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落尘
最后一丝仙界的流光被翻滚的劫云彻底吞噬,眼前只剩一片混沌虚无。失重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月瑶,拉扯着她向下疾坠。罡风撕裂云裳,发出刺耳的尖啸,刮过脸颊带来刀割般的剧痛。她强迫自己睁大双眼,试图在这片吞噬一切的混乱中寻找方向,回应她的却只有无边无际、令人心悸的黑暗与呼啸。
就在这时,一点微弱却异常执着的暖意穿透了冰冷的罡风,猛地缠上了她的手腕。
那触感纤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道无形的绳索,将她与这混沌虚空中的另一处存在紧紧相连。月瑶心头剧震,艰难地扭过头,目光穿透狂乱的气流。
是灵犀!
那张总是盛满狡黠笑意的俏脸此刻苍白如雪,写满了惊惧,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地锁住她,里面翻滚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灵翕被罡风吹得散乱的发丝,以及她为了抵抗下坠之力而绷紧的唇角。
“灵……”月瑶想喊她的名字,声音却被狂暴的罡风瞬间撕碎。
灵犀似乎看懂了她唇形的翕动,用力地摇头,手腕上传来的力量更紧了几分,传递着一个无声却无比清晰的讯息:一起!无论去哪!
最后一丝试图挣脱的念头被这滚烫的羁绊彻底焚毁。月瑶放弃了徒劳的挣扎,任由那股巨大的力量拖拽着她们,如同两颗燃烧殆尽的星辰,向着下方那深不可测的未知之境,义无反顾地坠落下去。意识被沉重的黑暗一点点覆盖、淹没。
***
“滴答…滴答…”
冰凉的水珠,带着尘世特有的潮湿气息,一滴、一滴,固执地落在月瑶的额头上,缓慢而持续地敲打着混沌的黑暗。眼皮重逾千斤,她费力地掀开一道缝隙。
入眼是灰蒙蒙的、低矮的天空,细密的雨丝织成一片朦胧的纱幕。她躺在一处冰冷的硬地上,身下是凹凸不平的青石板,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簇湿漉漉的青苔。雨水顺着檐角汇聚成线,在她头顶不远处砸落,溅起细小的水花。
彻骨的寒意从湿透的衣衫里渗入骨髓,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这是哪里?九重天…霞光…劫云…混乱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激烈冲撞,却如同蒙着厚重的水雾,怎么也拼凑不出清晰的图景。只有一种巨大的、空茫的失落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嘶……好痛……”一个带着浓浓鼻音、满是委屈的少女声音在身旁响起。
月瑶循声吃力地转过头。几步开外,另一个同样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少女正挣扎着想坐起来。她看起来年纪更小些,梳着双丫髻,此刻发髻松散,几缕湿发狼狈地贴在光洁的额角和脸颊上。雨水顺着她小巧的下巴滴落,那张脸沾了泥污,却掩不住灵动娇俏的底色。她揉着摔疼的手肘,眉头皱得紧紧的,像只受惊又迷糊的小兽。
四目相对的刹那,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月瑶空茫的心绪。仿佛在无尽的迷途中,终于触碰到了一根牢固的、属于此岸的绳索。无需言语,无需记忆,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亲近与信赖油然而生。
“你……”月瑶的喉咙干涩发紧,声音沙哑得厉害,她试图撑起同样酸痛的身体。
那少女也怔怔地看着她,大眼睛里最初的迷茫和痛楚迅速被一种更强烈的、几乎是本能的亲近所取代。她顾不得疼痛,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一把抓住月瑶冰凉的手腕,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和毫不掩饰的依赖:“姐姐!姐姐你没事吧?吓死我了!这什么鬼地方啊?我们怎么会躺在这里?”
姐姐?这个称呼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却又引不起任何清晰的回忆。月瑶看着少女眼中纯粹的担忧和信赖,心中那片空茫的失落似乎被填补了一小块。她反手轻轻握住少女同样冰冷的手,一种保护的责任感自然而然地从心底升起,驱散了部分寒意和迷茫。
“我…还好。”月瑶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已平稳许多。她环顾四周,狭窄的巷子,斑驳的高墙,湿滑的青石板路在雨幕中延伸,尽头隐约传来人声和车马的喧嚣,“先离开这里,找个地方避雨。”当务之急是摆脱这刺骨的寒冷和危险的境地。
她拉着少女——她的“妹妹”——的手,相互搀扶着,艰难地从冰冷的地上站起来。湿透的粗布衣裙紧紧贴在身上,沉重而冰冷。她们互相支撑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滑的石板上,朝着巷口那片朦胧的光亮和人声传来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牵动着摔痛的筋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潮湿的凉意,但掌心里传递过来的那点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成了这片陌生雨巷中唯一的暖源。
***
巷口的光亮越来越清晰,嘈杂的人声混合着雨水敲打瓦片、车辙碾过石板的声响扑面而来。拐出狭窄的巷弄,眼前豁然开朗,却又被更加细密的雨丝笼罩。
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在眼前延伸,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店铺和住家,白墙黛瓦在雨水中显得格外素净。木质的招牌在风中微微摇晃,悬挂的灯笼大多熄着,只有少数几家透出昏黄温暖的光晕。行人撑着油纸伞匆匆而过,木屐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小贩的叫卖声、车轮的吱呀声、孩童的嬉闹声,还有不知何处飘来的饭菜香气,交织成一幅鲜活而陌生的烟火画卷。
“这就是人间?”灵犀——月瑶下意识在心里确认了这个名字——好奇地睁大了眼睛,之前的恐惧和茫然被眼前的新奇景象冲淡了不少。她抽了抽鼻子,“好香啊!”
月瑶却无暇细看。冰冷的雨水不断带走体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必须尽快找到落脚之处。她的目光快速扫过街边,最终落在斜对面一家铺子敞开的门脸上。门口挂着靛蓝色的布幡,虽被雨水打湿,依旧能辨认出“苏记绣坊”几个娟秀的字迹。门内光线明亮,人影晃动,看起来是个稳妥的去处。
“去那里避避雨。”月瑶拉着灵犀,快步穿过街道,雨点密集地打在她们身上。
绣坊内温暖干燥,弥漫着淡淡的丝线、布料和熏香混合的气息。几个妇人正围在柜台前挑选花线,一个穿着体面、面容精明却透着几分刻薄的中年妇人——显然是掌柜苏娘子,正热情地招呼着。月瑶和灵犀这对浑身滴着水、狼狈不堪的不速之客一进来,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窃窃私语声低低响起,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苏娘子脸上的职业笑容瞬间淡去,眉头拧了起来,快步走过来,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哎哟!哪里来的小叫花?瞧瞧这水淋淋的,把我这刚扫干净的地板都弄脏了!快出去快出去!别杵在这儿碍事!”
“我们不是叫花子!”灵犀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梗着脖子反驳,小脸气得通红,“我们只是路过避避雨!”
“避雨?”苏娘子嗤笑一声,尖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她们身上明显廉价且湿透的粗布衣裙,“避雨去城隍庙啊!跑我这绣坊来做什么?这上好的缎子、丝线,沾了你们的湿气可怎么得了?快走快走!”她不耐烦地挥手驱赶,像在赶走恼人的苍蝇。
月瑶感到灵犀抓着自己的手猛地收紧,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她能感觉到妹妹的怒火在升腾,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轻慢的激烈反抗。月瑶心中同样涌起一股清冷的不悦,但她强行压下,知道此刻争执无益。她将灵犀往身后带了带,隔绝了苏娘子那审视而嫌恶的目光,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开口。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瞬间,异变陡生!
灵犀被苏娘子那驱赶的手势彻底激怒,不管不顾地用力一挣,想要从月瑶身后冲出去理论。动作太过猛烈,她湿滑的衣袖猛地扫过旁边一个搁着各色绣花丝线的高脚木架!
“哗啦——!”
木架剧烈摇晃,上面五颜六色、缠绕整齐的线轴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劈头盖脸地倾泻下来!红的、绿的、金的、银的……几十个线轴叮叮当当滚落一地,丝线瞬间纠缠在一起,在干净的地板上拖出长长的、混乱不堪的彩色痕迹,宛如一幅被肆意涂抹的抽象画。
整个绣坊瞬间死寂。
苏娘子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随即又被暴怒的潮红取代。她指着地上那团价值不菲的乱麻,又指向彻底傻眼的灵犀,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拔高到刺耳的程度,甚至破了音:“我的线!我的苏工丝线啊!天杀的小贱蹄子!你们……你们赔!今天不赔个倾家荡产,休想走出这个门!”她气得浑身发抖,五官扭曲,几乎要扑上来撕扯。
灵犀看着一地狼藉,小脸也白了,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下意识地往月瑶身后缩了缩,紧紧抓住姐姐的衣角,大眼睛里充满了闯祸后的惊慌和不知所措。
月瑶的心猛地一沉。她下意识地想动用某种力量去阻止或挽回,然而意念微动,体内却空空荡荡,只有一片冰冷的虚弱感回应着她。仙力?记忆?那些模糊的概念如同水中的倒影,一触即碎。此刻,她们只是两个身无分文、走投无路的凡人少女。
就在苏娘子的咆哮和绣坊内众人或惊愕或看戏的目光几乎要将她们淹没之际,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如同玉石轻击,突兀地插了进来,瞬间抚平了场中紧绷欲裂的空气:
“苏掌柜,何事如此动怒?”
这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让暴怒的苏娘子像被掐住了脖子,咆哮戛然而止。她猛地转头看向门口,脸上狰狞的怒容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瞬间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变脸之快令人咋舌。
“哎哟!是夜公子!您怎么亲自来了?这点小事怎么惊动您了!”苏娘子搓着手,腰弯了下去,语气恭敬得近乎卑微,“就是两个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毛手毛脚打翻了我的丝线,正教训她们呢!”
月瑶和灵犀也循声望去。
绣坊门口,不知何时静静立着一人。外面雨势未歇,天色晦暗,他却仿佛自带着一抹温润的光晕。来人一身素雅的月白锦袍,衣料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低调的光泽,腰间束着同色云纹玉带,悬着一枚质地上乘的羊脂玉佩。他撑着一柄素面油纸伞,伞沿还在滴着水珠,更衬得他身姿挺拔,如修竹临风。
月瑶的目光缓缓上移。
来人约莫二十七八年纪,面容清俊异常,眉长入鬓,眼若深潭,鼻梁挺直,薄唇噙着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他安静地站在那里,气质温润如玉,仿佛连这江南的阴雨都因他的到来而沾染了几分清雅的诗意。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狼藉的丝线,最后落在了月瑶和灵犀身上,眼神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询问与关切,没有丝毫轻视。
然而,就在这温润如玉的表象之下,当他的视线触及月瑶的瞬间,那深潭般的眼底,一丝难以察觉的幽暗光芒极快地掠过,快得如同错觉。仿佛平静无波的湖面下,有巨大的阴影悄然游过,带着一种冰冷粘稠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贪婪?
月瑶的心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并非因为对方出色的容貌或温雅的气质,而是那一瞬间,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比真实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她下意识地蹙起了眉尖,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警惕无声地竖起了壁垒。
“些许丝线而已,何须动此肝火?”夜渊——月瑶脑海中自动浮现出苏娘子方才的称呼——的声音依旧温和,仿佛能抚平一切褶皱。他优雅地收了伞,递给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侍立一旁沉默如影的青衣小厮,缓步走了进来,目光在月瑶苍白的脸上停顿了片刻,才转向苏娘子,唇边笑意加深,“这两位姑娘浑身湿透,想必是遇了难处。苏掌柜是爽利人,这丝线的损失,记在我账上便是。”
“这…这怎么使得!”苏娘子受宠若惊,连连摆手,脸上笑开了花,“夜公子您太客气了!小事一桩,小事一桩!”
“无妨。”夜渊轻描淡写地止住她的话头,目光再次落回月瑶身上,那眼神温煦得如同春日的暖阳,带着恰到好处的怜悯与善意,“雨势甚急,两位姑娘衣衫尽湿,恐染风寒。若暂无去处,不妨到鄙人别院暂避,换身干爽衣物,饮杯热茶驱驱寒气,如何?”
他的邀请彬彬有礼,姿态放得极低,眼神真挚,几乎让人无法拒绝。周围的妇人眼中已流露出明显的艳羡。能得这位气度不凡、显然非富即贵的“夜公子”援手,简直是天大的运气。
灵犀看着眼前这位温和俊雅的公子,又看了看姐姐,大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仿佛看到了救星,抓着月瑶衣角的手轻轻晃了晃,带着无声的恳求。她冻得嘴唇都有些发紫了。
月瑶沉默着。绣坊内暖意融融,驱散着身上的寒气,可心底那一丝莫名的寒意却挥之不去。眼前这位夜公子,笑容温雅,解围及时,慷慨相助,一切都完美得无可挑剔。然而,正是这种完美,让她灵魂深处那根警惕的弦绷得更紧。方才那瞬息即逝的幽暗眼神绝非错觉。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仿佛不是在看着一个落难的陌生人,而是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抑或是一枚终于落入棋盘的棋子?
“多谢公子好意。”月瑶抬起眼,迎向夜渊温和的注视,声音清冷,带着雨水的凉意,清晰地在这温暖的绣坊内响起,语气礼貌却疏离,“萍水相逢,不敢叨扰。我姐妹二人自有去处,告辞。”
说完,她不再看夜渊脸上瞬间凝固又迅速恢复完美的温润笑意,也不顾苏娘子错愕的眼神和灵犀惊讶的低呼,更无视了地上那团昂贵的乱麻,只紧紧拉住妹妹的手,决然地转身,重新投入门外那片冰冷迷蒙的雨幕之中。
灵犀被姐姐拉着踉跄跟上,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位夜公子依旧立在原地,隔着越来越密的雨帘,隔着绣坊温暖的光晕,正静静注视着她们离去的背影。他脸上的笑容似乎淡了些许,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幽邃难明,仿佛一口古井,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暗流汹涌。灵犀心头莫名地打了个突,赶紧扭过头,紧跟着姐姐,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青石板路的尽头,融入江南烟雨交织的迷蒙画卷里。
夜渊负手立于檐下,目光穿透层层雨幕,牢牢锁着那抹纤细的青色身影,直至其彻底消失在巷角。温润如玉的面具无声剥落,眼底沉淀的幽光浓稠如墨,唇边那点未散的弧度,此刻淬满了无声的冷意。他轻轻抬手,指尖无意识捻动,仿佛在捕捉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清冽如初雪的奇异气息——那是独属于月瑶仙骨深处散逸的微末异香,凡人难察,于他而言,却是黑暗中最醒目的灯塔。
“月瑶……”低语在唇齿间无声碾过,带着一丝久违的、近乎贪婪的兴味,“这凡尘的泥沼,你可要……踩得稳些。”
***
雨点敲打着简陋的屋顶,发出细密而持续的声响。月瑶和灵犀蜷缩在城隍庙偏殿一个勉强能避风的角落。身上的湿衣依旧冰冷地贴着皮肤,寒气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她们找到几束废弃的干稻草铺在地上,又寻了些半干的柴禾,在角落小心地生起了一小堆火。跳跃的、橘黄色的火焰带来了微弱却真实的热量,映照着两张年轻而疲惫的脸庞。
庙宇空旷而陈旧,弥漫着香烛、尘土和木头腐朽的混合气味。昏暗中,只有她们这一小簇火焰在无声地燃烧,驱散着周围的黑暗与寒意。
灵犀抱着膝盖,凑近火堆,伸出冻得发红的小手烤着火,牙齿还在微微打颤。她偷偷瞄了一眼身旁沉默的姐姐。月瑶也抱着双膝,目光却有些失焦地望着跳跃的火苗,侧脸在光影中显得异常沉静,甚至有些清冷。
“姐,”灵犀小声开口,打破了寂静,带着点后怕和不解,“刚才那个公子……看着是个好人呀,穿得那么好,说话也好听,还请我们去他家里……为什么不去呢?我们……”她低下头,声音更小了,“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连个铜板都……”
月瑶的目光从火焰上收回,落在妹妹冻得发紫的嘴唇上,眼神柔和了些许。她伸出手,将灵犀那双冰冷的小手拢在自己同样冰凉的手心里,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灵犀,”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在空旷的殿宇里带着某种洞彻的回响,“这世上,有些‘好’,未必是真‘好’。越是华丽的东西,有时越要小心。就像……”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贴切的比喻,“就像深潭,水面平静漂亮,底下却可能藏着吃人的东西。”她脑海中再次闪过那双温润眼眸深处转瞬即逝的幽暗。
灵犀似懂非懂,但看着姐姐凝重的神色,还是乖乖点了点头:“哦……我知道了。”她往姐姐身边又挤了挤,汲取着那点微弱的温暖和安全感,“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呀?天都黑了,又冷又饿的……”
月瑶环顾着破败的庙宇,目光落在神龛后堆积的一些破旧杂物上,似乎有破损的蒲团和褪色的经幡。“总能活下去的。”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明日,我们去找活计。手脚勤快些,总能有口饭吃,有个落脚的地方。”
“嗯!”灵犀用力点头,对姐姐的话深信不疑,仿佛只要姐姐说了,就一定能做到。她小小的脸上重新焕发出一点光彩,驱散了刚才的沮丧,“我会绣花!虽然……可能比不上那个凶婆娘店里的,但我能学!我学东西可快了!”她挺起小胸脯,带着一种天真的骄傲。
月瑶看着妹妹重新亮起来的眼睛,心底那丝寒意似乎也被这小小的火焰和妹妹的信任驱散了些许。她轻轻“嗯”了一声,拍了拍灵犀的手背。
夜深了。城隍庙外,风雨依旧。灵犀抵挡不住疲惫和寒冷,终于靠在月瑶肩头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细小的呼吸声。月瑶小心地调整姿势,让她睡得更安稳些,又往火堆里添了几根细柴,让那点微弱的温暖能持续得更久一些。
火光摇曳,映照着妹妹恬静的睡颜。月瑶却毫无睡意。白日里纷乱的场景在脑海中翻腾:冰冷的坠落、陌生的雨巷、苏娘子的刻薄、满地狼藉的丝线……最后,定格在那位夜公子温润如玉的面容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上。
一种强烈的、挥之不去的违和感萦绕心头。他的出现,太巧了。他的援手,太及时了。他的目光……月瑶闭上眼,试图驱散那点不安。
就在意识朦胧将睡未睡之际,一幅破碎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撞入脑海!
不是坠落,不是雨巷,而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紫色!浓稠得化不开,翻滚着,咆哮着,里面游动着无数狰狞扭曲的电蛇!那并非凡间的雷霆,而是一种充斥着毁灭与不祥气息的恐怖存在!在那片灭世的紫电中央,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渺小的身影,正被无数道狂暴的紫色电光狠狠劈中……
“呃!”月瑶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瞬间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后背渗出一层冷汗,被湿冷的衣服一浸,更是冰寒刺骨。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妹妹,仿佛要确认她的存在和温暖。
窗外,风雨声似乎更大了。
“姐?”灵犀被她的动作惊醒,迷迷糊糊地咕哝了一声,眼睛都没睁开,只是往她怀里更深地缩了缩,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动物,“……怎么了?好冷……”
“没事……”月瑶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她轻轻拍着妹妹的背,目光却越过她小小的肩头,投向庙门外那片吞噬一切光亮的沉沉雨夜,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那是什么?那毁天灭地的紫色电光……那个在劫雷中挣扎的渺小身影……为什么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种宿命般的沉重?
“睡吧,灵犀。”她低声安抚着,声音渐渐平稳下来,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肃,“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火堆里,最后一根柴禾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爆出几点细小的火星,旋即熄灭。最后的光明消失,浓重的黑暗彻底笼罩了这破庙的一角,唯有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声,如同命运的鼓点,敲打着这漫长而未知的凡尘长夜。
庙外无星无月,夜渊静立于对面巷口深处浓墨般的阴影里,雨水在他头顶的伞面汇聚成流,无声滑落,将他与这片湿冷的天地隔绝开来。他仿佛一尊融于夜色的石像,唯有目光穿透重重雨幕,精准地落在那扇破败的庙门之上。
一丝极淡、却清冽如寒潭初雪的幽香,固执地萦绕在他的鼻尖,那是月瑶身上独有的气息。这气息在凡尘浊气中如同皎月之于萤火,让他心尖深处沉寂千年的某处,泛起冰冷而灼热的涟漪。
“月瑶啊月瑶……”低语在喉间无声碾磨,比这江南的夜雨更凉,“你以为躲进这泥胎木塑的庇护所,就能逃开既定的轨迹么?”他缓缓抬起手,苍白修长的指尖在黑暗中虚虚一握,仿佛要将那缕无形的幽香攥入掌心,“这盘棋,你我皆是棋子,亦皆是执棋之人。只是这局,由我起手。”唇边那抹弧度再无半分温润,只余下捕猎者锁定目标时,那种胜券在握的、近乎残酷的愉悦。
雨势渐猛,将最后一丝人间灯火也浇熄在无边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