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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农村的夜晚总是格外寂静的,等林尚贤抱着孩子跑到村卫生所的时候,卷帘门已经掩上了。

“黄医生!黄医生!”林尚贤啪啪地拍打着卷帘门,碰碰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勾得巷弄里的狗一阵狂吠。

“谁啊?”阳台上,黄医生戴着眼镜往下来,却被屋檐给遮着看不见人影,“等会!”

屋里的灯光一个接一个亮起,林尚贤觉得心里面也跟着稍微亮堂了些,门刷的一声被拉开,黄医生扶了扶眼镜,瞅了眼来人,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呦,这是咋个了嘛?”

“摔了,磕到锄头上了。”林尚贤顾不得许多,蹲下身子把孩子放了下来。黄医生便立刻去诊台拿来手电筒仔细查看。

还没等林尚贤开口,黄医生便已经关了手电,连连摇头,“要不得,要不得,我这里处理不了,你这个要送到镇上去缝针。”

林尚贤刚歇了一刻的心又立刻剧烈跳动起来,“那、那我们总不能这样去医院瑟!她还在一直流血!”

“这样嘛,我给你简单处理一下,你去找个车,你们最好快点到镇上去。”黄医生咂了咂嘴,又立刻转身回到诊疗台后拿来工具。

林尚贤环顾四周,除了犬吠,只有黑压压的一片。

“尚贤!”康母拿着手电筒追了上来,“怎么样了?”

“妈,我要带晓文去镇上,你回去给她找两件干净衣服给我!”林尚贤说着,也顾不得再继续交代什么,说着就往村口小卖部处跑。

看楼上的灯还亮着,林尚贤人还没到,就先喊了起来,“老温!老温——”

“诶。”楼上只穿了个背心的老温探出头来,“做啥子了,这么晚,关门了关门了。”

“我屋里娃儿受伤了,要去医院,你有车,开车送我一趟嘛!”林尚贤望着楼上,祈求道。

“哎呀,大晚上的。”老温把头缩了回去,却并不是拒绝,“你等哈,我穿个衣服来。”

康母风风火火的跑回家,却是越忙越乱,一时找不到衣服。

原本被争夺的黄色新衣此刻被嫌弃的搁置在板凳上,她顾不得许多,便扯着装衣服的袋子又往门上跑。

“你这回闯祸了!”康晓娴瞥了眼对面坐着的堂妹,心情复杂,惊魂未定。

“是她自己撞上去的,不是我……”康晓娅仍倔强地为自己辩解,两碗香喷喷的烧腊面就摆在姐妹面前,却谁也没有了吃的心情。

抓着装着衣服的袋子坐在摩托车后座上,再去镇上,已经没有了下午时的惬意与清凉,风再灌进衣服里,只剩下夜里冷风特有的凉。

林尚贤脑子一团乱麻,只有把康晓文又往怀里按了按,但她细弱的手臂既挡不住冷,也遮不住风。

或许是哭累了,泪干了,路上康晓文反而安静下来了,到医院以后,也只是呆呆地任由婶娘抱着一路狂奔。

但孩子终究是怕的,怕疼,也怕针,在医生处理的时候,便又哭了起来。

“不大要紧的,只是看着吓人,血流的多,没有伤及头骨。”医生一边缝着针,一边安抚着患者情绪,“缝几针,待会打针消炎的,这段时间注意别碰到水。”

康晓文听不进去,只一味的哭。林尚贤看着那针线穿过血肉,只觉得自己浑身也刺挠的疼,“会不会留疤?”

“这个说不准。”医生继续缝合着,道:“娃儿现在还小,皮肤的生长能力也强,疤可能会留,不过也应该淡,她这个位置比较靠上,女娃儿嘛,以后用头发遮一下就是了,看不大出来。”

看不大出来。

医生说的轻描淡写,林尚贤的心却彻底沉了下去,怎能不介意呢,那样白白嫩嫩乖巧的一个孩子,脸上要一辈子携带着这样一个瘢痕,如何让人不心疼呢。

“幺婶,我头晕。”麻药劲还在,没感觉到头疼,康晓文嘟嘟囔囔开口道。

“头晕——”林尚贤神经又立刻紧绷起来,“医生是不是麻醉有问题?”

“可能只是有些失血,也遭吓到了。”医生已经开始收尾,拿着镊子给绳子打结,“我等哈给她吊点生理盐水,顺便加点消炎的,你先去楼下把输液的费用也交了,然后拿着单子上来。”

林尚贤像个陀螺一样在医院转着,缴费,取药,拿着药上楼找医生,等一切都处理好了以后,康晓文难得开口说饿了,于是她又开始接着转。

乡镇的夜晚没有店铺营业,林尚贤转了一圈,什么也没买着,怕孩子找,她不敢走远,最后在值班的护士那里讨到了一碗粥,但孩子只吃了两口,便又不要了。

看着玻璃瓶里的液体流过细细管子流入孩子的身体,而康晓文却静静地坐在那里,林尚贤觉得,这画面那么的不真实。

她觉得脚软,还有些迷茫,身子没了力气,瘫坐在长椅上,身边的塑料袋被她挨着,发出沙沙的声音,低头看去,里面装着的是康晓文换下来的、带有血渍的衣服,她又猛然惊醒过来,不是幻梦,是真实的意外。

“晓文。”林尚贤把脏污了衣服往身后藏了藏,望着身旁这懂事的孩子,觉得愧疚又心疼,“你和幺婶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康晓文抬头望过来,沉默了几秒,嘴巴蠕动了几分,却没开口。

“你不要怕,你好好和幺婶说。”

“是……是晓娅推的我。”康晓文说着说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委屈一拥而上,康晓文又放开了声哭了起来,林尚贤便赶紧给孩子拍着背顺气,她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也没法告诉孩子自己回去给她出气,为她撑腰。

康晓娅也不是她的孩子,她不好打,也不好骂。

林尚贤把孩子搂紧在怀里,一时无言,她知道康晓文受了好大的委屈,但是她莫名地觉得自己也委屈。

本来今天开开心心的,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两个孩子是因为争她买的衣服打起来的,但是她给孩子买衣服错了吗?

这件事情,她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又总觉得自己脱不开干系,说不清道不明的。

点滴输完,已经是后半夜两点,林尚贤就带着孩子找了个空着的病床在医院将就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她带着侄女去吃了碗臊子面,才又坐着摩托回乡下去。

回到家里,康母瞅了眼孩子头上鼓着的纱布包,也很是心疼,又回头对康晓娅厉声道:“我要打电话告诉你老汉,让他回来收拾你!”

“哼,略略略,我才不怕你!”康晓娅完全没有要吸取教训的意思,康母气得,要去撇扫帚上的竹条,康晓娅见状,一溜烟地便跑没了影。

“你这个孽障!”康母拿着藤条在后面追了几步,哪里跑得过健步如飞的孩子,没一会儿便灰溜溜地回了头。

安抚好侄女,给女儿喂过奶以后,林尚贤又去了小卖部。

工程队驻扎在学校,大嫂烦了每次都当她的报信员,便让她少打家里的电话,直接给了学校保安室的号码。

电话拨回来的时候没有多久,那头康家闵的语气有些担忧,“怎么了尚贤?怎么在这个时间点打电话过来。”

还未开口,林尚贤一口气便忍不住叹了出来,她深呼吸了一阵,才开始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给丈夫听。

听筒那边传来很长一阵时间沉默,良久,康家闵才开口问道:“那晓文她这个情况严不严重?”

“我晓不得。”林尚贤无奈道:“医生说没得啥子,可能会留个小疤,但是哪个父母不心疼自己的孩子,何况晓文还是个女孩,你怎么知道这个疤以后会不会影响她……”

听筒那边,也跟着传来一阵微弱的叹息。

“家闵。”林尚贤静默几秒后,开口问道,“我心里头乱的很,这件事情我晓不得怎么去和四哥四嫂说,你说我也是多管闲事,惹来一身骚,别人都说了不要我插手他们家的事,我还非得要去管晓文,现在真的是吃力不讨好,娃儿还伤到了。”

她说着,更觉得有委屈,“我真的觉得郁闷的很,我是一片好心给两个孩子买新衣裳,你说晓文那么小一个孩子,怎么能自己一个人住到那黑漆漆的房子呢?我也是当妈的,人就在我眼前,哪里能当做没看到呢,这几个娃儿住到屋里头,我每天给她们洗衣服做饭,真的都是当自己女儿一样疼着的,结果现在好像这一切是因我而起一样,处处都不讨好一样。你看晓文那么白白净净一个女娃,要是脸上真留下这么一个疤,我都晓不得要怎么去和四嫂交代。”

听着妻子的语气开始带着哭腔,康家闵忙开口安慰道:“我晓得你的意思,这件事情你也没做错啥子。”

林尚贤听着丈夫的话,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从昨晚到现在,她一直紧绷着一根神经,心里像压了块重石头一样,喘不过气来。

“你做事情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对得起四嫂。”康家闵说着,思考了一会,又道:“这件事情,你不要去跟四嫂讲,我也不去讲,我们不管谁去讲,都觉得像是在撇清关系一样。你让妈跟她说,事情是怎样就怎样,四嫂理解最好,她不理解就算了,我们做事堂堂正正,你不要瞎想。”

丈夫的话像是波涛暗涌的水面上的一根稻草,林尚贤抓着,就不敢再放。

她没敢去听婆婆与四嫂的谈话,没有勇气去承担四嫂的责怪,只能一遍遍在心里同自己说着,我做我自己该做的,我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别人。

康母从小卖部回来以后,只说了句没什么,林尚贤本想追问四嫂的态度,但看了眼那边坐在长板凳上看着电视的康晓文,想了想又闭了嘴。

算了吧,若是四嫂真在电话那头责怪了她,她觉得自己没办法不往心里去,而她一旦往心里去,或许她真的没有勇气再去照料康晓文了,她既没有勇气去忍受别人的责骂,又狠不下心无视康晓文的存在,左右都不好,那就躲着吧,反正隔着千里远,闲话听不到她耳里,反正同在屋檐下,她还管的着康晓文一碗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