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征少年·过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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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最微妙的关头

得天、坛子还有登才他们来了,这几个伢从来没什么心事。

那个坛子差点就把命丢在雪山上了。才上雪山时还亢奋得不行,呀,六月里还有雪,我从没看见过六月里的雪。坛子那么想。伢们都很兴奋,他们天生喜欢玩耍,能把什么新鲜都弄到玩里。坛子嚷嚷着,他们甚至还抛着雪球。那时候坛子还没来医院,他一直做马夫。过雪山时师长那马用来运送伤员。师长自己徒步行走。坛子太瘦弱了,在齐腰深的雪里走着,走走走走就蔫软了,胸闷,出气进气都困难起来。喘,走几步就蹲了喘。再看雪,就成黑黑的一片。

他跟师长说:“师长,我眼睛怎么了?看东西全黑黑的一片。”

师长说:“坛子,你挺住!你拉着我的手。”

坛子就拉着师长的手往前走。走一会,师长也不行了,师长那只手软绵绵没力气,他实在拉不动坛子了。

坛子说:“师长,你走吧。我走不动了,我坐着歇歇。”

“坛子,你不能坐下,坐下你就站不起来了。”

师长说得没错。坛子也知道不能坐,南兴他们就是坐下去就再也没起来,被雪裹着冰凝着成了一些冰坨坨,把自己永远留在那冰天雪地里了。可坛子实在不行了,身上的骨头像是被醋泡软了,软成一堆稀泥。

就那时,师长喊了一句:“哎,坛子,你们抓住马尾巴!”

坛子还有北济、得天他们三个就都抓了那马的尾巴。坛子不知道后来是怎么走完那些路程的。坛子迷迷糊糊云里雾里,到了雪山脚下那个小村时还似梦非梦的。他睡了两天,醒来时心里翻腾着一种暖意。我们到家了。那时他就是那样想的。他知道得天他们也那么想。

北济活跳跳地出门去了田里。他就喜欢田地和作物。现在,他又开始琢磨那些青稞了。他老说藏胞为什么不种稻米。医官皮文勋说,这一片是高寒地区,天寒地冻雨水又少哪种得了水稻。北济说:“那我就种青稞吧。”医官皮文勋奇怪地看着这个伢,琢磨着这个男孩脑子里想着的东西,怎么一天到晚都是关于种植的事呢?

其实,那时候伢们想着的也和汤敏吉想的一样。他们觉得这回总算到了地方。走了都快一年了,走了那么多的路打了那么多的仗,该在这里多待些日子了,大多数红军都那么想。

伢们围着医官皮文勋让他掐算,他们相信皮医官。皮医官总能把一些事说个八九不离十。

两个月前,那时候他们刚翻越了夹金山来到这地方。皮医官说:“我看要打松潘。”

“我看只能那样,以松潘为跳板南下取成都,或者到川北去,那儿曾有过红军的地盘。”他说。

他还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地图:“你们看,这是川西北,这儿是平武和松潘两镇,它们是咽喉……”

“尤其是松潘,是我们经川西北北上甘肃的咽喉,得之则全盘皆活,失之则满盘皆输。”他说。

医官皮文勋很乐意说这个,他也一直在想着这事。

“哦哦,就是说还要打仗?”伢们问。

皮医官说:“是要打,打起来是场恶仗。”

“我看也就十天半月,我们能在松潘城里喝上酥油茶。”他说。

伢们觉得那也不错。他们喜欢交火,冲冲杀杀的,来劲。就是别走那种鬼都不走的路,那路走得窝囊,他们想,就是死也要死个痛快,找个好地方死。谁愿意死在那种荒僻地方成孤魂野鬼?他们看着皮医官,他们觉得他那窄小的脑壳很神秘,他们老有这种感觉。

可这回皮医官似乎没说对。队伍一直在这地方待着,眼见得没了粮米还待着。队伍没征来多少粮食,坐吃山空。藏胞进山前都把粮食藏了,寺里有粮,但有纪律不让动。坛子他们隔墙都能闻到青稞粑粑的香味,可就是不能动,一颗也不能动。

那时候他们已经饿了好多天了。他们挖野菜吃,甚至从野地里捡了人家丢弃的死牛皮煮了吃。总不能这么耗着吧?歇是歇着了,但心没歇着,整日里犯愁。他们站在山崖上,一天天那么看着,眼见得田里的青稞熟了。他们心里想,熟了熟了,跟我们有什么相干?队伍上有纪律,到头来还是不让动。

秋毫无犯。首长那么说着。

他们不知道那时候红军正处在最微妙的关头。两河口,中央红军和红四方面军会合。这是一件好事,但随之而来的却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两支大军会合了,但归谁领导?按说中央红军到底是中央红军,怎么的也应该处在中心地位。但人家说了,你看你们才多少人,你看你们那装备,人家说得也有道理。中央红军经过湘江之战,元气大伤,还一路被白军围追堵截,情形可想而知。两军会合时那对比更是一目了然。中央红军衣衫褴褛,每人只剩下三五发子弹。人家红四方面军呢,穿着羊皮袄子,子弹袋里是上百发子弹呀。当时红一方面军的士兵眼就亮了,太奢侈太阔气了呀!他们朝红四方面军的兄弟笑着,眼里满是些复杂的东西。他们羡慕,然后有一点点妒忌,其间夹杂了某种乞求……红四方面军的弟兄说:“好呀,给你们给你们。”

他们很大方。他们送来了猪、羊和酒,他们还拎来了子弹、棉衣、烟丝和斗笠……

他们像两股汇流的水,很快就交汇在了一起。

但高层就没那么容易交汇了。

接下来是没完没了的会。按那个人的说法叫解决“组织问题”。首长就是那时候病倒的。首长得的是那个叫“肝脓肿”的怪病。

医官皮文勋被叫去给首长会诊。“呀呀!”他说,“阿米巴肝脓肿!一百人难得摊上一个。得此病者,十个中九个必……”他不想说出那个“死”字,他觉得有些忌讳。可他知道就是那么回事。他搓着两只手。他说,偏这时候病了,偏这时候。他说得排脓、得做手术、得穿刺。可这地方这么个条件做不了。他说,没药了,只有奎宁,那是治打摆子拉肚子的。他一直搓着那两只手。他说,看样子只有先退烧试试。他们用了最原始的退烧方法,就是叫人从雪山上弄来冰块在病人额头上敷了降体温。

首长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但他们不知道,就是得了这病,首长还是在担架上参加了那些会议。

在这段时间里,白军有充分的时间完成他们的布防。攻打松潘城最好的机会失去了。

这一回,医官皮文勋的掐算失灵了。他没能在松潘城里喝上酥油茶。他还坐在这石头垒的屋子前,在木板上刻字。

坛子他们不识字,他们对那些木板充满了好奇。他们抱着那些木板,跑向那些收割后的田里,把它们钉入了相应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