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3。冥司文判
眾人離去時,欒昭嶽語氣極輕,卻一句也不肯省。
「出院之後,自己來見我爸一趟。給他老人家報個平安,我說再多,不如你直接出現管用!」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還有……別再讓我們跑第二次急診。」
門關上,走廊腳步聲漸遠。病房靜得過頭,天花板上的冷光燈像是不太穩定,偶爾閃一下,像是有人隔著牆在按電鈴。
禹宸閉上眼,本以為可以沉睡,卻在靈識碰觸到丹田殘痕那一刻猛然一震。
他意識下墜,不是作夢,而是直接「墜入」了一層不屬於此界的空間。
陰夢。
夢中樓道昏黃濕冷,一盞盞吊燈從天花板垂下,搖搖晃晃卻不發光。空氣黏稠,地板泛著像泥一樣的濕痕,每走一步,都黏上一股寒意。
他站在那棟舊樓中央,樓層歪斜,梯階塌陷,轉角處貼滿「白底黑字」的紙符,上書「止步」、「勿回」、「一入無生」。這不是普通符,而是民間流傳的「咬命符」,貼於凶地,阻人進入。
他想退,卻發現腳底沾滿香灰線,正以某種既定軌跡,被牽引著向上。
那是「引魂路」。
他走過的每一階樓梯,扶手上都印著手印,全是黑泥、全是反著抓上去的。某處有個聲音在哼曲,音調像兒歌,詞卻全是倒唸的《拔一切業障根本得生淨土神咒》
他腳下的香灰線忽然一轉,竟將他引入樓層右側一戶敞開的房門。門內陰氣瀰漫,紅漆斑駁的牆面貼滿符紙,全是燃去半角的老符,上頭墨痕猶濃,彷彿剛熄不久。
房中正中擺著一口倒塌的供桌,香爐翻落,一地香灰中散落著小孩玩具、破損衣物與數張泛黃照片。一具紙紮人偶直立於香灰之中,通體無臉,雙臂垂地,卻像是被什麼東西硬撐起來般彎曲。
禹宸剛踏前一步,那紙人便像被喚醒一樣,脖子「咔」地一聲轉向他。
下一瞬,紙人撲身而至,指尖銳長如針,帶起一股撕裂魂魄的陰煞。
禹宸無法退後,強提玄識,一指畫咒,口唸《太乙靈章引氣訣》,唵字出口時,腳下自然顯出一輪小型法陣,玄青光芒盤旋而起,在他胸前擋住了那張尖利的紙臉。
咒力震開紙偶,紙身瞬間燃起綠火,掙扎時發出一連串如嬰啼般的聲音,像是萬魂疊在一體,痛苦不甘。
禹宸站定,雙指併攏一掐,咒落如雨,口中沉聲道:「魄不歸宗,紙不納靈,邪障退散,炁走中宮!」
紙偶被定於半空,一瞬間爆成灰燼,只剩一截符紙飄落,落地時悄然翻出一行墨字:
「……歸樓者,不見日……」:「南無阿彌……唵叭……唵……」
燈一盞一盞地滅。
他轉角步入一層住戶,門自動打開,一股濃重血腥味猛然撲面而來。屋內光線昏黃,一口紅漆木櫃歪倒在牆邊,櫃門大開,裡頭蜷著一具小孩的屍骨,嘴裡還含著燒盡的香灰。
香灰線從櫃內一直蔓延至房間中央,那裡立著一具紙紮人偶,臉無五官,僅在胸口處貼著一張血紅紙符,寫的是「借身為奴」。
紙偶猛然抬頭,身形一閃撲向禹宸。
他毫無器物,僅以玄識劃符,憑空一指,符陣自地升起,以「大護真言」為心咒,護住自身三尺內空域。紙偶與咒牆相撞瞬間燃起黑火,尖叫聲震得整座樓都顫了一下。
就在那張靈位從空氣中浮現的同時,整個夢境像被活生生地撕開。
紙牌正中三個紅字寫得極重:「徐・禹・宸」,下方是朱筆批語:「陽壽已盡,命籍已除。」
四周瞬間響起數十道耳語,有人哭、有人笑出沙啞聲音,那不是幻聽,而是來自「亡者冊籍」的低語,你奪了他的命。
他猛地睜眼。
回到現實的那一刻,丹田玄氣暴走,識海激盪,冷汗如注。他強行按壓心頭,以「太一守神訣」穩住元神,那是他此刻僅剩的倚仗。
沒有靈符,沒有法器,連一枚壓煞物都無。
這副身體原本只是凡胎,未曾開竅、未接香火,若不是他玄識尚存,這場夢足以讓魂魄被陰引。
他正欲再凝神調息,忽然,病房的空氣「啪」地一聲停住。
不是冷氣斷電,不是聲音消失,而是整個時間在這個房間裡,突然靜止了。
有人開門進來,門卻沒發出聲音。
一股陰涼如水墨鋪展,淡淡的沉香味混著冥土氣息,一步步從地上浮起。
「你醒得挺快。」一個聲音響起,溫和卻無情。
禹宸睜眼。
床尾站著一人,身著黑金官服,束髮帶冠,腰繫一方陰玉,手持一卷冥冊。
他不是人。
他是,冥司文判。
那人微微一笑,翻開冊頁,語氣像是讀清單一樣唸道:
「禹宸,原籍不詳,生卒不詳,陰陽不詳,功德累計九萬七千六百三十二。身死魂裂,魂以身祭,功德圓滿。」
他抬眼看他:「但你現在在這裡,是怎麼回事?」
禹宸望著他,聲音低啞:「你是……文彜?」
那人笑了:「不錯,冥司文判第四位,職司:秩錄功過,觀察陰陽。也是你這趟『借命』的監察人。」
禹宸一語不發。
文彜將冊卷合上,走近一步。
「你現在的狀態,叫『借命狀』,借的是空白命籍,從未存在過的編號。」
「魂體結構不全,壽格未定,氣運不屬天盤、不歸地冊。換句話說,你只靠『功德』撐著活著。」
他低下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那麼問題來了,禹宸。」
「你覺得,你現在能活幾天?」
語畢,文彜將冊卷在手中一拍,像是拍著一份拖延已久的公文,語氣一轉,突然變得很人間。
「不過你啊!真不愧是玄門掌門,死都死得這麼徹底,魂都碎了三分之一還能給撿起來,也不知道天道那位是不是當晚抽了哪壺籤,居然捨得把你從魂池裡撈出來。」
他走了幾步,在禹宸病床前站定,歪頭打量:「不過話說回來,你這皮囊可真不行。標準陽壽到頭的刑警一枚,硬生生給你撐起來,還能拖著魂核活動,嘖!連我都有點好奇你能撐幾天。」
禹宸盯著他,沒有答話。
文彜見狀,挑眉,「不說話啊?你以為這局是白撿的嗎?」
他輕輕一彈指,冥冊在半空中攤開,一道墨色光影浮現,正是那張靈位上的筆記:「徐・禹・宸,陽壽盡,命籍除。其身借用,三十日審查。」
「喏,這是你現在的狀態,借身而活,命無名冊。說難聽點,就是非法居留,說好聽一點,則是天道破格錄用的人選。」
「我們冥司不管這種事,誰愛安排誰安排,我只看功過。」他頓了頓,語氣忽轉銳利,「但你可別搞錯了,功德再高也抵不住現在的狀態。你沒陽契、沒地位,命燈靠的是願力撐著,一個不穩,啪一下,就沒了。」
他朝禹宸笑,笑得一臉和氣,但眼神冷得像是剛從地獄底撈上來的刀子。
「所以,天道讓你留下來做事,那你就做事。」
「三十日觀察期內,如果你能穩住魂體、補回功德、立下清功,那麼我們就會立新命籍、重列生籍,從此你在這個世界有名有命;如果不行……」他語氣忽止,兩指一敲,「那就魂歸冊底,清帳歸零。」
禹宸淡聲道:「觀察誰派的你?」
文彜翻了個白眼,「你問這種問題不是多餘嗎?陰陽冊我簽過三次,這一頁來自哪裡我會不認?天道那邊親批的,我接到的令狀上寫得清清楚楚:『由冥司文判第四執掌,監察借命人禹宸於陽世之功過行為』。」
「說得好聽是監察,說得實際點,就是天天盯著你看,看你怎麼撐、怎麼辦、怎麼死——或者,怎麼活下來。」
他收起冥冊,轉身要走,又停了一下,像是想起什麼。
「對了,還有一件事。」他語氣忽然多了點懶散,帶著些許戲謔。
「別再以為你還是那個太虛觀的誰誰誰,這裡不是你熟的地界。這裡的人不信鬼,也不怕神。你要想活,不是靠牌位、不是靠符咒,而是靠…」
他回頭,伸出手指指向禹宸。
「靠人信你。」
「你有多大本事,就看你能不能讓他們信你。」
文彜眨了眨眼,笑意不減,身形消散在一縷灰影中,連聲音都拖著一股紙灰味。
「別死太快,哥會很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