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素鳞
静安寺后巷的青石板浸着隔夜雨水,苔藓在砖缝里织出暗绿的网。林砚之攥着素描本,鞋底与湿滑的路面摩擦出细碎的声响。巷尾悬着盏气死风灯,灯笼罩着的牛皮纸上写着“修表”二字,墨色在雨夜里洇成模糊的团,像极了他昨夜画废的水墨稿。
“进来吧。”
沙哑的声音从阁楼传来。林砚之抬头,看见雕花木窗棂后晃过一道佝偻的身影,袖口露出的皮肤布满老年斑,却在路灯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他踏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闻到混杂着檀香与机油的气味,楼梯扶手某处凹陷下去,像是被长期握持形成的弧度——那形状恰好吻合人类掌心的纹路。
阁楼里摆着满墙的钟表,铜制的齿轮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每只表盘都停在不同的时刻。正中央的酸枝木桌上摊着本《天工开物》,书页间夹着片半透明的鳞片,与他口袋里的那枚如出一辙。老人背对着他,正在擦拭座钟的玻璃罩,袖口露出的手腕上缠着褪色的红绳,绳结处坠着枚鱼形银饰,鱼眼位置嵌着颗靛蓝色宝石。
“林公子。”老人转身时,林砚之注意到他左眼蒙着皮质眼罩,右眼瞳孔呈竖瞳状,在阴影里缩成细长的缝,“等你很久了。”
素描本被轻轻接过。老人指尖抚过昨夜画下的膜翅人形,喉间发出类似水流的轻响:“苏姑娘的笔法,倒是一点没变。”
“您认识家母?”林砚之向前半步,木楼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老人抬手示意他坐下,桌上的煤油灯突然亮起,火苗在玻璃罩里凝成莲花状,“三十年前,我在滇池见过她一面。她站在船头画水波纹,笔下每道浪都有七十二片鳞。”
鳞片在老人掌心发出微光。林砚之这才看清,那东西边缘的锯齿状倒刺其实是细小的符文,排列成某种古老的水族文字。“伪人,”老人将鳞片按在《天工开物》某页,纸上立刻浮现出全息投影般的画面——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在撕下面具,露出底下覆满鳞片的脸,“用人类的皮包裹妖类的骨,靠吞噬生魂维持人形。”
画面切换,林砚之瞳孔骤缩。姑姑的旗袍下伸出节肢状的肢体,正将颗泛着荧光的珠子塞进胸腔;堂妹林墨染的白玫瑰突然枯萎,花瓣化作飞蛾扑向她裂开的眼眶;而父亲的机械义肢里,竟藏着条正在孵化的蛟蛇幼体,鳞片上的云雷纹与玉扳指如出一辙。
“你母亲是鲛人一脉,”老人揭开眼罩,露出底下流转着靛蓝色的义眼,“当年为了护你,用本命鳞换你十年凡人命数。如今鳞片归位...”他指尖点向林砚之后颈,那里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透明化,露出底下淡青色的鳞片,“你该觉醒了。”
窗外突然传来尖锐的汽笛声。老人猛地吹灭油灯,座钟发出沉闷的轰鸣。林砚之看见无数黑影掠过屋顶,那些“人”的四肢着地,关节处发出齿轮转动的咔嗒声,指尖拖着长长的利爪,在瓦片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他们来了。”老人将鱼形银饰塞进他掌心,“去城西中学,找教生物的沈砚秋老师。她手里有你母亲的...遗物。”
阁楼地板突然炸裂。林砚之在坠落的瞬间抓住窗框,看见老人化作道银光窜向屋顶,鳞片在月光下连成整片银甲,背后展开的膜翅上布满星图般的纹路。他怀中的素描本自动翻开,炭笔悬浮在空中,竟自行画出老人与伪人搏斗的场景——那些伪人的血液是幽蓝色的,滴在青石板上绽开冰晶状的花纹。
落地时,后颈的鳞片突然发烫。林砚之摸出镊子,发现金属表面浮着层淡淡的荧光,像极了母亲生前最爱的螺钿漆器。他顺着巷口奔跑,路灯在身后次第熄灭,某个伪人突然从垃圾桶里窜出,那张熟悉的脸属于便利店的收银小姑娘,此刻她的眼睛里爬满蛛网状的血丝,嘴角裂开至耳根,露出两排细密的尖牙。
“林哥哥...别走...”她的声音混着液体涌动的咕噜声,指甲划过他帆布包,留下五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大家都在找你...你的血...好香...”
镊子本能地刺向她咽喉。银光闪过,小姑娘的身体化作漫天光点,留下枚带血的鳞片和半张学生证。林砚之借着路灯看清照片上的脸——高二三班,沈小棠,嘴角那颗痣的位置与收银小姑娘分毫不差。学生证夹层掉出张纸条,上面用红笔写着:老师说,鲛人血能让我们维持人形。
城西中学的铁门挂着“施工重地”的警示牌。林砚之翻过围墙时,后颈的鳞片已经蔓延至耳后,指尖触到的皮肤变得温润如玉,却带着水生生物特有的凉滑。教学楼走廊的声控灯忽明忽暗,他在三楼拐角看见生物实验室的门牌,玻璃上凝结的水珠正顺着某种奇异的轨迹滑落,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水洼。
“进来吧,雨要变大了。”
说话的女人背对着门,正在给显微镜盖防尘布。她穿着白大褂,发尾用银簪别着,露出后颈处淡淡的鲛人鳞片——与林砚之的不同,她的鳞片呈珍珠白色,边缘泛着柔和的光晕。实验台上摆着个玻璃器皿,里面浸泡着枚完整的鲛人卵,淡蓝色的蛋液里漂浮着细小的星芒。
“沈砚秋,”她转身时,林砚之看见她左眼下方有颗泪痣,“叫我沈老师就好。”
素描本被轻轻接过。沈砚秋指尖抚过母亲的笔触,眼眶微微发红:“清禾姐走的那天,托我保管这个。”她打开保险柜,取出个用鲛人绡包裹的木盒,“她说,如果有天你后颈生鳞,就把这个交给你。”
木盒里躺着支毛笔,笔杆用深海珊瑚雕刻而成,笔头沾着尚未干涸的靛蓝色颜料。沈砚秋递过张宣纸,林砚之刚握住笔,墨水便自动在纸上晕开——那是幅海底图景,鲛人在珊瑚丛中穿梭,每条鱼尾的鳞片都泛着不同的光泽,而画面中央,母亲穿着素白长裙,正将枚鳞片按在少年额头。
“这是鲛人契书。”沈砚秋在他身后低语,“用本命血绘制,能看见持有者最想知道的真相。”
宣纸上的海水突然翻涌。林砚之看见父亲跪在老宅地下室,面前摆着盛满生魂的铜盆,玉扳指在他掌心化作蛟蛇虚影;姑姑正在解剖便利店小姑娘的尸体,手术刀下露出的心脏是颗透明的珠子,上面缠着人类的头发;而堂妹林墨染,正将白玫瑰插进自己裂开的眼眶,花瓣接触到脑组织的瞬间,竟开出细小的荧光花。
“他们要你的鳞片,”沈砚秋指向玻璃器皿里的鲛人卵,“因为只有纯血鲛人的本命鳞,才能让伪人彻底化形为人。”她卷起袖口,露出手臂上的实验疤痕,“过去三年,我一直在阻止他们,但...上个月,他们偷走了最后一枚鲛人卵。”
窗外响起炸雷。林砚之后颈的鳞片突然剧痛,他看见自己的指尖开始透明化,皮肤下流动的不再是血液,而是泛着荧光的淡蓝色体液。沈砚秋取出支注射器,里面装着透明的液体:“这是人类血清,能暂时压制鳞片生长。但你要记住,每次注射都会削弱你的血脉,直到...彻底变成他们的容器。”
走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沈砚秋将鲛人笔塞进他帆布包,实验台突然翻转,露出底下通往地下的密道:“从这里走,尽头有直通滇池的水脉。清禾姐当年在那里...给你留了东西。”
密道里弥漫着海藻的咸腥味。林砚之摸着潮湿的石壁前行,指尖突然触到凸起的浮雕——那是母亲与父亲的婚礼场景,却在细节处暗藏玄机:父亲的礼服下露出鳞片,母亲的笑容里藏着悲怆,而观礼的宾客,全都长着昆虫的复眼与人类的躯干。
“砚之...”
空灵的女声从头顶传来。林砚之抬头,看见地下水道的铁栅栏外,漂浮着无数发光的水母,它们的触须交织成网,中间悬浮着具水晶棺。母亲身着婚服躺在其中,容颜与记忆中别无二致,只是后颈的鳞片覆盖了半个头颅,指尖垂落的绡带里,裹着枚泛着柔光的鳞片。
素描本自动翻开。林砚之握着鲛人笔,在纸上画出水晶棺的纹路。笔尖触到纸面的瞬间,水流突然倒灌,水母群发出空灵的鸣叫,铁栅栏应声而开。他抱起母亲的遗体,发现她掌心握着张纸条,上面是用鲛人血写的字迹:伪善者的眼泪,是最毒的蛊。
地面突然震动。密道尽头传来伪人的嘶吼,林砚之听见姑姑的声音混在其中:“砚之,快把鳞片给姑姑,你看,墨染妹妹都等不及要换新眼睛了...”
他后颈的鳞片已经蔓延至脸颊,视线开始出现水波纹般的扭曲。沈砚秋的血清注射器掉在地上,玻璃管碎裂的声音里,他忽然想起老人说的话:真正的人类,眼睛里是有星辰的。
握紧鲛人笔,林砚之在素描本上画出第一个防御符。墨水接触空气的瞬间化作水箭,射向最近的伪人——那是教过他数学的张老师,此刻正用粉笔灰调制蛊毒,黑板上写着复杂的生魂计算公式。水箭穿透他胸口的瞬间,伪人化作泡沫,留下枚刻着“师德标兵”的奖牌,背面用血迹写着:学生的恐惧,是最好的药引。
“够了!”父亲的声音带着金属震颤,他的机械义肢已经完全蛟化,鳞片上的云雷纹发出幽光,“你母亲用命换你做凡人,你竟然要自甘堕落成妖?”
林砚之看着他后颈新蜕的皮肤,那里还沾着母亲的鳞片碎屑:“你们用人类的皮包裹妖骨,吞噬生魂,残害同类,又有什么资格说我是妖?”
父亲瞳孔骤缩。林砚之这才发现,他的眼睛里没有星辰,只有计算器般冰冷的光。伪人们围上来,林墨染的眼窝已经嵌满荧光花,姑姑的旗袍下伸出八只节肢,而父亲的蛟蛇义肢,正对着他的心脏。
千钧一发之际,沈砚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接着!”
装有鲛人卵的玻璃器皿从天而降。林砚之本能地接住,蛋液突然爆裂,淡蓝色的液体泼在伪人们身上,发出刺啦的灼烧声。那些不可一世的伪人发出惨叫,皮肤下的鳞片开始融化,露出底下扭曲的虫形本体。
“鲛人卵能灼烧伪人的精元,”沈砚秋顺着管道滑下,手中拿着火焰喷射器,“清禾姐当年用这个,毁掉了他们半个实验室。”
火焰照亮地下室的瞬间,林砚之看见墙角堆着无数人类骸骨,每具头骨上都有个规则的钻孔——那是伪人取出生魂的痕迹。他后颈的鳞片突然全部绽开,化作透明的膜翅,指尖涌出的不再是血液,而是带着星辰碎片的鲛人泪。
“砚之,看着我。”沈砚秋按住他肩膀,“用你的血,唤醒清禾姐的鳞片。”
母亲掌心的鳞片在他触碰下发出强光。林砚之将它按在水晶棺上,棺盖自动打开,母亲的遗体化作万千光点,汇入他的膜翅。素描本无风自动,画出最后的画面:滇池水面上,年轻的鲛人女子将鳞片按在婴儿额头,身后是泛着荧光的都市夜景,而远处高楼顶端,站着个戴着玉扳指的神秘身影。
伪人们在强光中灰飞烟灭。林砚之握着鲛人笔,在废墟中写下第一行真正的鲛人咒文。雨水透过裂缝渗入,在地面汇成镜面,映出他此刻的模样——后颈的鳞片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膜翅上的星图缓缓转动,而瞳孔里,终于有了属于鲛人的星辰。
沈砚秋捡起地上的学生证,沈小棠的照片已经褪色:“这些孩子,都是被伪人圈养的生魂容器。他们以为考上重点高中就能做人,却不知道,从被选中的那天起,就已经是死人了。”
林砚之翻开素描本,最新的一页上,便利店小姑娘穿着校服站在阳光下,嘴角的痣带着生机:“或许,我们可以给他们第二次机会。”他指尖掠过纸面,光点落在学生证上,沈小棠的照片重新变得鲜艳,“鲛人泪能重塑生魂,只要他们想做真正的人...”
窗外,雨停了。黎明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地下室,林砚之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墙上舒展,那是带着膜翅的人形,却有着人类最温暖的轮廓。他摸向手腕,银表的裂痕不知何时愈合,秒针重新开始转动,而表盘内侧,刻着行细小的鲛人文字:愿你看透皮囊之下,仍爱这人间。
沈砚秋递来干净的白大褂:“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林砚之望向窗外的教学楼,早自习的铃声隐约传来。他将鲛人笔别在胸前,后颈的鳞片渐渐隐入皮肤,化作淡青色的胎记:“去当老师吧。教他们...什么是真正的人。”
晨光中,两人并肩走向地面。远处,便利店的灯光依旧温暖,而玻璃上的雨痕,已经凝结成守护的符文。某个关于“人”的真相,正在晨光中悄然生长,而属于林砚之的修仙之旅,才刚刚开始——在这个藏着无数伪人的都市里,他要做那个点燃星辰的人。
下章预告:林砚之入职城西中学,发现学生中藏着能吞噬知识的伪人“书蠹”,沈砚秋的鲛人实验室遭神秘势力破坏,而父亲留下的玉扳指里,竟藏着母亲失踪前的最后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