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6章 贬
天还未亮,灵京的晨风已带着几分料峭。
御街深巷间传出宫人脚步声,一道圣旨,自朝堂飞雪般落下,落入一人手中。那人白甲披身,鬓边已染霜雪,正是“北关枪侯”何衍。
他垂首接旨,未问缘由。只是翻开那道金字朱印的诏书,冷冷读罢:“以边地有变,命何衍暂调黑水镇,协助巡边。”——看似调任,实则贬逐。
他静静将诏书卷起,拢于袖中,没有表情。
“何衍,”身后传来一声轻唤,女子的声音,在这天光未明时格外清晰。李玄仙自暗影中走出,一袭素衣未着甲胄,眉眼之间仍带着未褪尽的倦意。
她望着他,道:“竟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何衍淡淡一笑,“我何德何能,要他们解释?此身非他们的狗,也非他们的棋。”
李玄仙沉默良久,只吐出一句:“你不后悔?”
“若我当日死在北关,如今便是碑上之名。既然活着,就得活得坦荡些。”他缓缓伸出手,从怀中取出那一管玉笛,“你给的‘雪中梅’,我一直带在身边。”
李玄仙接过,手指微微发颤,却并未立刻收回,只看着他:“边地荒凉,黑水镇更是多妖横行,你此去,可能是死路。”
何衍摇头:“死便死了,我又不是来寻富贵的。”
李玄仙轻轻一笑,但眼中光芒却有些晦暗:“你这性子,天底下能懂你的人太少了。”
他看着她,认真地问:“那你呢?”
她未答,只是转过身,抬头望向尚未放亮的天,“我一直以为,朝堂最重才智、谋略,后来才知,最重的是身份,是出身,是‘可控’。”
“我从小在宫中长大,知世态炎凉,也知人情冷暖。可我没想到,连你这样的人,都不愿他们留下。”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口刀,沉入夜色之中。
何衍抿唇,不语,只是静静望着她。
半晌,李玄仙将笛子塞入他手中:“这东西太招眼,很多人认得。你到了边地别拿出来……不过,若有一日你能安然归来,再吹一次笛给我听。”
何衍接过,点头,“好。”
李玄仙的眼中波澜不惊,但转身那刻,他却见她肩头轻轻一颤。她不会哭,他知道,她是李仙,是太皇长孙之后,是如今神策司中最冷静的那个人。可她的冷静,是被逼出来的,就如自己这柄枪,是血里泡出来的。
“我送你出城。”她说。
“好。”
两人并肩走过神武门,晨光初照,宫墙被金辉镀上一层淡淡的暖意,却掩不住宫外的苦寒。宫中华盖如云,宫外却有难民围在城门之外哀号求食。
李玄仙停下脚步,看向这些人,喃喃道:“这就是他们治下的江山?”
何衍也望去,那些瘦骨嶙峋的面孔中,有幼儿哭泣,有老妇闭眼待终,更多的,是麻木与沉默。没人再喊天,也没人再信神。
“所以,我走。”何衍握紧手中笛子,“走到这些人需要我的地方。”
李玄仙点头:“我不会劝你留下,我只是想告诉你……若你死了,我会记住你。”
“若我死了,”何衍苦笑,“你记得就行,别让我像北关那七百人一样,只留下一封‘失踪’的战报。”
“你不会。”李玄仙望着他,“你是被选中的人。”
“九阳宝珠的事,我从未告诉旁人,但我知道,你身上的气息已经变了。”
何衍望天,淡淡一笑,“我不信什么命数。我只信我见过太多好人死得不明不白。”
“这天下是人的天下,不是帝王世家的天下。”他说,“我不是为国,不是为道义。我只是……只是不想再看到那些孩子连粥都喝不上。”
李玄仙望着他,眼中有火光:“你这人啊……注定不能低头。”
“我这脖子,从来就不太会弯。”何衍转身,背对城门,“告辞了。”
李玄仙没有回答,只抬手行了个礼,不是朝臣之礼,而是军中之礼。
风掀起她衣袂,她站在城墙上,目送那白甲男子一步步走远,直到身影沉入远处混沌的晨雾。
那笛子还在他怀中,未吹响,但她知道,终有一日,风会替他吹出那曲“雪中梅”。
黑水镇,位于灵州边陲,再往前便是大片荒原与妖族游走之地。三年前此地便被列为“弃土”,但为了遮掩真相,朝廷仍以“边镇有巡”为名,派人前往镇守。
在被贬之后,何衍一路风尘赶到黑水镇,只见:
残垣断壁,官署成灰;镇民早已十不存一,剩下的不过是一批残兵弱卒与拖家带口的难民。天空乌鸦盘旋,空气中带着浓重的腐臭味与血腥。此地早不是人居之地。
他刚入镇,便被一帮衣衫褴褛的兵士拦住,领头的脸色苍黄,眼神却锐利:“来者何人?”
“北关营,何衍。”他亮出兵符。
那人接过兵符,愣了愣,低声道:“竟真把你贬来了……我还以为是吓唬你。”
何衍挑眉:“你认识我?”
“当日北关一战,咱弟兄里还活着的,都记得你的名。”那人自报姓名,“尉迟温,原黑水前锋副将,现下嘛……连个将字都没了。”
何衍一笑:“将不将的无所谓,兵还在,人就能活。”
当夜,黑水镇一座残旧驿馆中,点起昏黄油灯,何衍召集仅有的百余名兵士、百姓与几位年迈军医,粗略了解全镇状况。
尉迟温汇报:“妖族最近没大举进犯,但探子说,他们似乎在荒原北侧布了阵,像是在等什么。”
“人心如何?”何衍问。
“散。”尉迟温冷声道,“这帮兄弟几乎都觉得你是被朝廷流放来的,压根没指望你带着他们打回去。更何况……前任将领刚被妖族擒了首,尸身都没回来。”
何衍没有动怒,只点头:“明日,我去校场走一遭。”
翌日清晨,黑水镇破旧校场聚集了百余名兵士,多数脸上是冷漠与不屑。有人低声道:“他就是那什么‘枪侯’?不过是个弃将罢了。”
“听说他一枪挑了三妖,我看啊,多半是吹出来的。”
何衍站上高台,披战甲未带斗篷,眉眼分明,一柄旧枪在手。他没有自报家门,只淡淡道:
“今日一战,不为立威,只为让你们看清,妖族来袭时,你们要信的,是人,不是运气。”
他挑出三名最强的兵士:“一起上。”
三人虽不服,却也不愿在众人面前退缩,纷纷抽刃上前。何衍手中长枪翻转如龙,风声裹挟,步伐却如常行,从容无比。
三招后,一人被击落兵刃。
五招后,一人被挑出圈外。
第七招,最后一人被扫倒在地,连哼都没哼出一声。
“再来。”何衍冷声。
这一次,竟有五人一齐围上,但不过半炷香,又尽数败退,或伤或跪,面露惊惧。
台下兵士群哗然。
尉迟温此时站出:“谁还说他是废将?”
沉默中,有人低头,有人起身跪地:“愿听调遣。”
何衍没有说话,只将枪刺入土中,冷声道:
“从今起,黑水镇无降兵,无逃兵。只有站着死,或活着杀回去!”
众人低声应下,气氛比昨日已有不同。
数日后,妖族斥候在黑水西郊出没。何衍不等命令,亲率五十骑前去截杀。
此战,斩敌三十余,重伤归来者七人,余者无一折损。
何衍本人斩下一妖首级,带血而归,投于镇门之前:
“让他们看看,这里还有人!”
此役之后,黑水镇之中人心大振,不少原本欲逃的百姓也主动留下帮忙缝甲、煮粥、熬药。
尉迟温感慨道:“你是真的想在这里守下去?”
何衍回望破城墙,轻声道:“若这城沦陷,下一座就是灵州;若灵州亡,那些在皇城中笑谈风月的人,也逃不了。”
他顿了顿,“可惜,他们从不信。”
一日夜里,李玄仙遣人密信而来。
纸中寥寥几笔:
“宫中不可信,朝中已有人密会妖族。蛮宵在荒原设阵,是为接引‘妖王之种’,三月内必有大劫。”
“你之处境危矣。”
何衍望着烛火中渐燃的纸灰,默然良久。
“那便……三月内破他。”
晨钟未响,营中已然响起刀枪交击之声。浓重的晨雾尚未褪去,湿冷的水汽从地面蒸腾升起,将整个军营笼罩在灰白色的纱帐之中。几缕炊烟缓缓升起,铁锅中翻滚的糙米粥泛着苦涩的气息。是军中惯常的清早——冷、硬、静,但却藏着燧火将燃的烈气。
何衍身披练甲,腰间挂剑,并未参与今日的晨练。他立在校场边缘,目光扫视着这一群兵士,神情不动,眸光却似在一一审视。
这群兵,并非都是什么骁勇之辈,但却是他真正佩服的一群人。
【陈斌】
三旬出头,个头不高,却是军中最稳重的步卒头子。何衍第一场战役重伤,便是这人背着他逃出了箭雨。他不多言,言必中要;哪怕再苦的仗,也只咬着牙,带人冲锋。
“人嘛,早晚得死,但死的时候最好是站着。”这是他训话时常说的一句,被兵士们背得滚瓜烂熟。
【董大鹏】
最能打的一个汉子,膀大腰圆、眼神凶悍。他出身贫寒,在边塞杀过狼,破过山寨,最初不服何衍,曾在比武场上挑战,结果三十招后被一枪挑翻。自那日起,他便改口喊何衍为“何头儿”,不再自称“大爷”。
如今,是三营的先头主将,战阵冲杀从不退后一步,对兄弟极讲义气。
【李常】
是军中的笑面虎,负责传令与营中杂务,平日里油嘴滑舌、调戏厨娘,但临阵从不含糊。他擅长弩术,能在百步之外射断鸟翼,也曾在围攻战中独守城楼半柱香。
兵士都笑他“好风流”,可若是谁敢乱说军中之事,他转身便能拔刀。
【孙魁】
是军中老兵,面貌粗陋,头发早白。许多兵卒尊他为“孙爷”。他是那种你走过时以为快死了的老兵,可一旦披甲,连年轻人都比不过。无数新兵就是被他一句“你娘可在等你回家”逼得死咬牙关,挺过生死。
何衍看着他们,心中泛起一种异样的沉静。他知道,这群人不是天生的勇士,也不是朝廷眼中的“可用之材”。他们或流民,或罪军,或出身寒门,在乱世中靠一腔热血活下,靠一股硬气厮杀。他曾想过,这些人若在盛世,应在田间挥汗,在炉边磨铁,而不是在血水中挣命。
“何头儿——”董大鹏扛着狼牙棒走过来,咧嘴笑道,“今日不和我比一场?你上回赢得侥幸。”
何衍淡然一笑:“你若先能撑过陈斌三招,再来找我。”
众人哄然一笑,气氛活络起来。但笑声中掩不住隐藏的疲惫,那是从尸堆中爬出来的人才有的。
而在营中角落,有一排未修的木牌,刻着昨日战死之人的名讳。
风起,牌子轻轻摇晃,仿佛在低语。
何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向靶场。
训练,是唯一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