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3章 陛下这可是你说的!
黄初七年二月初一的清晨,寒气尚未完全散去,殿内却早已燃起了数只巨大的铜鹤烛台。
跳跃的火焰将冰冷的玉阶石陛映照得一片暖黄,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压抑与沉闷。
香炉里升腾的青烟袅袅,是上等的香料,气味醇厚,却遮不住御座上曹丕身上浓郁的药香,与殿内肃立的文武百官脸上那份小心翼翼的神情共同构成了一幅诡异而沉重的画面。
曹丕端坐着,腰杆笔挺,冕冠前晶莹的白玉珠串垂落,遮挡着他憔悴的面容,让他看起来还算康健,起码并不像洛阳坊间传闻中那般病入膏肓,但那过于苍白的脸色、眼底深藏的疲惫以及稍稍移动时身边内侍下意识地搀扶的动作,都无声地昭示着这位大魏的开国皇帝身体每况愈下。
距离上次临朝,已过去整整一月。
上次曹丕吐血的事情近来传的沸沸扬扬,今日的朝会,更像是一场精心安排的表演,旨在安抚人心,震慑不臣宵小,大魏的官方起码可以借此昭告天下说之前的事情都是吴蜀奸邪散布的谣言。
曹丕强行压下喉咙里涌上的腥甜气息,目光缓缓扫过阶下鸦雀无声的群臣,先露出了一个骄傲又欣慰的笑容,冲群臣之首的钟繇点了点头:
“太尉之前推荐的神医果然手段高明,远胜当年华佗,两副药下去,朕的身子便轻盈良多,前几日听神医的出去射猎,之前远征染上的风寒已经尽数散去,这都是太尉的功劳。”
钟繇作出满脸喜悦之色,诚惶诚恐地道:
“陛下圣体安泰,是天下万民之福,臣不敢居功。”
今年已经七十五岁的钟繇身子骨也不好,可他神志清醒,七十载的历练已经凝结成了过人的谋算,当然一眼就能看出曹丕是在虚张声势,他的病情比元日更严重了几分,显然已经病入膏肓。
还出去射猎。
出什么都没有用了。
看来这位大魏的开国皇帝肯定挺不过今年,与其如此虚张声势,还不如赶紧立太子安置后事。
太子需要自己的属官属吏,需要有自己人托起朝堂,这才能让大魏不被……
钟繇下意识地将目光瞥向一边,只见陈群也在看着他,还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钟繇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更多的事情。
曹丕并没有注意到群臣的小动作,他视力越来越差,有珠串阻挡视线,群臣在他面前只是一片片虚无模糊的人影,可这并不妨碍他的兴致,声音稍稍拔高几分:
“去岁南征,虽未竟全功,然吴虏已丧胆。
待入夏之后,朕欲再次兴兵,一举荡平江东,诛灭孙权小儿!诸卿以为如何?”
这番话一出,殿内气氛顿时一滞。群臣面面相觑,不少人脸上露出惊愕之色。
还征?
没点逼数了是吧?
还特么入夏的时候再南征,丰水期怎么跟吴军水战?
然而,无人敢在此刻提出异议。
大魏纯臣华歆华老先生率先出列,躬身道:
“陛下圣明!吴虏不臣,屡犯边疆百姓!臣等必当竭尽全力,辅佐陛下,共襄盛举!”
其余大臣也纷纷附和,一时间殿内响起一片“陛下圣明”、“荡平吴蜀”的颂扬之声,与去年人人反对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曹丕看着阶下群臣“同心同德”的模样,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呼吸都急促几分,颅内已经再次幻想出了孙权屈服,颤抖着拜伏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的模样。
他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见廷尉高柔缓步出列。
高柔今日穿着一身崭新的玄色官袍,腰束玉带,面容白净,神态恭谨,与之前阴鸷的模样全然不同,反而像个温厚长者,人畜无害。
他走到殿中,对着御座下拜行礼,声音平和而清晰:
“陛下,臣有事启奏。”
曹丕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终于来了?
高柔这厮又要来生事了?
“讲。”曹丕淡淡地吐出一个字,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
高柔仿佛没有察觉到陛下的情绪,依旧保持着那份恭敬,缓缓说道:
“陛下,关于前些时日外戚郭表一案,臣已查明。
郭表侵吞财物在前,当街追打校事在后,虽有跋扈之嫌,然入狱后幡然悔悟,清退侵占田亩,供出同谋不法,立了些功劳抵罪。
按《魏律》,应剃发戴枷作劳役五年,罚金两斤。
只是郭表身为外戚,事关天家体面,臣以为先罚金开释,再令归乡劳役,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哎呦。
这倒是让曹丕完全没有想到。
郭表下狱以来饱受酷刑,郭皇后每每以泪洗面,可她也不敢求曹丕出手。
这位贱人出身的皇后深谙朝堂诡谲,知道这案子的真相是次要的,大魏的朝臣已经在利用此案角力,为陛下的身后事提前展开争夺,她强行将郭表从诏狱里弄出去,日后陛下没了,郭家可能会遭到反攻倒算被直接连根拔起。
为了这个,哪怕知道郭表在诏狱备受刑罚,她也只能强忍着,只能靠跟高柔送礼来求高柔网开一面。
怎么今天高柔突然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难道审完了?
陈群也下意识地回头看着高柔,眼中露出几分迷惑。
不是,这就放了?
曹丕心中略感宽慰,积压的些许不快也消散了几分。
呵呵,高文惠还是老样子,之前错怪他了,他想的都是法度。
他板起脸,故作威严道:“郭公显枉顾国恩,频生不法,朕交给卿处置,便是相信卿能严守法度做事。
廷尉府掌天下刑狱,外戚与庶民并无高下,不过是个刑徒,你依法处置便是,不必事事禀报于朕。”
他这话,既是表明了自己“公正无私”的态度,也是在奖赏高柔并暗示群臣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再节外生枝。
陈群和司马懿对视一眼,明显都有点不解。
高柔有他们撑腰,以及之前明确利用郭表案来牵扯是非,尽量给鲍勋拖延时间的战术,怎么这次突然要把郭表放了?
这也不知会一声,高文惠到底想做什么,这种案子他还在弄什么秉公办案吗?
“臣遵旨。”
高柔再次下拜,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惶恐,仿佛对陛下的“信任”受宠若惊。
很好,第一步成了,果然跟德和设计的完全一致。
高柔拜伏时偷眼看着身前,能感觉到众人吃惊的眼神和诡异的气势。
这让他很得意。
加入曹营许久,他还从没有一己之力操纵一切的时刻,从来他都是混在人群中可有可无的那个,听从上官的命令做事,仅此而已。
可现在,他终于能主导大事,搅动风云,被万众瞩目的感觉,原来这么好。
陛下亲口说了,廷尉府的事情,依法处置,不必事事禀报。
这话真好听啊,得让陛下再重复一遍。
他并未立刻退下,而是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陛下,另有一案,亦已查清。
前些时日,镇南将军黄公衡之子黄德和,交通蜀虏一案交由臣处置,臣不敢怠慢,这些日子仔细查探,得知此案不过是个误会——
之前黄德和私自倒卖蜀锦,认得一个奸商是吴虏的探子,所以才被校事误以为是勾结外敌,黄德和与吴虏仇深似海,并没什么交游,若是陛下……”
“哎,好了!”
曹丕此刻只觉得一阵阵的疲惫袭来,只想尽快结束这场朝会,回去歇息。
他有些不耐烦地对着高柔挥了挥手,语气带着明显的倦意:
“知道了,此等小事,何须在朝堂之上喧嚷?
此处是太极殿,不是你们廷尉寺,朕与三公难道还要为你一一断案?那些囚徒,你自行处置便是。”
言语中带着抱怨,可曹丕对高柔今天的高情商还是蛮欣赏的。
之前让黄庸下狱本来就是权宜之计,曹丕一个劲暗示高柔把黄庸关几天放了就算了,别把事情闹大再不可收拾。
现在高柔这样高情商地把黄庸轻轻放走,给了校事面子,还稍稍打压了一下黄权,一天了结两件心事,曹丕感觉心情都好了不少。
高柔也是心中狂喜,几乎要按捺不住脸上的激动,但他强行压抑着,再次深深下拜,声音恭敬无比:
“臣…遵旨!一定秉公处置所有囚徒,绝不让陛下失望!”
曹丕看着高柔如此“懂事”,心中最后一丝不快也烟消云散。
满意地点点头,示意高柔退下。
高柔躬身而退,脚步沉稳,脸上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恭敬模样,但从他身边经过的侍中刘晔明显感觉到高柔的呼吸急促了不少。
唔。
高文惠这是怎么了,总觉得他好像在策划什么大事。
刘晔下意识地挠了挠胡子,又似乎捉到了什么之前没有察觉到的事情。
又提到黄庸了,该不会又有什么事要跟这个黄庸有关吧?