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三个名字
乾元九年,霜降
大乾帝国,艮州都城一角,暮色四合中,老槐树的枯枝像巨爪捅穿了残阳,抖落的几片黄叶打着旋儿坠落。
艮州城的野狗同时朝着一个方向,疯狂哀嚎,既愤怒又恐惧。
一名青衫老者背着个三四岁的孩童,缓步穿过艮州西城的陋巷。
老者哼着童谣,声音沙哑却轻如羽毛:“金娃娃,银娃娃,夏天凉棚啃西瓜……”
孩童的脸颊贴着他后颈,孩童的脸颊贴着他后颈,睡梦中迷糊接着下一句:“铜娃娃,铁娃娃……走街串巷……吃麻花。”
这是前朝大昼皇宫深庭里,乳母嬷嬷都会唱的童谣。
“阿公,我饿。”背上趴着的幼童忽然抬起头,睡眼惺忪,舔了下唇。
他一边数着老者鬓边新添的白发,鼻子拼命吸着瓦肆飘来的肉饼焦香,想着今天中午绿豆汤里多撒的那一把冰糖。
老者脚步微顿:“再忍忍。”他抬头望向前方,“先取回你父亲留下的东西。”
两人缓缓而行,进入了一座废弃的庭院。
这庭院离闹市不过数百步,却像是被繁华生生割裂出的另个世界,院门已经不在,里面残垣断壁上爬满枯藤,荒败无比。
院中一口枯井格外醒目,井口被硕大铁笼紧紧笼罩,笼上锈迹斑斑,垂落的锁链像条条僵死的蛇。
孩童下地又快又丝滑,伸手去抠笼上褐红斑块,指尖沾满腥涩的锈屑,老人枯瘦的手突然钳住他的腕:
“莫动,看仔细了!”他喉头滚动,“这锈里掺着人血。”
“呸呸!”
孩童吓了一跳,忙朝手指吐了口唾沫,往衣襟上拼命摩擦。
“阿公,这笼子里关过什么?”孩童踮起脚,小手不敢再摸铁栏,只能好奇往里张望。
老者目光流转,神色微黯,轻声道:“这……之前是一个地牢。”
“地牢?那是关坏人的地方吗?”
老者轻叹了口气,蹲下身,摸了摸孩童的头:“曾经这里关过大昼朝的许多人,不过都是些可怜人......”
如雷滚近的马蹄声,就是这时刺破暮色的。
七八匹青骢马如利箭般奔来,为首的弱冠少年勒马而人立,玉带上的佩刀叮当作响,剑眉下的星眸含着傲气,又有几分戾气。
锦缎袍角用金线绣着振翅欲飞的鹰隼,这是艮州杨氏的族徽。
他翻身下马,带着一干人走进院落,无视爷孙两人,直奔那口枯井。
孩童也没理这些人,蹲在地上,手里把玩着几个蝉蜕壳。
围着铁笼转了一圈半,贵公子嘴角勾起笑意:“要不把这铁笼打开瞧瞧?”
众人仿佛狗子听到了喂食铃,立刻手拉棍撬,开了半人大小的洞,下面一片漆黑,弥漫着腐臭的气息。
此刻贵公子已探进大半个身子,腰间羊脂玉在铁笼上撞出清越响声。
“公子使不得!”随从纷纷惊叫,
接着,黑暗传来锁链哗响,当一双琥珀色竖瞳在井底亮起时,很快,一只怪兽便窜上了井口!
野兽脖颈处锁着锈斑铁链,浑身黑斑,似乎难得活动一下,趴在井沿稍微舒展脊背,骨骼便爆出细密脆响,瞳孔深处翻滚着暴烈与阴郁。
“狮虎兽!”众人惊呼。
“是……当年镇狱司的……”阿公的喃喃声被兽吼截断,它皮毛在暮色中泛着青铜光泽,脊背上凸起的骨刺挂着两缕暗红布条,像是囚服的残片。
众人瑟瑟发抖躲在远处,贵公子却丝毫不惧,拔刀搏斗,但空间狭小,施展受到极大限制。
狮虎兽越发疯狂反复冲击,腥臭气息弥散在四周,很快,贵公子已被拖入井口,正用刀柄卡住井壁裂缝。
刀柄三寸之上就是生,三寸之下,那是比死还莫测的恐怖!。
公子脸上开始有了惊惧,刀柄摇晃,脱离壁缝,眼看就要坠落!
这千钧一发时,一道奇异紫光从井中闪出,这光如有实质,将公子身影扭曲成飘忽的剪影,之后竟蓦地消失了。
狮虎兽扑了个空,失衡掉下,在井底发出绝望的咆哮。
月光已经出来,在井沿啃出锯齿状的阴影。
众人慢慢围了上来,推嚷着要下去寻找,却被老者拦住:
“这井,镇着前朝三百冤魂,”他嗓音像是纸钱正在烧焦,“不是你们能轻涉的,那公子吉人天相,或许不会有事!”
众人一听,半信半疑,既不敢贸然下去,也正好有了借口作壁上观。
过了约莫半炷香,枯井中传来一阵微弱动静。
贵公子缓缓从井壁攀爬而出,头发湿漉,面色潮红,但眼神中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欣喜。
“我……我发现了个天大秘密!”
众人纷纷追问,他唇角扯出痉挛般的笑:“天大的秘密就是天机,不可泄露。”说罢,弯腰向老者作揖,带着随从们匆匆离开。
老者望着他们的背影,轻叹了口气:“这朗朗乾坤,怕是又要天昏地暗了……”
孩童拉了拉老者衣袖:“阿公,大哥哥发现了什么秘密呀?”
老者幽幽道:“孩子,有些秘密,你现在还是不知道的好……”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暮色彻底吞没了庭院,老者枯瘦的手指摸索着,在井沿某处一按,竟弹出个暗框,里面一枚暗黑药丸,表面布满细密的金色纹路。
“先吃,抵下饿,然后我们去万法寺,那里素斋很香。”老者努力挤出笑。
孩童有些迟疑,但还是听话接过药丸,入口即化。
不一会儿,他清秀的面容开始扭曲,皮肤下似有无数小虫蠕动,转眼间竟变得丑陋不堪——左眼斜吊,右脸布满青斑,嘴唇扭曲。
老者背上孩童继续缓行,待其入睡后,忽然蹲了下去。
他腾出双手,掌心向外,右手上,左手下,两手拇指与无名指的指尖相连,结出特殊的佛手印。
瞬间,前方出现了一个椭圆时空,里面色彩斑斓,几十种异色光芒交融互织,起身后,与孩童一起被吸了进去。
不一会儿,两人竟从艮州到了兑州,出现在青衣江畔。
青衣江的水,今夜突然变红了,这是兑州城打更人赵富贵第一个发现的。
“狗日的老天,黑得连个星子都没得嗦……”
当时赵富贵正提着灯笼沿江巡视,借着半斤烧刀子的酒气骂娘,忽见江水里泛着诡异的暗红,颜色像他婆娘每次来的月事,腥臭味也像。
他的手发抖,灯笼坠入江中,明明灭灭的暖黄在红潮里蹦跳,活像被线牵着的傀儡戏人偶,逆流而上,朝着无咎山万法寺的方向。
无咎山在大乾国南部,海拔千余,山势雄浑,植被丰饶,兽禽众多,两条长长的瀑布,像睡在床上翻滚的恋人一般,相生相绕。
山下有江,青衣江,水色青且澈,江流湍急迂行于山间丘陵,江中大大小小沙洲几十处。
山有古刹,万法寺,始建于南北朝,兴于五代,由后周世宗柴荣三十七岁时敕令建造。
今日,当万法寺的暮鼓响起时,虎妖的獠牙刺穿了一名武僧的喉咙。
血珠顺着斑斓皮毛滚落,在枯叶上砸出暗红色的花。虎妖人立而起,前爪化作双手,胡乱抹了把脸——这个动作还带着屠户张大虎的习性。
昨夜喜宴上的合卺酒还在胃里烧着,可新娘阿凤已经凉透,就躺在洞房的鸳鸯被上,脖颈歪成一个诡异的角度。
“孽畜!迷途不返!”
一声暴喝震得林间飞鸟惊散。
在山腰密林处,一名英气逼人,身形修长的老僧,面对一头口爪染血的猛虎,正厉声呵斥。
这便是万法寺方丈,弘毅法师。
其身蕴神通,背后是座下几名执事,此刻正合力建金刚阵结,铜钵震出的梵文在空中凝成实体。
近五百年来,普世与僧众同修佛法,法力分为八阶,有眼境、耳境、鼻境、舌境、身境五层罗汉法阶,以及意境和末那境两层菩萨神阶,最后便是阿赖耶境的佛阶。
据说弘毅方丈已达意境菩萨神阶多年,即将入末那境,而普通凡众,稍有天赋再努把力的便能达眼境,能达舌境的寥寥。
蕴有神通的圣僧或妖魔精怪大多困于罗汉阶,罕有机缘突破。
这虎妖在无咎山深耕修炼两百多年,后幻化成人,在镇上与邻里街坊融洽相处,成为南门桥生意最好的猪肉屠户。
白天人形贩卖,夜间虎行潜回森林捕获野猪,次日现场屠宰,价格公道,肉质鲜美。一年余,有人做媒,娶了邻村姑娘阿凤。
洞房时,错就错在酩酊大醉,未能控制兽性,虎力毕现,姑娘声嘶力竭惨叫,命丧当场。
清醒后,虎妖愧疚,本无意伤人,却因街坊的围观堵截,为突围而伤了十一,死四人。
“嗷呜......!”虎妖声浪整彻山林,法阵弥漫,无处遁逃。
被法杵砸碎天灵盖的瞬间,山风送来南门桥早市的喧闹记忆,虎妖恍惚听见有人夸“张屠户的肉好鲜”,又见阿凤羞红脸接过他采的野山茶,而最后,是新娘惊恐瞳孔里映出的——那张逐渐兽化的脸。
大乾建国以来,妖精鬼怪之诡事,时有发生。
“我听说,那狼精上月居然还在天香引酒楼包场呢!”
面摊老板娘压着嗓子比划,“啧啧,王员外家的二姑娘,被发现时……”
她突然噤声,目光惊惧。
食客们顺着她目光望去,官道上缓缓驶来一辆囚车,上面关着个皮肤溃烂的书生。
前段时日,有只狼精变身翩翩书生,鲜衣怒马,风流倜傥,一掷千金,不光在风月场所如鱼得水,还在夜间飞身入宅,糟蹋少女,并啃饮身血。
去年,也有鼠怪结群,体型如人身,持凶械,在山道里光天化日袭击粮商,又掠童男童女,架鼎烹汤,食取肉骨。
今年惊蛰,还有夜游邪神,一身兼雌雄两类器官,专挑在雨夜,惊雷中吸食熟睡中村民魂魄,上百人瘫痪如痴,嘴角歪斜,不进柴米油盐,高烧不止。
此番种种,不胜枚举。
然而,也有忠义异类,如一猕猴幼年被困猎阱,被猎户妻徐氏所救,放归山林,成精后化为傀儡戏老年货郎走家传户,到了徐氏家,知其夫与子被恶霸所害,暴涨三倍身形,夜入庄园,将恶霸开肠破肚,扯撕下首级,置于徐氏门外。
如此妖魔鬼精,无论善恶,皆为万法寺高僧所制所伏,保了地方太平,万法神力也在茶余饭后被坊间传颂。
“降魔除妖算个屁!”满脸风霜的钱老汉突然把烟杆往竹凳一磕,惊得茶博士手里茶碗差点摔了地。
“三十年前无咎山那场佛光才叫真神迹,泥浆里钻出的八瓣金莲映红了半边天,那晚世宗爷行军至无咎山,铠甲都被照成紫金色!”
茶馆角落里一个小货郎走过来接话:“说是当年世宗柴荣整顿肃清佛寺,‘灭佛’是为了筹军饷,虽没大肆屠杀和尚尼姑,也没烧佛经,但天下佛门都衰败了。”
话音刚落,一旁的穷酸书生“啪”地一声抖开折扇,不太干净的扇面是龙飞凤舞的“因果”二字草书,他悠悠道:“史笔如刀记着呢,灭佛令下,十万人都还了俗,独独万法寺领了御赐金匾,据说是因为给世宗献了续命的丹丸。”
“啪!”
满堂唏嘘声里,瞎子说书人醒木砸下:“列位可知,柴官家有感神迹,下令万法寺新改扩建,限期两载,并说建成将亲临礼佛,但不到两年,这位首屈一指的乱世战神,突然因病薨逝,谥号睿武孝文皇帝,众僧感恩世宗,闻听薨讯,皆断食三日,寒食一月,以为悼念!”
不管市井坊间怎么传,万法寺确实香火延绵,直至大乾帝建国,皇权依然恩泽有加,并且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而万法寺最出名,却是寺内遍栽的曼陀罗,吸引着庙堂江湖的官宦游侠,以及普天下善男信女前来观赏祈福。
曼陀罗花期很长,能从冬末起,初春绽放,直至开到仲秋,像老火慢炖的汤,光棍失眠的梦,即便在梅雨季发霉的墙角也倔强地充满艳色,比镇上婚宴剩的喜糖纸还经得起搓揉。
这种同时具备救人与毒人的钟形花植,佛经中被视为“天雨曼陀罗华”的圣物,晨昏交替时在墙上投下婆娑花影,与殿内香火明灭形成光影叠印,像极了寺里某些蛰伏的隐秘。
这隐秘之一,便是铜铃。
自前年起,御史台在万法寺炼制了耳镜阶的法器,名唤“谛听”,每逢寺里香客拜佛祈愿,青铜铃便会显出搏动的红色脉络,吸食檀香里裹着的私语。
寺院中央,那密檐式的一十三层舍利宝塔微微倾斜,乌黑斑驳,高高耸立,塔角的坠铃,皆是“谛听”。
“叮叮铃铃铃”每月一次,铜铃都会无风自响。
这次,小沙弥死死捂住耳朵:“方丈,铃铛又在狮子吼!”
弘毅用锡杖挑起一朵曼陀罗,花瓣在杖头瞬间焦黑:“不是铃在狮子吼,是当年刻进铃舌的罪业在动……”
他忽将残花递到小沙弥嘴边:“要不尝尝?世宗灭佛第一日的晨露,还在花蜜里酿着呢!”
这时,这三十六串青铜铃铛同时鸣响,其中顶层三枚铃舌上,若细看,赫然刻着三个人的名字。
兑州城都知道,这塔中,安放着一件镇寺之宝,为宋太后供奉入寺。
当年先帝猝然离世,帝王权属争流涌动,曾发生过奸人密谋,三名太监安排一名疯汉入宫,畅行到宋贵妃寝宫欲行谋害,幸得护卫发及时当场斩杀,而后这三名太监离奇坠湖溺亡,遂成悬案。
宋贵妃提心吊胆,日夜焦灼,无意中请得一尊肉身佛,虔诚供奉。
一晚,梦到自己迷途在荒山野林,雷雨交加,似有猛兽环伺,惶恐中得见万法寺山门微光,入寺拜佛,见佛祖法相与肉身佛一模一样。
最终,皇儿有惊无险登基,未到而立之年的宋太后,从坤州起驾,携幼帝亲临万法寺,将肉身佛恭敬送奉,自此万法寺天下闻名。
奇怪的是,这塔铃舌上刻的三个名字,竟是宋太后的仇人,当年溺亡的那三个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