个灰衣老仆,举着盏羊角灯,灯芯被压得很低,只照亮脚边三寸地。
昏黄的灯光在微风中摇曳,映出老仆那布满皱纹的脸,显得格外沧桑。
偏厅内,窗纸透着昏黄的光,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茶香。
裴砚掀开门帘时,一股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陈少卿正捧着茶盏,水汽模糊了他眼角的皱纹。
屋内的桌椅是古朴的木质,纹理清晰可见,墙上挂着一幅淡雅的水墨画,画中是一片宁静的山水。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木凳,声音里带着股说不出的疲惫,“我等你们半夜了。”
裴砚把布包放在桌上,解开绳结,账簿和信件依次摊开。
陈少卿的手指在“隐桩”二字上顿了顿,茶盏重重磕在案上,溅出几滴冷茶,那清脆的声响在屋内回荡。
“这些东西……”他喉结滚动,“你从哪儿弄来的?”
“城西废弃盐仓。”沈疏桐接口,“北党近些日子频繁往那处运货,我们蹲了三夜。”
陈少卿突然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们。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他背上割出几道银痕。
“裴司刑,你可知‘隐桩’是谁的忌讳?”他声音发闷,“当年悬镜司被废,就是因为先帝说他们私养暗桩,扰乱朝纲。如今这东西又冒出来……”他突然转身,目光像把淬了毒的刀,“你父亲当年替悬镜司旧部伸冤,结果如何?”
裴砚的手指扣住木凳边缘,指节发白,木质的凳面在指尖传来一阵凉意。
他心里一阵紧张,回想起父亲咽气前的模样,嘴角挂着黑血,却还在笑:“砚儿,别学为父,这世道容不下真话。”可他还是学了,学父亲翻卷宗时逐字逐句的仔细,学父亲验尸时用竹片挑开腐肉的耐心。
“陈大人,”他说,“这些证据若交给陛下,悬镜司的冤屈或许能昭雪。”
陈少卿突然笑了,那笑里带着几分苦涩。
“陛下?”他摇了摇头,“陛下当年还是太子时,悬镜司就查过他的暗卫。如今这‘隐桩’,说不定……”他没说完,只是拍了拍裴砚的肩,“你查案我不拦,但张寺正那边,你得多长个心眼。他昨日还问我,说你总往城西跑,是不是在查什么私案。”
裴砚的后颈又开始发紧,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蔓延开来。
张寺正表面上总夸他“少年英才”,上次还亲自把他审的卷宗呈给陛下,可上个月他查“血绣诡衣案”时,关键人证突然翻供,而那证人的堂兄,正是张寺正夫人的远房表亲。
“我明白。”他说,“明日我就去张寺正那儿‘汇报’,探探他的底。”
沈疏桐突然开口:“需要我跟着吗?”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刀鞘,金属相击的轻响在厅里荡开。
“不用。”裴砚摇头,“张寺正最忌讳外官插手大理寺内务,你去反而打草惊蛇。”他转头看向陈少卿,“陈大人,孙书吏最近总往西市的茶楼跑,您可知那茶楼的东家是谁?”
陈少卿的眼神暗了暗:“张寺正的岳母。”
裴砚吸了口气,凉意顺着喉咙直灌进胃里。
他把信件重新收进布包,系绳时故意松了半寸——这样张寺正若要偷看,绳子的结就会散得更开。
“明日巳时三刻,我去张寺正的办公室。”他说,“沈捕头,你去西市茶楼蹲守,看看孙书吏见的是什么人。”
沈疏桐点头,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摇晃,那跳跃的火光在屋内投下斑驳的影子。
陈少卿突然按住裴砚的手腕:“小裴,你听我说——”他的手很凉,像块浸了水的石头,“有些事,查到一半就该停。你父亲……”
“我知道。”裴砚打断他,“但我不能停。”他抽出自己的手,布包的棱角硌着掌心,传来一阵刺痛,“当年悬镜司的人被斩于市,百姓说他们是反贼;我爹替他们写状纸,百姓说他是疯子。现在这些账簿上的血,总得有人看见。”
陈少卿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第二日巳时,裴砚站在张寺正办公室门口,手悬在门框上,迟迟没敲。
门内传来算盘珠子的声响,一下,两下,像心跳,那有节奏的声音让他的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想起昨夜在盐仓,那些乌鸦的叫声,和这算盘声竟有几分相似。
“裴司刑?”门突然开了,孙书吏探出头来,脸上堆着笑,那笑容在他看来却有些虚伪。
裴砚不经意间瞥见孙书吏腰间的玉佩,那精美的雕工下仿佛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是块墨玉,雕着缠枝莲,和张寺正书房里的镇纸纹样一模一样。
“劳烦孙兄通传。”他说,笑容和孙书吏一样热络。
张寺正坐在案后,手里捧着个白瓷茶盏,见他进来,便放下茶盏,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小裴啊,听说你最近在查城西的案子?”他的声音像浸了蜜的棉花,“年轻人有冲劲是好的,可别累着自己。”
裴砚把布包放在桌上,故意没系紧的绳子滑开,露出半页账簿。
此时,裴砚心中一紧,他不知道张寺正是否已经看穿了他的意图,手心里微微出汗,可脸上还得维持着那副温吞的笑容。
“正要向大人汇报。”他说,“这两日在城西查访,倒是得了些东西。”
张寺正的目光扫过布包,瞳孔微微收缩,像猫见了猎物。
他端起茶盏,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可裴砚注意到,他的小拇指在微微发颤。
“哦?”他说,“什么东西?”
“些旧账簿。”裴砚翻开最上面的一本,指着某页,“您看,这几笔银子,从户部拨到城西米行,可米行的账上却没记。”他顿了顿,“还有这些信件……”他抽出一封,“提到‘桩子已埋’,不知是不是江湖切口?”
张寺正的手指在案上敲了起来,一下,两下,和昨夜陈少卿的算盘声重叠。
“小裴,”他突然笑了,“你这是查私盐案,还是查党争?”
裴砚也笑,笑得和平时一样温吞:“大人说笑了,我就是个司刑,查的是刑案。不过这些银子的去处,若是涉及贪墨……”他没说完,只是把信件推过去,“大人见多识广,您说这‘隐桩’,会不会和悬镜司的暗桩有关?”
张寺正的茶盏“啪”地落在案上,茶水溅在信纸上,晕开一团墨迹。
“荒唐!”他厉声道,“悬镜司的事是能随便提的?”可他的耳尖却红了,从鬓角的白发里透出来,像团烧得不正的火。
裴砚垂下眼,盯着自己的鞋尖。
他的鞋底沾了些盐仓的泥,黑一块白一块,像块棋盘。
“是我孟浪了。”他说,“这些东西,大人要是觉得无用,我就烧了。”
“慢着。”张寺正突然伸手按住布包,指尖压在“隐桩”二字上,“放我这儿,我替你呈给陛下。”
裴砚抬头,正撞进张寺正的目光里。
那目光像潭深水,表面平静,底下却翻着暗涌。
“谢大人。”他说,起身时故意踉跄了下,撞得案角的笔架歪了,几支狼毫滚落在地。
孙书吏忙弯腰去捡,裴砚趁机扫了眼张寺正的案头——最底下压着张纸条,只露出半行字:“盐仓事泄,速焚。”
“裴司刑?”张寺正的声音像根针,扎破了他的思绪。
“没事。”裴砚弯腰帮孙书吏捡笔,手指在纸条上轻轻一勾,纸条便滑进了他的袖中。
“年纪轻,腿脚不利索。”他笑着直起腰,“那我先告退了。”
出了办公室,裴砚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背上,让他感到一阵寒意。
他走到廊下,靠在朱红柱子上,那柱子光滑的表面在他的后背传来一阵凉意。
摸出袖中的纸条。
上面的字是张寺正的笔迹,他认得——上个月张寺正让他抄卷宗,他见过这刚劲的魏碑体。
“沈疏桐。”他低唤,转头却见她倚在拐角的太湖石后,怀里抱着个油纸包,“查到什么?”
“孙书吏在茶楼见了个灰衣人,没看清脸。”她走过来,把油纸包递给他,“这是茶楼的账册,我顺的。”
裴砚打开纸包,里面是本泛黄的账簿,第一页就记着:“八月十五,孙书吏收银五十两,事由:盐仓巡查。”
他的手指在“盐仓”二字上顿住,抬头时,沈疏桐正盯着他的袖角——那里露出半张纸条的边角。
“张寺正的?”她问。
裴砚点头,把纸条递给她。
沈疏桐看完,目光陡然冷了:“他们知道盐仓的事了?”
“应该是。”裴砚把纸条塞回袖中,“所以才急着让我把证据交给他,好销毁。”他抬头看了看天,日头正毒,晒得人头皮发疼,强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得加快了。”
沈疏桐突然侧耳,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暴雨前的急雷。
她拉着裴砚躲进旁边的耳房,门虚掩着,透过门缝,能看见走廊上的青砖被踩得“咚咚”响。
一个身影闪过,是孙书吏。
他跑得很急,腰间的墨玉玉佩撞在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手里攥着张纸,裴砚眼尖,看见上面写着“裴砚”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