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加征赋税
不但李载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就连李裕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不过,在那个时空的人生早已教会了他一个道理:世人不都是明察秋毫的思想家,更多的还是凡夫俗子,遇到难以探明真相的事,只要你能自圆其说,他们就有很可能会信。
正因如此,在他以前生活的那个时空才会流传下来了那个成语——三人成虎!
关于今天这件事,一开始,他确实只想把白蛇的尸体带回去做成一锅蛇羹,改善一下伙食。
但是,在看到四妹的反应时,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望仙台、白石崖和白龙大仙渡劫的传说对生活在天宝寨的人们影响太深刻了,锅蛇羹是绝对吃不成的!
于是,他顺势就杜撰了这么个故事。
白蛇是想咬他还是舍身救了他……重要吗?
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让这件事有利于他以后的行事。
正如在他以前生活的那个时空里流传的一则故事——汉高祖斩白蛇起义。
汉高祖因何要斩白蛇又是如何斩的白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白蛇被斩后老妪夜哭时说的那句话,“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
他自忖,他今日杜撰的这白蛇舍身救人的故事并比那汉高祖斩白蛇的故事离谱。
既然谎言已经撒了,就得想办法圆了。
接下来的困难在于如何安葬自己的“救命恩人”——白龙大仙的后人!
既是白龙大仙的后人,那么传说白龙大仙渡劫飞升的望仙台便是个不错的安息之所。
至于安葬的流程,在他看来倒也不难,只要动作快些,唬住了身后这群不肯离去的半大小子,事情也就过去了。
至于寨子里的其他人,现在日头刚刚偏西,青壮大多都在山里忙活,妇人们都在准备饭食,即便闲着无事的宿老们即便听说了这事应该也只会当做孩子们的笑闹,一笑置之罢了。
但事实证明,他还是低估了白龙大仙的传说对寨民们的影响。
当他带着李载和一帮半大小子走过长长的青石板街巷时,周围便又陆陆续续聚拢了不少人,不仅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和布衣钗裙面有烟火之色的妇人,还有明显是刚刚归寨不久的魁梧汉子,就连他爷爷和五个寨中的宿老也一路低语谈论着跟了过来。
他爷爷李顺本是顺天府世代相传的铁匠,是朝廷登记在册的匠户子弟。
匠户自古有之,到底有多古,李顺幼时虽然也读过几本蒙学书,却也搞不明白这匠户制的由来,不过,大骊朝廷对匠户的盘剥之甚,他却有着切身的体会。
庆元五年夏,黄河决口洪水泛滥,应天府全境皆没,父母溺亡兄弟姐妹失散,于是,他一咬牙便随灾民一路逃到了华阴,因为担心朝廷盘查,便又独自穿蜀道入巴蜀,一路南下,逃进了彝汉杂居的蔺州府,最后,机缘巧合下在这天宝寨落了脚。
相对于大骊朝廷对匠户的盘剥无度,天宝寨的彝人首领古莫对他就看重得多了,若非他在流落利州府时已经和一个流民女子私定终身,当时的古莫首领就把自己的女儿——天宝寨最美的花儿阿妞嫁给他了。
光阴荏苒,斗转星移,一转眼,他已经在这天宝寨安身立命四十载,当初的昂扬少年被岁月磋磨成了如今的佝偻老人,长子长孙已经十六了,已经在山下的二郎镇读了一年多的私塾了。
若是大郎能用心学业,将来金榜题名,他也能回那魂牵梦萦的中原看上一看吧!
只是,今日白蛇这事……大郎还是处置得孟浪些了啊!
李顺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应付着几个寨中宿老,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却依旧魁梧的老人似是看出了他的担忧,突然脚步一顿,似笑非笑地望向了他,“铁锤啊!咱们彝人是大山的子孙,可不信你们汉人儒家夫子那一套,咱们呢,敬天地敬鬼神……天地不可欺,鬼神亦不可欺啊!”
莫古首领早在十八年前便已作古,如今寨中的宿老多是当时和他一般年岁的昂扬少年,这些年和他可没少较劲。
眼前这位李里古侯年轻时可是寨子里最好的猎人,曾经也是莫古阿妞的狂热追求者,奈何古莫首领当时有心撮合阿妞与李顺……最后,李顺虽然婉拒了莫古首领的美意,却也让阿妞伤了心远走他乡,因缘巧合之下嫁给了水西彝人默部土司。
因此,李里古侯对此事可是耿耿于怀,从未称过李顺之名,贯以“铁锤”称之。
李顺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对此倒不介怀,只是有些忧心自己的长孙,闻言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古侯大哥此言差矣!我家大郎生在天宝寨,长在天宝寨,便是天宝寨的儿郎,自然懂得敬天地,也不敢欺鬼神!”
李里古侯明显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闻言不禁一滞,只得闷闷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见两人斗嘴,其他四个宿老并不搭腔,直到此时才纷纷点头附和,“是啊!是啊……大郎向来有灵性,断不会干出糊涂事来的。”
闻言,李顺心底却越发忐忑了,漫长的人生经历早已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糊涂人干出糊涂事,倒不至于让人太过失望!可是,若聪明人干出了糊涂事来……那可就麻烦了,不禁会让人失望,甚至会让人怀疑他别有用心了!
但愿,大郎不会乱来吧!
李裕确实没想过乱来,在他看来,斩白蛇起义之类的故事只存在于传说中,人可不能为了心中的妄想节外生枝,人生的路本就充满了坎坷和荆棘,一心赶路才是正途啊!
走过寨子后面节次鳞比的田地,穿过竹海掩映的墓园,一块突出在白石崖外十余丈见方的椭圆形石台,石台通体红褐色,仿若一面孤悬半空的染血巨鼓!
那就是天宝寨寨民口中的望仙台!
眼见望仙台在望,李裕突然停下了脚步,取下了肩上扛着的柴禾,弯下腰,轻轻地放到了一旁的竹根下,然后慢慢直起身子,缓缓地转身……
见状,跟在他身后的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都停下了脚步好奇地望着他。
“固颐正视,平肩正背,臂如抱鼓。足闲二寸,端面摄缨……”
李裕一边默念着入学时私塾夫子教授的古礼,一边缓缓调整着自己的体形肢体和表情,“端股整足,体不摇肘,曰经立;因以微磬曰共立;因以磬折曰肃立……”
近前的半大小子虽然看不懂他要做什么,却都隐隐地感觉到了一股肃穆之气以他为中心缓缓弥漫开来……恍惚中,好似又看到了年节时跟着家中长者去墓园中祭拜祖先的场景。
远处的李顺见状,暗自松了口气,大郎这私塾没白读啊!
一个拄着酸枣枝拐杖,身形佝偻的宿老望着人群前的李裕,不禁一声轻赞,“汉人之礼仪渊源流长,确实庄严肃穆……让人望之便油然而生敬畏之心啊!”
“是啊!”
一位身材瘦长的宿老点头附和。
另一位鹤发童颜的宿老则轻抚须而笑,“大郎这孩子果然灵性!李顺大哥,不如干脆让大郎跟着我学学这治病救人的本事吧?阿木那小子是真木,都跟了我十一年了,还是不开窍啊!”
闻言,李顺不禁有些尴尬,他心中的小心思不足与外人道,只得干笑着回了一句,“三郎也是不错的,要不让他跟着你学着。”
拄着拐杖的宿老不动声色地瞥了李顺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吉克老弟,阿木可是寨子里最勤奋的人,连他都学不会你那一套,其他人只怕也难哦。”
鹤发童颜的吉克隽逸无奈摇头,“倒是我心急了,医术一道博大精深,便是我行医四十余载,也只似管中窥豹,又如何该苛责阿木!”
“哼!'”
见几人聊得兴起,李里古侯愤愤不平地扫了李顺一眼,扭头便走,“投机取巧的小猴孙!”
李顺不禁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李里老哥啊!”
拄着拐杖的宿老也无奈地摇了摇头,“这边事了,咱们也该回去……我这把老骨头啊,比不了当年了。”
“是啊!”
另一个身材瘦长的宿老也深有同感地叹息了一声,“想当年安坤老儿叛乱,哥儿几个随老首领去水平叛,千万人中也能杀个三进三出,如今走上几步就喘上了……不服老是不行了!”
闻言,众人一阵沉默,良久,那个身材矮胖面皮黝黑一直沉默寡言的老人突然开了口,“如今朝廷连番加征,田赋、贡赋、剿饷……多如牛毛,长此下去,咱天宝寨的血迟早会被吸干……当此之时,几位哥哥可不能歇着啊!”
拄着拐杖的宿老却摇了摇头,“吉乃老弟啊,加征是天子的旨意,百官的议断,我们这些闲居山野的老骨头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且熬着吧!熬着吧……这大骊的江山啊……”
老人没有再说下去,但众人已经明白了他的担忧,一时间都没了言语,气氛悄然压抑了起来。
“走吧!走吧……”
见众人相顾无言,拄着拐杖的老者轻轻地顿了顿手中的酸枣枝拐杖,颤巍巍地迈开了脚步,“路在脚下,要靠自己去走……我们这几把老骨头有我们的要走,孩子们的路得由孩子们自己去走……”
说着,他停下脚步缓了缓,然后话锋一转,“当然,只要咱老哥儿几个还走得动,孩子们需要扶一把的时候,还是得扶着!”
“德宏大哥说得对!”
闻言,矮胖黝黑的老者吉乃布都连忙上前要去扶他,“我已经脱人去蔺州府衙打探去了,若加征的数目真是按着天子和朝廷的议断传下来的,我天宝寨自然会尽力上缴,但……若是有人想趁机吸我天宝寨的血,那就要问问我天宝寨的刀利不利了!”
“对对对……是这么个理儿!”
众人连忙点头附和,那身材瘦长的老者更是隐隐有些亢奋之色,“李顺大哥为我天宝寨铸兵四十年,我天宝寨的兵刀岂能不利!”
唯有那拄着拐杖的德宏布吉依旧神色沉重,他轻轻挣脱了吉乃布都的搀扶,扭头望向了已经走上了望仙台的李裕,声音低沉,“太紧了……时间太紧了……希望这天下能多安稳几年吧!我天宝寨的雏鹰们还需要时间成长啊!”
众人闻言,也都扭头望向了望仙台,目光扫过望仙台上那道肃穆的身影,又扫过了那一道道环绕在望仙台后同样肃穆的身影……
那一道道的身影隐约已经有了庄严肃穆之姿,只是,还太过单薄了。
毕竟,他们还只是些半大孩子,大的也才不过十五六岁。
一时间,气氛又沉默了下来,直到一个匆匆而来的魁梧大汉打破了沉默,“大伯,李大叔,吉乃大叔,吉克大叔,阿育大叔……咱们派去蔺州府的人回来了,消息已经打探清楚……关于加征的税负,州府那群狗官确实想从中渔利……”
说着,他见几位宿老的脸色已是极为难看,便犹豫着停下了话头。
见他欲言又止,脸色阴沉的德宏布吉使劲顿了顿手中的拐杖,“古力,你是乌蒙山的儿郎,是老首领的嫡子,是咱们天宝寨领头的那只雄鹰……雄鹰何时惧怕过风雨?雄鹰……便是电闪雷鸣疯狂雨急,也当迎着风雨冲天而起!”
说着,他声音一沉,“说!说下去!这天塌还不下来!”
闻言,身为天宝寨现任首领的德宏古力一咬牙,声音低沉地开了口,“这次加征,府衙里的那群狗官在朝廷议断的数目上加了……五倍!不是五成,十五倍啊!大伯啊,你说他们的心咋就那么黑呢!”
说着,堂堂七尺男儿,已是眼眶泛红,“他们……他们这是要逼咱们去死啊!寨子里就那么些薄田,好不容易弄些山货皮毛又被山下那些奸商拼命压价……这加征的钱粮叫咱们如何凑得齐啊?”
闻言,身材瘦长阿育沙马已是怒发冲冠,“既是如此,那便反了!我天宝寨的兵刀即便捅不破这大骊的天,也能宰了府衙里那群狗官!”
鹤发童颜的吉克隽逸却神色凝重,“刀兵无情……这寨子可是咱们历代先辈的心血啊!”
身材矮胖面皮黝黑的吉乃布都轻轻地点了点头,“吉克老哥说得没错,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若真地事不可为,再兴刀兵不迟!”
德宏布吉却重重地顿了顿手中的拐杖,一声长叹,“也罢!古力,先给他们吧!从六部到府衙,从大兴到蔺州,上上下下有多少张嘴?那一张张嘴都要吸血吮髓……这朝廷已经烂透了,我倒要看看谁能熬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